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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往事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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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落是被一阵雨浇醒的,醒来时,天灰蒙蒙的,远处天边泛着鱼肚白。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山上赶。
他知道,小狐狸一定会回小木屋,那里不安全,这整座山都不安全,他必须赶在更大的危险来临前送走小狐狸。
小木屋里什么也没有,陈落松了口气,倒在床上,扫视着屋里的一切。
身侧,火塘边,书桌旁,灶台前,处处都是憬琛的气息,但目之所及,再也没有熟悉的身影。
陈落知道,憬琛会回来的,因为他说过:等我回来。
他们还要一起去看日落,憬琛会回来的,一定会。
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疼,陈落只觉得疼。
寂静的林间,小木屋孤独地伫立在那里,良久,屋里忽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在小木屋躺了两日后,陈落下了山。
城里还和往日一般热闹。这座城每天都像这样热闹,即使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
到巷胡同口时,那个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恰好经过,看见陈落,他上前说怎么这两天没见着憬琛找他买糖葫芦,见不到那孩子,还怪不习惯的。
不等陈落回答,他又取了两只糖葫芦下来,让陈落带回去给憬琛和小福娃。
到家门口时,隔壁的大婶刚好出来,问他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见他独自一人,大婶又问阿琛的伤怎么样,他去哪里了,怎么没和陈落一起回来。
陈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低头盯着地面,眼睛泛起雾气。
他说,憬琛回家了,要过一段日子才会回来。
大婶说这孩子怎么走得这么突然,也不知道伤好了没有,走之前也不打个招呼,有几天没见着了,还怪想他的。
陈落再也忍不住,落荒而逃。
就这么颓废了一段日子,一转眼开学了,陈落还是像往常一样,上课,做饭,写文章。
只是他在书桌前一抬头,院里没有憬琛,也没有人帮他生火,帮他研墨。
陈落努力让生活回到正轨,回到憬琛在时的模样。
有太阳时,他还是会把憬琛的衣服拿到院子里晒一晒,想着他回来了就可以穿。也会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不然憬琛回来会觉得他没有照顾好自己。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随着越来越浓重的思念慢慢流逝。
小狐狸没有再回来,陈落也一直在等着他。
大学毕业后,陈落离开北平,去了南京,在一家报社做了编辑。他想通过他的笔,用他自己的力量,唤醒沉睡的世人。
局势愈发动荡,陈落的几篇时评引起了当权者的注意,在同道的劝说下,他离开南京,去了云南避难,在一所远离销烟的小镇中学里教国文。
战争爆发后,他又回到上海,继续在后方做编辑,写文章,帮着筹措物资,奔走动员。
抗战胜利前夕,他接到香港一所大学的邀请,请他过去任教。考虑良久,陈落接受了邀约。他做完了他该做的事,这里也没有再值得他留恋的人。
临走前,陈落回了一趟北平,回到那坐山上。
小木屋远离人烟,免受了战争侵扰,只是经年累月饱经雨雪,已经破败不堪。
这些年,他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这里。
他不敢回来。
与昔日回荡在小木屋的欢声笑语不同,憬琛走后,这里的冷清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时间有多么难熬,回忆又是多么可怕。
夕阳斜照,陈落坐在墓前,摆上酒,思绪开始翻飞。
“我要走了,是专程来同你道别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起初,你还不爱说话,总是静静地听我说。那个时候山上好安静啊,显得我特别话多。”
陈落笑笑,皱纹爬上眼角。
“我还记得跟你一起去看日落,你在我耳边小声讲话,真的好小声,其实我一点也听不清楚。
不过,我喜欢听你这样跟我说话。”
“你走之后,再也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了。”
陈落的眼神越过密林,停在远处天边泛起的晚霞上。
“三十年了,我再也没有看过日落。”
陈落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碰了碰墓前的。
他看着墓碑上的名字,眼眶开始泛红。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走么?你大抵是知道的。前两天,我不知道想些什么,忽然一个人跑去看日落。那天的晚霞,就同当年我陪你看过的一样。不过,就算我怎样装作若无其事,也没办法不承认,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那个梦太过美好,我醒不过来。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老了,时间一长,难免明白,人总会慢慢将过去淡忘,也会看着那些东西无声无息般消失。”
陈落起身,默默望着墓碑上的名字。
良久,他道:“我要走了,如果你还记得我是谁的话,我知道,你一定会不舍得我,还会很挂念我的。”
“阿琛,再见。”
喝完了一壶酒,陈落转身往山下走去。
许是不甚酒力,也或者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微微弓着背,两鬓发丝斑白,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这些年,他走过很多地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无论走到哪里,好像始终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
