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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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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丧葬,金穗镇有个风俗:人下葬后的第二天,家人还需要去坟上拜祭,称作“扶山”。
事情起源于住在小江桥桥口的老王死了之后,他儿子去“扶山”。
老王生前是个打鱼的,娶过一房媳妇。因为当时老王家里太穷,媳妇于是跟着同村的姑娘一起外出打工,结果后来跟别人好上,于是跟老王离了。媳妇离婚后抛下儿子义无反顾的走了,再也没回来过。老王一直怀疑这儿子不是自己的种,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一点点不顺心就拿他打骂出气。小儿子长到十五岁,看起来比别人家十二三岁的孩子还要瘦小。
老王是去打鱼的时候出意外的。
为了躲过当地渔政部门的巡查,老王后半夜爬起来带着电动机去河里电鱼。拿电动机电鱼,往往河里一电,飘起来一大堂子,很大一部分是比指头还要小的鱼苗。这种不分鱼苗成鱼通通一网打尽的做法,经常会导致等到来年,别说鱼就是鱼粪都见不到。所以为了保护鱼苗的正常生产,渔政部门有规定,打鱼可以,但是不能电鱼。还特别设置了保护月。
老王痛恨这个政策,作为渔民的他,这无疑是断了他的生路,也就连带的痛恨起渔政那一帮子人,所以经常打着游记去电鱼,就算无法跟他们动手,起码也要跟他们对着干,要给那帮龟孙子点颜色看看。
金穗镇有着丰富的木材资源,被誉为杉木之乡,木材是当地的人民收入的一项重要来源,所以河道两旁总是密密麻麻的堆满了木排。
老王那天半夜去打鱼,跟着就下了水——也许是去洗个澡,也许是下去捡洒网漏掉的鱼——估计是后来一个深潜,没把握好方向,潜到了附近的木排下面,没能及时出来。几天之后,那边的木排伐走了,老王的尸体才从木排下面冒出来,整个人都泡得发胀了,跟个浸水里久了的发面馒头一样。
警察来了之后帮忙把尸体打捞上来,拖回去解剖之后确定他是淹死在这条河里,综合现场来看,鉴定为意外死亡。
左邻右舍可怜老王的儿子,当爹的死了,他一个人无亲无故,于是凑了点钱草草的把人埋在了金穗镇专门用来土葬的大凉亭。
老王的儿子按着金穗镇的风俗,第二天去给老王“扶山”。
大凉亭并不是个亭子,而是金穗镇郊外一座山头的名字。这座山的背面,就是安葬金穗镇过世了的人的地方。金穗镇的死人,百分之九十都是葬在这里。
小儿子背着个小背篓,里面有着点香烛纸钱,还有点供奉用的“刀头”(大块的猪肉)、鱼和水果。
小儿子来到老王的墓前。小儿子没钱,买不起石碑,好心的邻居帮忙用木板写了块碑。
小儿子放下背篓,清理了下碑前,就把背篓里的东西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摆好,然后放了挂炮,最后才点燃香烛。
小儿子拿着一大把香,围着坟插。金穗镇上坟点香有个讲究,香要每束三根,然后绕着坟身在边上插一圈。
小儿子插到坟后面的时候,觉得有点不对。老王坟旁一米远的地方,泥巴有点松,好像刚刚被人翻过一样。但是昨天邻居帮他埋人的时候,并没有动过那里的土,确定后来也没有人来挖过。
小儿子走过去蹲了下来,捏了把泥巴放进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的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走到碑前去收拾供奉的东西,打算扶完山回去了。
