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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0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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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院不久的陈小路跟我讲,他想出门看看。
两个老头订了去往渔峡沟的飞机票,打算看看山,也看看水。
我大概能明白他在想什么,上天的启示在每一次劫后余生的梦中,老天爷是在暗示自己将要收走他的生命。
晚上八点半,我们两个到了当地的酒店,彼时我六十七岁高龄,拎个行李差点没闪了我的腰,跑来跑去地瞎折腾。
小路站在一边嘲笑我,我没理他,年纪大的人就是嘴碎。
隔天一早,我睁眼时,窗外乌漆墨黑一片,又翻了翻天气预报,最后把陈小路喊了起来。
我们年轻时曾来过一次渔峡沟,那时这里远没有现如今这样浓厚的商业气息,更没有这样完备的旅游管理条例。
年轻时那会,就拼着一口气到处乱爬,困在山沟沟里三天出不来也没人管。
现下吸口雾霾都得缓缓,人老了。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要学着江湖侠士整两句有文有才的才对得起自己跑这一趟,就像现在年轻人说的打卡一样,当时的娇柔做作恶心坏了陈小路。
咬文嚼字的墨水捧不住人,晃晃悠悠的半吊子水平,留给别人的都是笑话。
小路抬脚往上迈,渔峡沟有处峰,二十三年前我跟小路站在峰顶,看残云破开天日,神色清明,仙人舞剑,川流倒涨,佛光乍现,霓虹变换。
陈小路在我身边,脱口而出一句:“牛*!”
好吧,文化不了一丁点。
山川和我们一样,被时间驯化,沉稳的不像话,而我俩沉稳地将近入土,稍稍陡一点的台阶都要磨蹭半天,颤颤巍巍的试探。
“我还年轻,我还年轻,我能过去,我还能再活五百年。”小路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人走得快,将我落在了后面。
我渐渐气力不足,说话断断续续,忍不住吐槽他,“好好好…你长命百岁…你寿比齐天…你长生不死。”
若是真的能长生不死就好了。
不,那可太孤独了。
我们永远无法活着从这个世界离开,死亡是一种盼头,是我不得已的结局。
我累的不行,坐在块石头上休息,眼看着陈小路渐渐消失于我眼前。
一瞬间的莫名恐惧将我笼罩其中,手下的石头刺骨寒冰,冻透了我的骨血。
我猛地站起来,气血上涌眼前一黑又重新摔回了石头上,尾椎骨传来痛感。
完了,我这是要折在这,天杀的我竟然走在那个莽夫前面了,也不知道小路会不会回来找我,顺便给我收尸,再顺便嘲笑我一波,完了,可别在这就给我哭丧,我可丢不起那个人。
“嘿,干嘛呢,磨磨唧唧的。”
我的眼前逐渐清明,小路的身形模模糊糊的。
这是上天堂了?看来小路是走我前头了。
看这样子他混得也不怎么样,一定是生前天天欺负我,死后遭了报应。
“你摔到脑子了?神神叨叨的,谁家老头跟你似的。”
小路扶着我站起来,我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实感,我还在人世,在有陈小路的人世间。
心里悬着的那口气散了,刚回到世间两秒,拉我回来的小路已经跑远了。
“陈小路!你等等我。”我没忍住,扶着腰朝陈小路离开的方向喊。
好在眼神还算好使,崖壁后探出个陈小路的脑袋瓜,他不打算等等我。
“老闻,这就不行啦。”说完人又不见了影。
我愣是被这老小子气够呛,这个年纪,没什么再值得浪费时间等了,我们像是早早接受自己将会死亡的命运的重症患者,我们心平气和,客观又充满情感的看待这个世界。
全身的冰冷褪去,血肉重新活现,我心下只觉得好笑,提步追了上去。
两个老人的步伐属实是快不到哪里去,半山涧修筑的亭子是新修的,十分人性,方便休息。
我俩并排坐着,各喘各的气。
“你说在这修个楼梯怎么着。”陈小路职业病犯了。
“修个缆车吧,照顾照顾老年人。”
“还整的挺浪漫,给你修个云彩得了,翻个跟头十万八千里。”
“你能修吗?修完我就给你写本《陈小路传奇》。”
“我不修你就不打算给我写了?”陈小路反问我。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耍无赖?”我觉得他有点不要脸。
“写也不给写,说也不给说,就你有理。”
“……就不写。”我结束了这有点幼稚的对话。
我从未想过要为小路写书,文字是拥有无限可能的东西,自我拿笔写书的第一天便知道这个道理。
千千万万个可能中,没有一个是陈小路。
岁月是迈不过的鸿沟,我忘了小路是什么时候从纯真灿烂的男孩变成现在这样招猫逗狗的无赖模样,可能是因为我也在变吧。
少时无忧无虑,越长大心思越深沉,勾染了我半边白发,平添沧桑。
不肖多久,我俩已经站在了顶处,最险的地方都被小心绕了过去,年纪大了,经不住那么折腾了。
哦不,陈小路是个能折腾的。
那天艰难套上救生衣的我无比后悔跟随陈小路选择了这样一条回去的路。
坐在橡皮艇上的我面色苍白,吓得师傅迟迟不敢开船。
“您二位确没有心脏病史……”
“哎呀,开船!”陈小路荡气回肠。
我咬着牙紧闭双眼,失重感来临的瞬间,陈小路对着山涧流水叫喊,与山涧的自由共鸣。
“老闻!睁眼啊!”
