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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送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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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站在二楼诊屋的窗棂处,透过外厅的月洞门垂眼瞧着药童和那林茉儿低头私语。
不知说到了什么,连向来沉稳的小药童都露出了很是惊疑的神色来。
两人年岁都不大,此时瞧着更像孩子。
老者看着看着,极轻地喟叹一声,佝偻着背转过身来。
老者名为裴德容,确是这灵医馆的馆主。
这么些年,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今日却是难得的心中起了些许无奈之情。
而他诊屋内的檀木雕花圆桌处,仍端坐着一人。
那人坐如松枝,身着绀宇色的内门弟子服,手持瓷白茶盏,清冽的茶水漾开其映于其中的面容。
“您……知道那林茉儿吗?”
裴德容犹豫的问询出声。
可这话问的倒也奇怪,自林茉儿将被云宗之前,她的名字就已经传遍了云宗上下。
云宗宗主先前本不欲大张旗鼓的宣扬此事,只想将人悄悄带回罢了,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可耐不住他有个脾气上来便不管不顾的女儿。
宁云锦从知道有林茉儿这么个人的时候,就已是失了神智,她恨不得让全宗的人都清楚这林茉儿私生女的身份,恨不得人人践踏她,唾弃她,鄙夷她。
托宁云锦的福,整个云宗上至长老管事,下至弟子杂役,无人不晓林茉儿的大名。
可裴德容并不确定这一向深居简出,鲜少与人来往的青年是否也知道林茉儿这个人。
在裴德容略感疑惑的注视下,桌前的青年垂下眼,缓声答话,“知道。”
其语气淡然,似是对这林茉儿毫不以为意。
裴德容倒也对这幕见怪不怪,毕竟青年的性子向来如此,从年幼时就只一心专注修行之事,从未有任何的外物能扰其心神。
若是这林茉儿能引起他的注意,那才叫奇怪了。
裴德容只是好奇,早前药童敲门来报说这林茉儿到灵医馆求治时,他当时只心中一惊,下意识目光就掠过青年,略有迟疑并未即刻答话。
毕竟宗门内的少小姐都极其不喜那林茉儿,这位若也……
彼时的裴德容正思索间,他面前的青年倒是先开了口。
“你去替她治吧。”
裴德容乍一听,差点以为自己已是上了年纪,耳聋眼花,都听岔了话。
可再看青年平静的神色,并不似作伪,他方才起身去医治了那林茉儿。
按理说,就算是给林茉儿治伤,馆内随意一个医修过去即可,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前去。
但是这位罕见的开了口,也算是对他提了要求,又怎能不从。
裴德容身为灵医馆的馆主,算得上是宗门内唯二和这青年有些交道的人,他给青年医治多年都未有起色,青年也半句怨怼都无。
他其实心中深感愧疚。
可如今裴德容见这青年主动开口,还是替那位林茉儿。
他又怎么能不觉得奇怪,“您和这林茉儿先前可是打过交道?”
青年忆起那每日在自己宅院前像是雀儿一般叽叽喳喳读书,还总是惹得他院中石灵吵闹不已的少女,罕见的静默一下。
“……没有打过交道。”
便是连面都未曾见过。
终日隔着院里的高墙,他本无心探究,可耐不住那人日日过来扰他清静。
裴德容没做他想,只当是这青年可怜林茉儿罢了。
思及此,裴德容想说些什么,可终究还是闭了口。
毕竟是宗主大人的私事,尚轮不到他在背后置喙,不成体统。
一片无声的寂静之中,青年放下手中茶盏。
“还望馆主不要把我的事情讲与父亲说。”
裴德容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这是自然,便是您与宗主乃是父子之系,可您也是我的患者,这诊单我不会透露于旁人,整个灵医馆只有我能查阅。”
裴德容本以为青年是担心这个,可等他说完之后,却见面前的青年摇了摇头。
“不是诊单,而是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
裴德容顿时明白过来,青年说的是林茉儿求诊之事。
像是看出裴德容心中疑惑,青年开口道:“父亲从不希望我浪费时间于这些无用的人或事上。”
这无用的人或事必然指的就是林茉儿。
裴德容听了后,点点头:“这是自然,本就不是大事,我也没想着和宗主大人说。”
青年并未接话,只等杯中茶水饮尽后,和裴德容知会了声就起身离开了灵医馆。
而裴德容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一时之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宗主大人对这位的要求是否过于严苛了,不像是养儿子,更像是在淬剑。
像不带感情的在淬一把锋锐无匹的剑……
*
林茉儿到这灵医馆走了一趟,只觉得其中都是好人。
那个帮她上药的药童在知道林茉儿错过了饭堂的午膳时间后就吃不上饭的时候,还好心的帮她从灵医馆内独立的小厨房里要了一份午膳来。
菜色也比林茉儿原先在饭堂里吃的好上许多,并且特意用木制食盒给装了起来,以便不会失温。
林茉儿拿着食盒,还厚脸皮多要了一碗白粥。
药童也未多问,只帮她再拿了碗粥来。
