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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杀死那个曾经的爱人 ...

  •   天台上没有其他人,风刮的很急,几截老化锈蚀的栏杆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我追着他一路到了这里,举枪缓缓靠近那个毫无遮掩将后背对着我的人。

      我知道他一定在这里,也只有我才知道这个地方。

      他没有回头,冲锋衣在大风中被吹的猎猎作响,这一瞬间仿佛连呼吸声都被刻意抹去了,只能听见我一步一步走向前的脚步声。

      你来了,他轻轻地说。

      我站住了,在离他三米之遥的地方握紧枪,向谁证明什么似的,脊背挺得僵直发痛。

      这个距离,我开枪,他绝无生还可能。

      这片老城区设施已经年久失修,通讯信号也是时好时坏,耳麦里传来队长焦急的命令,六号六号,嫌疑人具有非典型反社会人格,危险性极高,我要求你时刻确保自身安全,必要时可以就地击……

      滋——

      我把报废的警用耳麦摘下来装进口袋里,动了动喉咙,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师父。

      他意外地转过头,不认识我一般,拧着眉打量了我一眼,语气里透出些嫌弃。

      小兔崽子,知道你这么做回去得接受厅里那帮老家伙的停职审查外加一个月内部通报批评么?

      那你知道你这么做会死吗?!我下意识地冲他吼,话一出口,换来了两个人诡异的沉默。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质问他这种事情,表情有掩藏不住的错愕,在他的认识里,我应该是恨他入骨想他立刻去死才对,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逼视着他,他抿了抿嘴唇,没接话,回头四处看看想找个地方先坐下来。

      他右腿有旧疾,刚才又经过一番奔跑剐蹭,裤腿下已经蔓延出一滩血线,看样子伤的不轻。

      我抬高了手臂对准他的脑袋,原地转过来,别动。

      他一愣,转过身看着我,苦笑了一声。

      我跑不远了。

      我当然知道。我冷硬地出声,你再动一根手指,我现在立刻开枪打死你。

      好吧,他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死死盯着他,神经高度紧绷。

      他维持着那个难堪的姿势,微微佝偻着背,风吹乱了他的黑发,一片寂静中,我竟看不清他望向我的表情到底是落寞还是悲悯。

      他又何曾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

      阿陆,他慢慢地说,你真的长大了。

      你长大了。

      从前学生时代拼命想从他口中得到的赞许肯定,这么多年来辗转难眠昼夜不舍,耗费多少警力财力布下天罗地网才终于困住了他,就等来一句轻飘飘的你长大了。

      多么可笑。

      你少装腔作势,我呛声道,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相信你的蠢货了。

      他并不反驳,只是等我稍稍平复了情绪,才接着说,我要纠正你一点,对你我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也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他低头睨一眼腕表,无奈地说,最迟十分钟之内外勤组就能支援过来,六年不见,你就只能跟我说这些了吗?

      我没出声,但靠近扳机微微颤抖的食指出卖了我,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继续循循善诱。

      你就不想听听我当年是怎么想的吗?

      他抬手擦了擦破皮的嘴唇,勉强压住咳嗽,顺了一口气,站在残破的女儿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读懂了那个眼神,他到强弩之末了。

      就在他断定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准备继续自顾自开口时,我还是控制不住咬牙短促地命令道。

      说。

      他微哂,神情恍惚了一瞬。

      说起来,你算是我第一批学生,92年秋天是我领着你进校门军训的,那个时候我才26岁,从来没有人用那么单纯崇拜的眼神看我,像个嗷嗷待哺的动物幼崽一样,你肯定不能理解,那对我来说,还挺难为情的。

      他想起往事,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阿陆,他说,我当时其实是很想选你做我第一个实验对象的,你没有后台又父母双亡,身边朋友也很少有交往过密的,出意外死亡是很难引起外界广泛注意,而我只需要出具一份意外死亡的事故认定书就可以交代妥当了。

      数年前,一念之间就决定了我生死的事在他嘴里像家长里短一样被讲出口,我浑身都在发抖,几乎拿不稳枪。

      为什么不杀了我?

      他靠近了一点,叹息一声。

      可你又是我唯一一个倾尽全力教出来的学生,平心而论是舍不得的,你太像我了,好强,孤僻,还爱钻牛角尖。我有时候看着你一个人在训练场练那些别人很容易能上手的动作要领,就像在看学生时代的我自己。大家都能很轻松地掌握的东西,只有我脑子笨,总是要一遍一遍地重复,才能记得大概。

      我那时候脑子里除了我该干的事情,就总想着你,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终于能释怀一点儿了。还记得你射击训练脱靶那次吗?那天我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如果当初的我,如果我也能被人这样引导着顺利毕业,说不定还能混个娶妻生子人生美满的结局,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条路。

      他眼里带了笑意,看着我,像在注视一件亲手雕琢的满意的作品。

      事实证明,我确实看到了我原本应该进行的人生。

      别再说了。我打断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用旧情打动我放走你?还是想怀念炫耀你光辉的前半生?你搞清楚,我不是你创造的所有物,不会被你的歪斜意识牵着走!

