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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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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川明惊醒,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但意识到掌心真的有湿润的触感后,她又觉得有些茫然。
“梦见什么了?”
身旁的女人双手抱臂靠着椅背,低头闭目,硕大墨镜的镜腿被如浪的金发掩盖,挺翘的鼻梁下一张红唇开合,声音带着些哑,语调又舒缓,像是走针的老唱片。
友川明用食指点了点掌心,又用拇指捻开,“梦见你不系安全带被撞死了。”
指尖那点水渍马上就蒸发殆尽了。
听了这种不吉利的话,那金发女人也不生气,眼也不睁,“这样啊…可惜了。”
坐在驾驶位的司机不住地看后视镜,喉结滚了又滚,半天才讪讪道:“大人多虑了,我开车很稳的。”
后排的黑发女人看了他一样,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口中的话却是抛给旁边人的,“这个任务为什么找我?”
“你最清闲了啊。”
“贝尔摩德,你最没资格说这话吧?”
金发女人终于睁开了眼,“I'm busy nodding to Pernod.”(我忙着给潘诺点头呢)
友川明,也就是潘诺,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不清不楚的安排。虽然她所在的组织从来不负责解释动机,但被别人拿捏住主动权的感觉总是让她如芒在背。
组织里的人都有代号,就像“贝尔摩德”“琴酒”“朗姆”一样,或杀人越位,或承袭祖位,总之铁打的称号流水的人,她的代号“潘诺”,就源于一个死人的空缺。
当然,人员流动很正常,尤其是生死不论的里世界,但也有人仿佛焊死在了岗位上,比如前面提到的几位,十几二十年没有变动了,送走了一批批的人,就像看着实验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损耗。
友川明是新进的原料。是踏入生产线十年,通过一轮轮质检,终于被打上合格标签的零部件。
贝尔摩德不吝于给她一点小提示:“只需要做你擅长的。”
擅长的?她擅长什么?
友川明大概知道了:骗人嘛。
不算高,偏瘦,浓黑的头发半扎脑后,衬得脸色更苍白,穿着不算柔软的短袖,看起来就很好忽悠。
她就是这样混迹黑市的。
有人忌惮着这样明晃晃的靶子,也有人赌徒心态地直往靶子上扎,压价,扣货,以次充好,友川明腼腆一笑,把名号一亮,对面一个电话,双方就得坐下来谈谈怎么“私了”了。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现在不太管用。但都说了嘛,人是损耗品,新人见新面,总有不信邪的。
这种骗人套路她熟悉,但组织的代号可不见得那么好拿。
这是她拿到代号后的第四个任务,前面几个依旧是倒卖消息和货品,算过渡,按照进度的话,不管怎么说,也该有点见血的活了。
组织可不允许代号成员有任何退路。
友川明皱皱眉,“那波本干什么?”
话音刚落,车就停了,贝尔摩德也刚好开口:“你看着就行了。”
这是监督的意思。
友川明下了车,关上车门又敲敲车窗,等了几秒司机才把窗户摇下来。
“你要的东西我放在老地方。”
还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也不知道是谁看着谁长大。
等车开到没影儿了,友川明才抬头去看窗前的人影。
不避不退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身上,看见她抬头也不慌,还伸手招呼了一下。楼层有点高,看不清脸,可能是窗帘的阴影,但淡金色的短发在阳光下亮得惊人,硬是镀了层柔光。
反倒是友川明先移开了眼。
“初次见面,”开门后,对方脸上挂着笑,紫灰色的眼瞳却平静,说出的话也不客气,“波本。”
“潘诺。”友川明蜷了下手指才克制住了自己鞠躬的本能,注意力转移得也快,她才明白刚刚在楼下看不清不是因为阴影的遮挡什么的,而是因为……
波本的肤色有些深啊。
这样的肤色和这样的发色。友川明在心里给他的瞳孔进行换色。感觉晴山蓝也会很不错。
大概是她视线停顿得久了,波本嘴角的笑淡了些,友川明敏锐地觉察了这一点,下意识地觉得有些抱歉,继续恍若无事地扫视着屋内。
“这是我们的安全屋吗?”