“睁着呢!”
陈小路笑得不行,笑我的嘴硬。
唉,这不是折腾老头嘛。
重新踩到地面,我的腿还在发软,几缕白毛被吹的歪七扭八,尾椎骨疼得发麻,我想我是不是上辈子作恶太多,这辈子都是报应。
我们从不是彼此的报应,如果真的要算,时间远比相遇可怕。小路也只不过小小欺负了我一下,我原谅他了,下辈子就不要遭报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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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办公益基金会的想法实在返程的飞机上被陈小路提出来的。
“几年之后你我身死,倒也还有个人给咱俩烧烧香。”
“万一要是基金会倒闭了,你想在地下数钱的小算盘不就崩了?”
“啧…就你会说话,就你聪明。”小路呛了我两句,回头认真规划起基金会的创立。
我转过头去看窗外,这天总那么高,没有飞鸟鱼露,云是飘渺之物,生命无端的令人害怕。
基金会如愿被建起来了,陈小路同志呕心沥血亲手规划下来的项目,从设计选址到动工搭建,亲力亲为。
我看着这场善意的活动从无人问津到如火如荼,电子信息化的时代,陈小路的大头照被挂在各大新闻账号头条上,连带着他的生平履历一起被挂在大众眼前。
我看着寥寥无几的语句就那样平淡讲完了小路的一生,我作为这场人生的参与者冷眼旁观,眼口发涩,从心底里感到害怕。
那些暗无天日的疼痛被美化,被歌颂,被崇尚,但它们的本质是命运的捉弄与上天的不公。
我不是在怨天尤人,只是这些字字句句不公平。
“老闻,靠边站站,挡我道了。”小路从我身边走过,“想什么呢?叫你也不回声。”
“晚上炖鱼吧,我忙的也差不多了,整两口?”
“给你整盘花生米,把小梁也喊过来,孩子最近可累着了。”
“别想了,吃饭比较重要,点个头我就当你答应了……”
……心大的孩子,最大的烦恼也不过下一顿饭吃什么,回去也喊上隔壁老王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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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益基金会正式成立的那一天,小路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我坐在台下,挨着沉墨一样的摄像机。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现在坐在我身旁的这位便是我国著名建筑学家,也是京师建筑大学名誉教授,陈小路先生。陈老师,非常高兴您能来做客我们的节目。”
“主持人好。”
“您不用紧张,我们的节目没有这样严肃,就是跟您聊聊天,我想先问您一下啊,听说建筑大学曾经邀请您任职建筑系教授,那为什么您最后只担任了名誉教授呢?”
懒呗,还能为啥。
“…教学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我就不添乱了。”
“您谦虚了,那您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为什么想要去成立这样一个公益性的基金会呢。”
能为什么,交代后事呗。
“…有生之年,除了建筑作品之外,还是想留下点什么。”
“那看来您对我们的后辈寄予厚望,我们知道,基金会从刚刚开始动工到现在正式运行仅仅只经历了半年的时间,那您设立基金会的想法应该很久了?”
是很久,尚显青涩的作品被无限延期积压,直到不久前才重新被提起。
“…事实上,我们商量这件事情也没有很久。”也就一趟飞机的事。
“是和闻仲榆闻老先生一起吗?”
除了我还能有谁啊。
“哈哈哈,是的。”
相当无聊的采访,黑压压的演播厅,人造的灯光晃得人心烦意乱。
经过剪辑制作,这段对话会被更多的人知晓,陈小路的名字会被写入时代人物周刊,我会看着他一点一点做完剩下的事,一点一点告别他依旧留恋的。
晚上回去,我与小路步行在京师第八大道,向右看是灯火阑珊的观音桥,向左看是我们的公益基金会。
小路停在大门口不动了,徒劳地望着层层高楼。
“老闻,我有点后悔了。”
“什么?”
“这栋楼建的太辉煌了,你们怎么说这个来着?什么金…什么玉,哎呀,我想不起来。”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对啊,初见雏形…唉,管他呢,老子在不在还不一定呢!”
小路挥了把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们很难再阻止些什么了。
我慢慢追平小路,身后的灯光在霎时间消失,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庞然大物隐于黑暗之中,我跟小路都没有回头。
“老闻啊,我是真的老了。”
“净说那废话,你不老谁老。”
“跟你这文人说话可真费劲,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你们搞建筑的就行了?”
“你又嫌我没文化。”
“你喝多了吧你。”
“…没有。”
没剩多少时间了,我们一步一步向后算,灾难未发生之前不算既定存在的事实,基金会要走的路,远比我们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