      光辉?他停了一下,说,如果这也算的话,就算是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后退一步,别再向前走了!你现在跟我回去,积极配合调查,我还能帮你斟酌量刑。

      我36岁了,阿陆,他突然出声打断我,语气里透出一股浓浓的无力,我不年轻了。

      那一瞬间,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年过半百的沧桑颓然,他还跟十年前一样,喜欢满身名牌喜欢精致入微地从外到内修饰自己的边边角角,多年前还因此饱受诟病错失了升职的机会。

      而现在,我看着他沾满肮脏污渍价值不菲的衣裤和苍白虚弱的脸,只觉得无限悲哀。

      他同样注视着我,看着我倔强地与他对峙,嘴角不自然地动了动,说,我曾经杀过很多人。

      很多年前,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他的声音,说他本该是吃天赋这碗饭去做个声乐艺术家,他的吴侬腔调,他的抑扬顿挫,像一把古典完美的大提琴演奏的曲音,低沉优雅。

      他沙哑着嗓子,用极低的声音嗤笑了一声,说,法律不会让我轻易逃脱惩罚,无期亦或是死刑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虽然他们总说杀人偿命,但讲理来说,畜牲是不配和死人共同享受同等人权的,我花了半辈子去研究法律,也找不出像样的理由去欺骗自己。

      但你不一样,你收养的那个小孩还要张嘴吃饭,副处的位子有人跟你竞争,你跟他比还差一些。

      我一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咬牙怒道,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羞辱我还要用这样的方式吗?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需要一名嫌疑人来为我考虑这些?我即便吃不起饭,一辈子跟小恩过紧巴日子,也不想他跟你沾上任何关系!

      他摇了摇头。

      你抓住我,到最后无非还要经队里的手再过一遍审讯笔录,牵头我这个案子的主要负责人不是你,我活着回去,你至多不过落一个无组织无纪律擅自行动的处分,但要是我因为意图伤害群众被你就地击毙,那就另当别论了。

      人活一辈子不过尔尔,我还谈不上失败,前几十年为报仇活得浑浑噩噩,后几年为了躲你这小兔崽子也憋屈的慌,好在最后留了体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得做点什么。

      他最后总结说:我想,我父亲和姐姐九泉之下也是会理解的。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样。他抬一抬下巴,虚指着我的枪,说,我给你一个理由吧。

      你要做什么?别动,听到没有我让你别动?我条件反射地低吼。

      他手上动作利索,不等我制止就已经解开了冲锋衣的扣子,拉开衣服,露出两排牢牢绑在腰间的□□。

      我后背发凉,冷汗顷刻间爬满了额头,大脑空白了一瞬。

      他看出了我的恐惧,抬起手非常淡定地解释,12斤,烈性,压力装置,非常规引爆。

      他随手比划了一下,指向天台下方的活动广场,那里已经聚起了不少群众,有人还探头探脑地往上打量想看清发生了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问,我从这里跳下去,还是你亲自动手击毙我?

      我对这个疯子的行为简直不可置信: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去自首,为什么要一意孤行不肯停下?为什么非要等事态发展到今天这种局面收拾不了的地步才做选择?!为什么你告诉我?!!

      他迎着我暴怒的情绪,轻轻摇了摇头,叹息说,换作是你,你也会去做的,这种事,讲不出为什么,只有心甘情愿。

      我红了眼眶,我张嘴想发出什么声音来,喉咙却像被巨大的阻力凭空扼制了,呼吸间撕扯着喉咙,痛得钻心。

      我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飘在耳边,几乎在哀求。

      当年警校我开的第一枪,是你握着我的手打出来的……

      他一步一步逼近我,温和地说,我以为你忘了呢。

      我红着眼睛着摇头,一步接一步向后退。

      他微微笑着,带着鼓励的目光,沾了尘泥和血的食中二指点一点眉心,说,来,开枪。

      就像我当初教你的一样。

      开枪,陆燃。

      我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师父……别逼我……你跟我回去,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师……

      开枪。

      陆燃,开枪……

      砰——

      ……

      风像是永远也吹不到尽头。

      那天来的人很多很多,全副武装的协同武警,风尘仆仆的行动组同事。

      陆燃危险!!!

      陆燃你怎么样?

      陆燃,陆燃陆燃……

      很多人从背后冲向我,高声呼喊着我的名字,有惊惧后怕的,也有惊喜意外的,但我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我像被人迎面开了一枪,短暂失去知觉的半天时间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雾茫茫地交织溅射着猩红湿热的血,我机械地抬手,指尖摸到了一片滚烫的皮肤。

      那是一个人最脆弱的脖颈,苍白的皮肤下还凸显着淡青色的血管,然而却感受不到任何跳动的迹象了,再往上,是嘴唇,高挺的鼻梁和一双迟迟未闭合的眼睛。

      他毫无焦距的双眼望着我,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瞳孔倒映里,我自己被血水和泪水侵染的脸。

      枪脱离手心,啪嗒一声掉落,被枪线拽住砸在了我的腿侧。

      我第一次感觉到心脏被骤然攥紧的痛,如此真切,如此痛不欲生,我应该是很想哭出声的,却怎么用力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有人想上前拉开他,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所有试图伸过来的手,抱住他扑倒在我怀里的尸体,慢慢跪坐在了地上。

      他死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身上还在冉冉涌出鲜血的弹孔,近距离的射击几乎让他的胸膛完全炸开,我看着那些流不尽的血染红了所谓的□□,细沙从破了的管壁各处撒出来,流满了我的警服和他脏污的冲锋衣。

      他一步一步靠近我,抓着我的手抵上他胸口。

      那双手还很温暖,干燥而宽厚,握紧了我颤抖的,满是冷汗的手,扣动了扳机。

      就像当年在靶场,我眯着眼游移不定地对准目标,却迟迟扣不下食指。

      他从身后环住我的手臂,抓住我的手,说。

      来,跟着我学。

      只是这一次,倒下的却是亲手教会了我开枪的那个人。

      还有曾经十八岁的我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杀死那个曾经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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