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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因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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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大雪纷飞,几户山中人家的蜡色门柱上都悬着两盏忽明忽暗的小灯,在风雪中只有微弱的指路之光。
冬季封山许久,山路上是一层又一层被冻化加固的冰,已许久没有活物出现,那几户人家也早早囤足了过冬口粮,只等春日到来。
漆黑夜色下,有一耄耋老者在山路上踽踽独行,他的双手皆被冻的通红,却还虔诚地捧着掌心中那座小巧的、用金座托着的绯色莲花。
雪花纷扬而至,落在莲花上瞬间消失,只激得莲花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绚丽的光,看着比他腰间挂着的那盏精巧的油灯还亮。
“久别重逢,轮回之数。”
“仙佛孽结,待是何人?”
他不停念叨的重复之语,配上他早已失去知觉的褶皱脸上、那双依旧炯炯如少年般有神的眼,一时间竟不知是佛性还是邪性。
“老人家!下着雪天黑路滑,这山中又危险的很,您要不进来避避风雪再走吧!”
终有一户人家的门开了一尺宽,男主人裹紧了棉衣,对外喊了一声。他门上的铃声让老者从呓语中惊醒,慢慢转过身,探究地望去。
“老人家!您就进来坐会吧!”
女主人也在男主人身后探出头来,却被男主人赶忙用身上棉衣包裹住,把人往屋里推:“这外面冷!你快回屋去,别冻着了!”
女主人嗔怪了他一声,然后把棉衣又给男主人披好,这才缩回屋里去。
老者本欲离开,却在瞥见那女主人孕肚时眉目满是惊惧之色。他的眼瞬间变得混浊,失去了万生的色彩,掌中的莲花却开始盛放。
“久别之人,该当与天地重逢了。”
老者抬步往屋子走去,在进门的一刻,烛火摇曳几许,慢慢地暗了下去。
朔风凛凛,素雪盖住了过往,也遮掩了去路。
结,一阵风。
化,一片叶。
十八年过,这莲花老人的故事也在霖川心中藏了许多年。他抬头看向正在医馆里忙碌着搬运药材的父亲,口中要问出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小川,发什么呆呢,就差这最后一车,我们就能把这一冬攒的药材都卖出去了!”男人的脸汗涔涔的,但却笑的十分满足。
霖川应了声,把裤腿和衣袖都往上再卷了卷,继续从马车上往下搬着一袋袋药材。
“大霖,你家小川真能干啊!”
“是啊,又听话又孝顺,从十二三岁就跟着你来卖药材了。”
医馆老板和周围的邻居都在一边,男人笑的更开心:“可不是嘛!这五六车药材,要是没有小川,我都得雇两个壮汉才能拉得过来呢!”
霖川被夸得脸飘上点点红晕,他连连向周围的人们道谢。医馆老板在给男人结账,顺便唠唠家常,这段闲暇时间是每次霖川跟父亲来镇上卖药材时最期待的时光。
喝了碗医馆老板的茶,父亲又给霖川塞了几个铜板,让他去镇上随便转转,最多半个时辰必须回来。
霖川掂着手中的铜板数了数,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莲花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他已攒了两三个月,足够去书馆里买一本他想要很久的古书。
现是初春,街上还有些雪堆未化,但大大小小的铺子早早就开了门,包括霖川最爱去的那家书馆,是镇上最大的一家,里面有很多稀奇的玩意儿和经久未见的古书,很受孩童们青睐。
“小川?今天又和你爹来卖药材了?”书馆李老板正在门前扫雪,他已年近五十,身形却十分健硕有型,看着像是只有三十出头的壮汉子。
霖川点点头,开心地对他举起手中的布包:“李老板,我攒够钱了!那本书还给我留着呢吗?”
李老板摸摸他的头,把扫帚往门边一放,推开木门带他走进去。
书馆里面重新装饰了一番,灯盏也增加了半数,足让整个书馆里亮如白昼。李老板把书从书架上取了下来,拍拍上面的灰尘递给他:“当然留着呢,你验验货,要是残缺了我给你再便宜点。”
霖川连忙把手在衣裤上用力地抹净,这才欣喜地接过来,双手捧着翻阅。
李老板看着他好学的样子,又伸手揽人过来,指着书馆最中心的地方,那边摆起了一个展台,两侧挂着各一副墨字。
“小川,你看了这么多书,不如去参加那个赋诗会,是个新来镇子上的人花重金托我举办的,来了不少才子佳人进行比试。”
他附在霖川耳边小声说:“头奖足有五金!第二名第三名也有四金和两金,再不济还有个参试奖一两银子,如果你能中选的话,哪怕是参试奖,我也多给你送几本书!”