这根线,一头在他心里,一头在他身后。
那里,墓碑上刻着六个字:陈氏憬琛之墓。
墓里没有尸身,只有他当年送给憬琛的那一件湖蓝色长衫。
他记得,小狐狸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盯着他的衣服,说:
“好看。”
这个衣冠冢,是他去南京前就立下的。
其实他一早就明白憬琛不会再回来,可他还是等着,没有希望地等着。
因为那个人说过:等我回来。
巨轮停泊在港口,等着载离那些远离故土,奔向远方的异乡人。
陈落回房间放下行李,来到甲板上,倚在船舷旁抽烟。
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有的这个习惯,若要细究,大概是在憬琛离开之后。
无数个他独自度过的白天与黑夜,当想念如洪水猛兽般在他心中叫嚣时,他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那些他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的日子,只有昏黄的桌灯和指尖缭绕的烟雾陪伴着他。
还有一旁放着的,憬琛的,看起来略显稚嫩的笔迹。
“陈落,陈落,陈落。”
“憬琛,憬琛,憬琛。”
岸边挤满了人,一波又一波,争先恐后地向船上涌来。
陈落望着这些人,目光无意识地扫过。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姨太太。
她混在人群中,奋力往船上挤。
只一眼,陈落就认出了她。
尽管身形臃肿,芳华不再,但那张脸,陈落一辈子也不会忘。
她一手提着皮箱,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披肩。披肩上的毛发色泽光亮,与周围衣着随意,风尘仆仆的赶路人比起来,显得雍容华贵。
看清之后,陈落的心脏开始狂跳。
他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她手里攥着的,是一块皮毛,一块银灰色的皮毛。
陈落丢掉烟头,穿过甲板,不顾一切地往船下跑去。
挤过人群时,挤脱了礼帽,被扯掉了围巾。
陈落浑然不觉,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他眼里只有那一样事物。
站到姨太太面前时,他彻底看清了,那是他日思夜想三十年的小狐狸。
陈落怔怔地伸出手去触碰,姨太太没有认出他,只是嫌恶地瞪他一眼,把披肩揽在自己怀里。陈落掰开她的手,奋力夺过,紧紧攥在手中。
四周人潮汹涌,他什么也听不见,脑中的轰鸣声越来越重。
有哨兵过来维持秩序,姨太太开始尖叫,扑向陈落,要抢他手里的东西。
陈落推了她一把,转身向大船跑去。
姨太太瘫坐在地上,在他身后绝望大叫,嚎啕大哭,面目狰狞。
“那是我的!我的!我儿子没了,家也没了,我只有这个了,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你还给我,还给我!”
但很快她就叫不出来了。
船头响起鸣笛声,船要开了,人群疯了一般往船上涌,一波波跑过,将姨太太踩在脚下。
陈落不知道的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小狐狸与他分别之后,并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沿着山路一直跑,跑到了小木屋前。
他不想也不敢去跑去别处,他怕陈落会找不到他。
当他靠近院边时,身后亮起火把,官兵追了上来。
小狐狸不打算进去了,他怕粗鲁的官兵会毁了他与陈落的家。
往后,他还要与陈落在这里过一辈子呢。
人群越靠越近,小狐狸龇了呲牙,转身向林间跑去。
“嘭”地一声,子弹打中了他的后腿。
官兵渐渐围拢,小狐狸不再反抗,任由他们捆着自己。
他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院边,紧紧盯着山下的方向,默默在心里念着:
阿落,再见。
而他在院边留下的血迹,早已被那天凌晨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干净。
当陈落满身鲜血地昏倒在草丛里时,那群官兵又从他身旁经过,手里提着他的小狐狸。
那个大高个看见了他,对身旁的人说:“这小子还在这儿躺着呢,不会死了吧。”
他想凑近看看,身旁的人拉住他,道:“管他呢,抓到这只狐狸就行。”
一旁的人附和:“就是,赶紧走吧,天亮前不赶回去,没法儿跟将军交待。”
小狐狸也看见了他,但他的爪子被绳子捆住,无法动弹。
提着他的人捏在他受了伤的腿上,可这一刻,他不觉得痛。
小狐狸被倒转提着,脑袋悬在地面上。他紧紧盯着陈落掩在草丛下的脸,看到他的胸膛在均匀起伏。
小狐狸看着陈落,嘴角划出一个安心的弧度。
他知道这是他见陈落的最后一面,也是陈落下半生离他最近的一次。
从此以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将是再也无法逾越的生与死的鸿沟。
眼泪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小狐狸对着陈落的方向,再次默念:
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阿落。
阳光照在甲板上,也为手中的皮毛镀上一层银边。如同三十年前一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等了三十年,盼了三十年,忍了三十年,骗了自己三十年,这一刻,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
陈落跪倒在地,紧紧抱着怀里只属于他的小狐狸。
夹杂着花白的头发原本梳得一丝不苟,此刻却凌乱地垂在额前。
甲板上的旅客来来往往,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想不通这个儒雅的中年人为何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失态。
大船驶离港口前,陈落回头,望了一眼被他落在身后的故土,和那些尘封许久的记忆。
往事,随岸边被大船丢弃的人潮一起,湮没在时代的洪流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