小儿子回到家,把供奉过老王的东西都整理出来,放进木碗柜里,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因为帮老王办理身后事而乱七八糟的房子。
堂屋中间的那张大桌子是之前做法事主要用到的,道人先生的主要法器现在都还摆放在上面没收拾,而当时桌子下面架着的就是停放着老王尸体的棺木。桌子边上是用编织袋装着的老王生前盖过的棉被,那是道人先生念经超度时用来垫膝跪的。道人先生跪着死者生前的棉被,也有净化的意思。
小儿子想了想,把编织袋的绳子解开,将堂屋里打扫出来的垃圾都倒了进去。老王生前盖的被子,就算是床十二斤的大棉被,他也不想要了。
小儿子打扫着凌乱的堂屋,满地的瓜子壳烟头糖果纸……真像看完电影散场的小电影院。不过小儿子倒不觉得烦躁,相反,他很感激这些左邻右里,不然就凭他一个人,还真没办法给老王把后事给办了。
小儿子正打扫着卫生,从里屋传来点响动声,接着就是木板床吱吱呀呀的声音,然后有人翻身下床,拖着拖鞋往外走来。小儿子想起道人先生昨晚法事还没走,说是太累了,就借了里屋休息。
邻居帮忙请来的道人先生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留着个板寸头,一副不论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没精打采的样子。
道人先生打着哈欠出来,看见小儿子在打扫卫生,夸赞了几句懂事能干就咂着嘴巴发出“咦咦”的声音在屋子里绕起来。
“不对啊,我昨天‘打扫’(把死者遗留在家里的怨气之类清理出去)干净了的,怎个一个瞌睡醒来就乌烟瘴气了?”道人先生皱着眉毛,一副子想上大号的表情,“小子,你去‘扶山’是不是捡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小儿子想了想,从口袋里抓出扶山时捡回来的泥巴递给道人先生:“我看我爸的坟边边怪怪的,就捡了泥巴回来,想喊先生你看看哦。”
“诶呀,你这小子!尽坏事情!!”道人先生把泥巴捏在手里面搓了搓,突然气急败坏的把泥巴砸在地上,“这种东西哪里是可以乱捡回来的??你还要不要命了啊??”
小儿子被道人先生骂得一楞一愣,又不敢问,只能一脸茫然的又不安的看着道人先生:“我、我只是觉得奇怪就捡回来,我不晓得有什么问题,我真的不晓得……”
道人先生叹了口气,这死老鬼,怎么会还有心愿没了的:“活该是我倒霉,贪图在你家休息遇上这个事情……既然遇上了,我也还是要处理……算了算了,看在你刚死了老子,我就发发善心做回好人好事,积点阴德。”
小儿子捡回来的泥土,叫做尸土。
所谓尸土,是说下葬的死人心里有事情不了结,积怨满胸,要回来了却心头的事情,然后从坟边上爬出来翻动了边上的土,这些被翻动的土,就叫尸土。
“你老子还有什么心事没有了的?”道人先生在堂屋里度来度去,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一边问小儿子。
“我不晓得……我爸他什么事情也不跟我讲……我真的不晓得……”小儿子被道人先生的样子吓了个够呛,手足无措的解释。
道人先生找了一圈也没看出点什么线索,这事又不能问邻居,透漏出去不仅仅是砸自己的招牌,而且小孩子也会有危险。
“你老子头七回来,我先现回去拿点东西晚上就过来,你别乱跑哪里,啊?”道人先生又叮嘱了句,“你小子不要再跟我乱捡东西回来!!”