林茉儿连连道谢,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而药童又哪需要这尊大神感谢,只求这林茉儿的身份不给自己惹上麻烦就行了。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只说让林茉儿今日回去好好休息。
林茉儿不做他想,脚步轻快的拎着食盒离开了灵医馆。
也不知先前的老者给她配的什么药,药泥不过敷了她烫伤处半个时辰,等再洗净之后,她的整个手就都好了。
完全看不出是被烫伤过的,一点疤痕都未曾留下。
林茉儿在阳光下举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道:“真好啊……”
好的这么快,都不影响她明日干活了,也省去少小姐的责问。
林茉儿拎着食盒,却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去了相较远些的下等杂役的院里。
云宗的下等杂役比寻常的杂役地位还要低很多,干的也都是最脏最累的活。
其中大多数人是宗门外自求入宗无依无靠的流民,他们只求一口饱饭,一角屋檐便已心满意足了。
也有少许是受了罚被贬而来的有罪之人。
例如逐云阁的水月那样。
*
水月躺在低矮的木床板上翻来覆去,泥土的潮意源源不断的浸入她的骨髓中,整间小屋里同时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气息夹杂,让人呆一秒钟就忍不住掩鼻而去。
这和在逐云阁的时候,几乎是天差地别。
逐云阁里终日熏着香,侍女的房里都是宽敞明亮的,床上是触手柔滑的蚕丝被。推开窗,就是流水潺潺,花团锦簇的景致。
整个云宗的杂役都是羡慕这份差事,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命好,被少小姐选作了贴身侍女。
她曾将少小姐作为她此身唯一的依仗,她唯少小姐是从,为了能讨少小姐欢心,她什么事情都肯做,都愿做。
可现如今……
水月的眼里含着泪,攥着身上硌手的薄棉被,却连痛苦的呻吟声都发不出来。
是了。
她几乎满口的牙齿都被少小姐打了下来,水月将脱落的牙齿收拢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水月自被少小姐贬为下等杂役后,院里所有曾交好的侍女们一息之间全部变了脸。
那些侍女们和少小姐同仇敌忾,只说下等杂役不配请阁里专用的医修来治,还说下等杂役不配带走阁里的任何东西。
除却水月发髻里藏的深的一根细银簪子,她房中原有的全部首饰和攒下来的灵石皆是被搜刮干净了。
她拖着残躯,随着管事嬷嬷来到了她的下等杂役房里。
水月泪眼模糊的看着这透不进一丝光,背阴的狭小房间,她的面色灰败惨然。
她一瞬间脑海中只想到了一个死字……
也就是在这时,她的房间门被人轻轻敲响。
水月霎时瞪大眼睛,手脚并用地艰难地爬下床来,她流着泪,口中还含糊不清的在道着歉,“小姐,水月知道错了……求小姐原谅……”
可等她打开门之后,没等来心中的那一丝奢望,而是等到了她最不想看见的那人。
……那个害她到如此境地的贱种!
而林茉儿见面前的房门被打开,她第一眼就瞧见了匍匐在地狼狈不堪的水月。
林茉儿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赶紧起身去扶,却被水月狠狠的推开了手。
水月本想是打开那贱种手的,可奈何她现在的力气不够。
林茉儿并不知道水月心中所想,她的手被水月推开,也不恼,只是轻声的问:“怎么了?”
水月瞪着哭红的双眼死盯着林茉儿,“……泥哲……茧……钟……”
林茉儿低着脑袋,仔细的听了半天却是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完全不知道水月在说些什么,她忍不住开口道:“水月,你现在说话我听不清楚,我先把你扶起来,你在床上坐着。”
说着,林茉儿又起身去扶趴在地上的水月。
水月依旧不肯,想要挣扎。
可她却第一次发现这贱种的力气竟然这么大。
林茉儿吭哧吭哧的将地上的水月给小心的挪到了床上,她把食盒也放在一旁,接着掏出灵医馆那药童给自己的药包来。
药童说灵医馆一向药到伤除,要是吃了这个,水月肯定也能很快好起……
刚想着,林茉儿手中的药包就被人猛地拍到了地上。
水月怒视着林茉儿,愤愤的从口中磨出一个字来,“……滚……”
这个字,林茉儿倒是听明白了。
林茉儿弯腰捡起地上沾了灰的药包,接着轻轻地把上面的灰拍打干净。
然后……
林茉儿给了水月一巴掌。
响亮清脆的一巴掌。
水月被打的偏过头去,先前的眼泪还要落不落的卡在眼眶处。
水月完全是傻掉了,她就算是落得如此境地,也未曾想过这一贯逆来顺受的贱种能有胆子……打自己?
林茉儿收回手,刚才那巴掌震的她掌心都在隐隐发麻。
可她却不后悔这么做。
药包是灵医馆的老者给她的,那是别人对自己的一番好意,她将其视若珍宝。
水月如何羞辱自己作弄自己,林茉儿都不会生气,但她不能容忍水月践踏他人的好意。
“你若是下半辈子都想做个永远说不出话来,只靠唇舌抿食的蠕虫,那就如你所愿吧。”
说完,林茉儿拎起食盒,拾起药包。
不做停留,转身就走。
反倒是呆坐在床上的水月忽而颤巍巍的轻扯住林茉儿扬起的一片衣角。
林茉儿回过头去,就见水月流着泪,眼中却全无了先前的仇视与愤恨,只一字一句地艰难地祈求道:“……我……不……想……”
后半句没有说全,但林茉儿却听明白了。
水月说她不想——她不想下半辈子都做个永远说不出话来,只靠唇舌抿食的蠕虫。
她想……活的像个人。
一个堂堂正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