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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打脸 ...

  •   在热热闹闹开张一个半月后,商肆迎来了两个身着皂衣的官吏,说是遵奉京兆尹的命令,点检市集上的供应。这两人用竹篦拨开布匹,仔细验看材质;又叫四人一一起来,盘问他们的身份。

      为了预备关中严格的户籍盘查,在穿越之前,四人就已经预备好了所有的资料,心中早有定数。被官吏点到之后,四人不慌不忙,各自答出了自己编造的假名。

      依照惯例,皇帝仍旧冒用的是亲妈皇太后的姓:“我姓王,祖籍就在关中。”

      长平侯卫青不忘微末出身,干脆用了做骑奴时的姓名:“在下姓郑,山东人,随母亲迁到了关中。”

      他又向边上一指,顺便将冠军侯的问题也解决了:“这是在下的外甥,父母见背,衣食无着,在外面孤苦伶丁、可怜吧啦的,只能投奔我家讨一口饭吃。”

      年长些的官吏上下看了霍去病一眼,连连咂舌:

      “好一条汉子!不过,这样的少年郎也会衣食无着,不得不到长安讨饭吃?莫不是别有什么用心吧?”

      积年的刀笔吏就是眼光老辣,问出的话又刻薄又刁钻,非常难回答;要是一不留神被抓住把柄,下场恐怕会相当麻烦。所幸长平侯贫寒时见过了太多这种人物,先前就已经有了成算,当即笑着打了两声哈哈,两步走到公人身后,装作不经意的递了个袋子出去。

      和后世日渐成熟的政治制度不同,西汉仍旧保留有春秋战国时封土建国的世袭风气,将官位职守视为一家一姓垄断的饭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官当然也就吃官;在这种风气下,大小官僚趁着职务之便给自己整点好处,那是相当正常、相当普通、大家都不以为异的事情。所谓奉公守法、廉洁自持的道德,还没有成为上下的共识。

      也正因为如此,在开张做买卖之前,长平侯就征得圣上许可,预先准备好了打点官吏的开支。如今眼见对方话头不对,只需将身一侧,那装满铜钱的袋子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递了过去,端的是行云流水,毫无滞遏。

      管事的老公人眼睛很尖,看一眼钱袋的大小就能猜出数目,于是呵呵笑出了声:

      “足下见赐,我等也不敢推辞。不过敢问小哥一句,这钱是单给我们兄弟的呢,还是连带着朝廷税赋在内?要是连带着朝廷税赋,怕还是有些不够。”

      卫青正欲回答,听到后一句却不觉愕然:

      “朝廷税赋?我们今年的税赋都是照数缴齐了的,有衙门的回执在此。”

      “我是从京兆尹府来的,当然晓得这张回执。”老官吏不紧不慢,俨然早有准备:“不过今年出的新规制,入关中的行商都要‘算舟车’——这‘算舟车’的意思嘛,就是行商坐车坐船入关中的,都要缴一笔费用;拖欠的必须限期补齐……”

      卫青愣了一愣,没有说话。端坐在柜台后的皇帝则皱起了眉:

      “这‘算舟车’是这么个算法?”

      ——朕怎么不知道呢?

      没错,为了弥补几次大战后的亏空,皇帝确实采纳了张汤的建议,“初算舟车”,开始向商人的车船运输收费;但文景以来休养生息的作风毕竟还有残留,皇帝也不好把场面搞得太过难看,所以这套算舟车的征税法,应该是存在大量豁免;征收仅仅只针对部分豪商,而非什么“都要缴纳”、“限期补齐”!

      ——这样没有屁-眼的事,朝廷现在还干不出来呢!

      当然啦,后来漠北决战西域决战巫蛊之变把国库耗了个油尽灯枯,皇帝也顾不得什么规制体面,只好硬着头皮强推各种没有屁-眼的敛财手段,留下了一屁股的骂名。但之后归之后现在归现在,如今局面还可以维持,朝廷怎么能出这样一扫无余的恶政?

      皇帝断然道:“我从没有听过这样的算法!”

      “那是足下见识短浅。”被人直言驳斥,老官吏也有了些不快:“我们兄弟俩可是在京兆尹府下当差的——怎么,足下觉得你比我们兄弟还要懂大汉律令?”

      说实话,在场可能真没有人比皇帝更懂朝廷律令了。但这样深厚的第一手资历无法出之于口,只能冷着脸阴森森的看人。而卫青夹在中间,犹豫片刻之后,却又把钱袋收了起来。

      如果这两个刀笔吏只是多索取一点贿赂,哪怕数额稍微离谱,可能长平侯也都咬牙认了,大不了回头再宽慰不快的皇帝陛下;但一旦说出了“算舟车”三个字,那长平侯就真是一个大子也不能给了——公然扭曲朝廷规制,这在律法上算作矫诏;官吏矫诏勒索,大将军居然还委屈服从,是不是代表大将军也要认了这道伪造的诏令?

      这玩意儿一旦上称,那一千斤绝对打不住;哪怕是为了京兆尹的九族着想,长平侯都不能再说一句话了。

      可惜,两个刀笔吏显然不知道卫将军的这一番好心。眼见这姓郑的商人居然收起了钱袋,那个年轻些的官吏脸色立刻变了:

      “你们还要抗旨不成?好大的胆子!”

      “依照汉制,抗旨不抗旨,只有丞相和御史大夫才有资格论定。”皇帝冷冷出口:“如此大事,凭你们也能一言而决?”