老王头七那天晚上这条街正好停电,据说是变压器除了问题,说是要等到第二天从外地带零件回来才能修好。
道人先生摇头叹气,只能将就点了跟白蜡,就着昏暗的烛光把堂屋的那张大桌子拉到堂屋正中间,然后在上面摆好一个香炉钵,烧了三根香插在上面。
小儿子安静的坐在一边的板凳上,也不敢打扰僵着脸的道人先生,这个先生脾气大的要命。
道人先生翻着眼睛掐了掐手指:“现在时间还早,我去你老子的屋补个瞌睡,你小子乖乖的坐起,不要乱跑给我惹麻烦。”
道人先生说完,就走到里屋去了,留下小儿子一个人坐在透风的堂屋。
听到里屋道人先生翻身上床的声音后,小儿子轻轻的站了起来,慢慢走到道人先生摆着的桌子边上。
小儿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拇指大小的藏蓝色绵绸,把这小块绵绸塞进了香炉钵的灰里。做完这一切后,小儿子又轻手轻脚的坐回原来的位子,等道人先生睡醒。
小儿子靠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的打了个瞌睡,一直睡到后半夜被冷醒来。
老王家靠近河边,前半夜倒是凉快,后半夜河风一吹来还挺冷。
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烧完了,初二的晚上连点月光都没有,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小儿子摸索着站起来,打算去里屋的柜子里再找跟蜡烛来点上。
从堂屋进到里屋,转角的地方有个门槛,小儿子抬脚不够,被绊了一下,还好反应很快就扶住了墙。
这一绊,倒是把小儿子的瞌睡绊醒了。小儿子眯了眯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后,倒是反而能看清周围的一些轮廓。
道人先生躺在原来老王的床上,睡得打鼾连连。
小儿子摸索到床边,推了推睡得正香的道人先生。
“先生、先生你快点醒来,先生先生……”小儿子压低声音,“我听到后屋有声音,先生你快点醒来……”
道人先生呼噜呼噜了两声,咂了咂嘴巴,一伸手把小儿子压床上了:“我听到了,你在这待着别动别出声,我去看看。”
道人先生翻身下了床,轻手蹑脚的朝后屋去。
后屋是老王安排给小儿子住的地方。不大的屋子堆杂物和木柴的屋子,老王在木柴边摆了铺床给小儿子睡。
道人先生轻轻把门推开一条不大的缝隙,人挤了进去。一进去后立刻反手关上门。
屋子并不大宽,加上堆满的杂物,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道人先生靠着门,努力适应黑暗的屋子。
屋子里通风十分不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霉味,加上翻飞的灰尘,呛得人想咳嗽。道人先生摇了摇头,老王这样虐待儿子,也不怕老来动不得了只能躺在床上看屋梁,身边没人照顾。
黑咕隆冬的屋子很安静,仔细去听,甚至没有了道人先生刚才听到的一点特殊动静。道人先生眼珠子转了转,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屋里有着淡淡的鱼腥味儿。老王是个渔民,屋子里有鱼腥很正常,不正常的是这鱼腥味儿里有女人的胭脂香。
那是一种沉积了很久很长时间的胭脂香,混着潮湿发霉的泥土味道,很轻易就会被忽略掉。
哪怕是警犬来了,也不一定能闻得出来。就算是特殊职业的道人先生,不全神贯注,也会被满了过去。
老王这种德行的人,家里怎么可能有胭脂香?
道人先生掐了掐指头,却什么都没算出来,这次还真是怪了哉了。
胭脂香啊……女人……据老王说,他媳妇回来跟他办完离婚手续就出外面打工去了,后来再也没回过金穗镇……道人先生蹲下来,摸了摸潮湿的,捻□□泥巴搓了起来,嘴巴里振振有词的念叨着。
胃部涌起作呕的感觉,好像是硬吞了腐烂的东西下去引起的整个肠胃的翻腾。
道人先生丢了手里的泥巴在衣服上擦擦手。这下面不简单啊!
难道老王的媳妇不是外出打工了,是被老王杀了埋在这附近,然后谎称外出打工了??