李老板望着他叹了口气,给他塞了两个铜板:“你这孩子有天赋,我看得出来,只是可惜没来镇上的私塾学习。回头我再劝劝你父亲,现在来也不迟。”
听到这里,霖川本想推拒的心又戛然而止,他并非为了那一两银子,而是那几本多送的古书。李老板这里的书与其他书馆不同,三书五经类的是有,但胜在还有很多少见的奇异志典。
“好,我去试试!这本书钱先给您了。”
霖川抱着书,亦步亦趋地朝那台子走去。
展台上列着此次赋诗会的题目,题目很简单,现在是为初春,要求参试者写下有关春日的诗句,赋诗一句即可。
交了两个铜板便能参试,小厮们很快给他拿来了笔墨纸砚,但霖川蘸墨提笔几次,也未能写下只字半句。
“这位公子,你的东西掉了。”
身后有一清朗声音道,霖川放下笔转身,见是自己包钱的布包。刚刚把里面所有的钱取出来交给老板后,布包就被他随便一塞在怀,没成想参加赋诗会太过激动,不知什么时候还是掉了出来。
“多谢。”霖川这才看向这位好心人,简单地点头致谢,尔后又转身提笔思索。
男子戴着斗笠,以黑色面具遮挡面部,看上去像是个不好惹的江湖人士。他一进书馆就看到李老板身边的这个青年,再见他提笔多次仍未敢写下一字,不像那些急于中选的学士们,纷纷扬扬写了好几篇,满篇文学却充斥着“吾只为金子”的混浊感。
“公子可是好诗太多,不知写下哪句?”男子走到他身侧,低声询问。
“不...我只是第一次参试,不知道写什么..”霖川皱紧了眉头,在脑中迅速回忆着曾看过的那些书籍中的句子,祈求着能获取灵感。
“可以多写几篇,以最有文采的一篇参与比试。”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霖川握笔的手也出了汗。
春日闹晴,晚芳争意。
一副字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霖川猛地扔下笔,如梦初醒地看着外面落日已半的天色,从人群中匆忙地挤了出去。
男子看着那副字,手不禁抚上去,沾染了墨汁。
父亲已在医馆门口等他多时,焦急地张望着。
霖川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怀里紧紧抱着新买的古书。男人见儿子平安无事,这才有些恼怒地拍了一巴掌在他背上:“怎么快一个时辰才回来?要是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霖川没说一句话,男人看到儿子怀中的书才叹了口气:“先上车回家吧,天晚了山路就不好走了。”
因为霖川回来得晚了,男人驾车的速度比平常快了很多。煤油灯在车前晃的厉害,不知怎的,霖川的心也晃的厉害。
看到家门前蜡色门柱上的两盏小灯时,霖川狂跳的心才稍稍有所平静。父亲下了车,将马牵去马厩绑好。他紧紧攥着书,想先和母亲分享今日参加赋诗会的详情。
推开门,满是触目惊心的绯红,一如他布包上绣着的莲花那样红。
他愣怔地看着一屋狼藉和倒在地上、早已没了气的母亲,不知是为了躲避什么,怀中仍死死抱着那座小巧的、用金座托着的绯色莲花。
母亲的血淋在上面,莲花妖冶地盛开,花瓣片片坠落,掉在地上时随风而散,幻化呈无数颗粒齐齐朝霖川涌来。
父亲见他站在门口久久不进,疑惑地走来,霖川扭头,他的双眼已被莲花幻化的颗粒涌满,嘴无力地张大,一眼望去,里面也竟都是绯红色的颗粒!渐渐的,他的五识尽散,从他的鼻、眼、耳、口等各个部位中涌出的皆是永无止尽的绯红色颗粒。
男人发出致命的尖叫声,尔后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内,一把夺下女人怀中的莲花,狠狠地砸向地上,自己则趔趄着脚步,撞上了一旁摇摇欲倒的香案,还燃着的烛火顺他衣袖撒出灯油,下场就是连人带屋的烧了起来。
还有什么用呢?霖川跪坐在地上。
他知道母亲已经死了,自己也快死了,父亲在火海中痛苦地怒吼。
为何会如此?
皆是因为那莲花?母亲从小给自己讲的莲花老人的故事并非是假,而他不知道的具体内容,则是导致他如今遭难的最大可能。
在彻底昏迷过去之前,他仿佛看到了有一耄耋老者向自己伸出手来。
“久别重逢,轮回之数。”
“仙佛孽结,缘你当解。”
我...吗?
霖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索到被父亲砸到地上的莲花,金质的花瓣划破了他的手指,血丝顺着茎叶流入花的底座。
从此,霖川不再是霖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