      “好厉害的一张嘴!你不去学律令、当郎官,倒是枉费了你的舌头!”刀笔吏横行市集已久,哪里能容忍这样的态度,连连冷笑出声:“可惜,长安的律令、关中的律令,是京兆尹府说了算的,容不得你这种角色插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违抗朝廷的旨意?怎么,京兆尹府君当涂主事,还不如你们更懂律法?这辈子连未央宫的门槛都没资格望上一望的竖子匹夫,还敢妄谈什么‘汉制’!哔——哔——的,凭你也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狗脸!”

      官吏能在市集横行霸道如此之久,靠的显然不会是什么温良恭俭让,发怒之后一张嘴又狠又毒,污言秽语不忍细听。皇帝不过听得数句,脸色就已经骤变;而冠军侯向前一步,已经握住了摆在柜台下的称杆——这称杆杆头是特意磨尖了的,抽出来后完全可以当作一把短剑。

      在这样千钧一发的时候,坐在后面的穆祺忽然咳嗽了一声。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轻声提醒。

      皇帝哼了一声,目光依然在两个公人身上游弋;他昔年伪装为平阳侯微服出行,同样也遇到过不识泰山的渺小角色。而武帝又显然不是唾面自干、忍辱负重的人物,所以常常是当场翻脸,立刻就叫随行侍卫动手——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武帝一生快活恣意,恐怕还很少“忍”过!

      你当你是窦太皇太后呢,皇帝还要为了你忍耐?

      眼见劝说无效,穆祺只能叹了口气,以近乎耳语的声音提醒:

      “……当然,快意恩仇是很爽的。但市集上这么多商贩,谁又能这么快意恩仇呢?县官还是要留意。”

      皇帝只听得这一句,咬了许久的嘴角就立刻开始抽抽了。

      ——显然,如果说一开始办商肆买卖布料时,这小小的生意还只是几人用来掩护身份的把戏;那在刘先生几次三番的公开炫耀之后,这玩意儿的性质就已经完全变了:它已经变成了皇帝与穆祺之间的政治赌斗,变成了皇帝挽回尊严的面子工程——武帝必须用这一间小小的商肆向穆祺证明,他的统治绝非滥用暴力、竭泽而渔;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商人是可以在朝廷的秩序中正常经营、维持生计、甚至发家致富的。如此一来,先前的种种指控不攻自破,他就能占据绝对的先机。

      既然买卖已经成了政治博弈,那行事的逻辑一下子就完全变了。皇帝当然可以让冠军侯将这群嘴贱的蠢货痛打一顿出气,或者干脆一箭射死后推到某只倒霉的野鹿头上;但打完杀完之后也就等于自动认输,再没有翻身的余地——长安哪家商贾是敢和官府做对的?皇帝自己下令动手杀人,难道是暗示在他的英明统治之下,商人已经求告无门,只有用暴力才能解决问题?

      这口黑锅可比一点点侮辱要厉害得多了。所以皇帝阴着脸坐了片刻,还是挥一挥手,让霍去病站了回去。他强力忍耐,只能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要交多少?”

      两个官吏冷笑一声,尽情享受这权势压人的快感。当然,他们绝不会因为对方认怂而善罢甘休,必定要叫此人长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不多,不多!”年长的官吏懒洋洋道:“按朝廷的规制,一辆车算一百五十钱,看看你店里的布料——就交个一千八百钱吧!”

      皇帝:??!!!

      第一,就算按顶格的税率来“算舟车”,一辆车也不过交一百二十钱;第二——

      “——一千八百钱是十二辆车。”他咬牙道:“这店里哪里来的十二辆车?”

      “你倒很会算数嘛,小聪明不少。”官吏慢条斯理道:“不过可惜,这小聪明一点用也没有——你这店里不是十二个柜子?一个柜子就算一辆车,十二个柜子十二辆车——我们兄弟这可是照章办事,一个子都不能少。”

      说罢,他特意停顿,几乎是带着快意的欣赏那王姓商人脸色痛苦而愤恨的表情;不过也是奇怪,听到他们的恐吓之后,坐在柜台后的另一个竖子(似乎是姓穆来着?),居然也吃吃笑出了声,语气还颇为轻快,看来完全是在状况之外——可能这就是个二傻子吧。

      听到二傻子的笑声,王姓商人的脸扭曲得更厉害了:

      “……你们往常就是这么办事的?”

      “当然。”官吏冷笑:“你想说什么?”

      ——蒸馍,你不扶汽?

      那二傻子又格格笑出了声。王姓商人闭上了眼睛。

      闭目许久,王姓商人压抑着开口,他的声音又慢又闷,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好吧,就听你们的!”

      ·

      尽情勒索一番后,公人拎着三个鼓囊囊的口袋离开了商肆。等到外面再无人影,穆祺终于慢悠悠起身,问出了那个蓄谋已久的问题:

      “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当然不意外。”穆祺道:“因为这件事早有记载。所谓‘汉氏减轻田租,三十而税一,常有更赋,罢癃咸出,而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厥名三十,实什税五也’。只要有豪强官吏上下其手,那一百二十钱的赋税,到了底下翻几番都不稀奇。朝廷制定的税制,与底层实际缴纳的税费,从来都不是一回事。更不必说,陛下享乐太多,征伐太甚,对财政压力也实在太大了。”

      如果说“征伐太甚”还有辩解的空间,那恣意享乐确实无可自解。武帝□□得稍稍有些沉默。他垂目片刻,只能道:

      “‘豪民侵陵,分田劫假’……很有见地的言论。这是谁的高见?”

      “王莽。”穆祺道:“就是篡汉那个,你知道吧?”

      皇帝鼓起了眼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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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已经和编编商量过了,12月25日周三入v。将于12月25日零点掉落万字大更新!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