道人先生打了个寒战,想起老王的小儿子一直是住在这里……可怜的孩子,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
道人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纸和一个巴掌大的罗盘,把罗盘摆在地上,烧了拿出来的符纸丢在罗盘上。
发着夜光的罗盘指针飞快的转动起来,道人先生咂着嘴巴“咦咦”的一脸费解。
指针最后停留的方向指向了堂屋。
道人先生站起身来环顾了一眼黑漆漆的柴房,眼珠子一转立刻转身一把拉开门就冲回了堂屋。
蜡烛已经熄灭的堂屋,只有点燃的三根香亮着红红的小火点。
道人先生再度转身折回他之前睡觉的里屋,木板床上空空荡荡,被他留在床上的小儿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妈的死鬼,敢跟老子玩阴的!”道人先生一拳砸在床上。
直到天亮,失踪了的小儿子都没有出现。
道人先生坐在堂屋小儿子坐过的板凳上发呆。
是他大意了,本来尸土这个事情是很好处理的,但是没想到对老王家情况了解不够估计不足,大意失荆州。
道人先生仔细琢磨,觉得这其中有点事情不清不楚。难道老王不了的心愿是带走这个一直怀疑不是他的种的儿子?但是,要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一个人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搞得像……自己偷悄走掉的一样。
而且,道人先生觉得老王的死有点奇怪,虽然他暂时还出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奇怪。
老王是淹死的……淹死……打鱼……木排……等等,木排!
道人先生突然想起他去看过的现场。
老王尸体被打捞上来那天,他刚好路过,也就去凑了个热闹,当时的现场还历历在目。
当时他就觉得那个现场看着有点不顺眼。现在回忆起来,那种违和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船、木排、还有老王尸体打捞上来的位子……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问题,然而职业的敏感就是他觉得老王的事有点别扭。
目光在屋子里晃来晃去,道人先生突然“哗”的站了起来,两步冲到桌前一挥手打翻了上面的香炉钵。
铜质的香炉钵滚下桌来,香灰洒了一地。
香灰中间藏蓝色的绵绸格外显目。
香炉钵是他自己带来的,里面的香灰也是他亲手放的,不可能有绵绸。而这个藏蓝色的棉布,正是小儿子昨天穿的那件衣服!
道人先生摸了摸下巴,转身回到小儿子消失的里屋。
连棉絮都没垫的木板床上只有一个枕头,道人先生一把掀开铺在木板上的凉席,露出下面的木板。
曾经应该是门板的木板上,仔细看去,会发现有拇指大小的几块黑色印子。
道人先生闭上眼,深深呼了口气,不停的摇头。
一切都清明起来。
也许被一个鬼躲过自己的眼睛会砸自己的招牌,然而道人先生觉得正是因为躲过了自己的眼睛,才会有机会给他讲出真相的机会。
道人先生手里捏着那一片绵绸,乱七八糟的线索和推测一一被串联起来,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
其实一切都很简单。
老王去打鱼,小儿子跟在后面,趁着老王下水的时候动了岸边的小木排,潜到水里的老王并没有发现这些,按着自己的记忆浮出来,结果却发现水面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浮不出来,最后活活淹死在水里。
小儿子是来给自己和……妈妈报仇的。
也许当初他看见了妈妈被爸爸杀死的场景,也许没看见,但是他知道他的妈妈被杀死了,就埋在这附近。然而他爸威胁他,如果说出真相,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小儿子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死,这一点道人先生不知道。他遗留下来的这片绵绸,是为了让自己找到他找出真相,也是为了让自己找到他的尸体,真正的入土为安。没有直接对自己说,估计是死了之后嘴巴里被人塞了东西,跟自己的死有关的事情全部开不了口。留下的这一片绵绸,
尸土……要完成心愿的人,其实不是老王,是小儿子。而自己先入为的认为了小儿子去给老王“扶山”,那么一定是老王的尸土。细想起来,小儿子并没有说过尸土是老王的,只说了是老王坟边发现的。
道人先生捏着绵绸继续摇头叹气,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朋友,让他带两个人来勘察现场,说是有凶杀案。
两天口,警察在老王后屋的底下挖出一具尸骨,是个大概是四十来岁的女人;随后,在道人先生的提示下,从老王坟的附近挖出一具尸骨,是个十五岁的男孩,鉴定出来的死亡时间跟老王被淹死是同一天,不过一个是在白天,一个是半夜。
两人骨骼上都有大量裂痕,是被活活打死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