“是我的安全屋。”波本纠正。
她顿了顿,想起这只是一个辅助任务。
这就是问题所在。
波本拿到代号比她要早半年,论资历在她之上,但又远没有她和组织牵扯得深——她是被代号成员从外面带回来的,耳濡目染,每一步都走得踏实。也说不准,也许波本能那么快拿到代号的原因就是足够契合组织的发展方向,比她的“久”更“深”。
搞情报为主,所以爬得慢一些,和他同批进来的苏格兰一年前就拿到了代号。
狙击手嘛,脏活总比累活升得快。
友川明就是累活干得多,胜在一个稳妥,眼皮子底下的老员工,逢年过节如果不宰,上司总是要多给点草料,前面多吊根萝卜的。
如果有更得力的员工,他们这些小喽啰就是要拿来当配菜的。比如现在,她就来给波本当配菜了。
为什么是她呢?
“这些是资料,”波本从开封的档案袋里抽出一叠纸,又挑了几张重要的,“这是楼层指引图,国际交流课的办公室在七楼。”
友川明一张张看过去。
很全面,很详细,从县厅的空间分布到人员部署,连课长的独立办公室都有额外的标注。
素闻波本的情报搜集能力很强,她觉得能拿到这么一份资料,他单枪匹马地极限卡视野勇闯县厅也不是绝无可能。
但数据分析能力的话……她看着这些纸张,发现了一个问题。
没有侧重点。
只图细,不求精,这当然不算缺点,或稳或快仅是个人风格不同,又稳又快的人才也不拘泥于各种形式。友川明就是“稳”的类型,因为对未知的变量有超乎常人的恐慌,所以但求事无巨细。
就是不知道波本是不是故意的了。
明明在贝尔摩德口中,他的分析能力更为出众,才能叫大人赏识,以“文职”晋升。
波本站在茶几边,借着档案袋的遮挡看着眼前的正翻阅纸张的黑发女人。
“潘诺”这个代号已经搁置很久了。这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酒名,而是茴香酒的一款具备完全代表性意义的牌子,有些人觉得这样的代号认可度不够,好像随时会被替换掉一样,所以哪怕是烈酒,也敬谢不敏。
所谓“人如其名”,组织里的人选代号比取假名上心多了。
还有些人是直接被定的代号,比如琴酒,比如苏格兰,比如他。波本听过有人羡慕地谈及,说:上面专门给你定个代号,说明上面的把你看在眼里,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觉得好笑,细想又觉得也有点道理。
潘诺好像就是自己挑的代号。她在组织里的时间久,能漏出的消息也多。有人私底下说这个代号不好。
波本当时顺着问:“哪里不好?”
那人咬着烟,肌肉大概是后天练的,把花臂撑得变形,人高马大,心思细腻,“我查过了,这酒是禁酒运动才后出来的,是替代品,寓意不好。”
上面把人指派过来辅助任务的时候,他也顺手Google了一下,页面上显示这是“用亚洲的八角茴香酿造的”,不使用欧洲的原料。这对于法国酒,倒是挺意外的。
难怪不讨喜。
他把准备好的资料都拢作一沓,准备试探一下潘诺的能力。或者说行为风格。
结果她看了半天也不着急,认真得像势必完成要老师布置的所有功课的优等生,完全照搬全收。
就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了。
他反正也不急这一时,夹着档案袋就去刚才收拾出来的简陋厨房倒水。
上一任房主多半是抱着“我干活就是别人享福”的心态,留下的瓷杯里的咖啡渍比彩釉还坚牢,他也不理,自己另外买了两个,倒上放凉的温水,想了想,又另加了点蜂蜜,端了出去。
友川明佯装认真地看了半天,直到杯子放到眼前,才如梦初醒般地抬头,“谢、谢谢。”
“潘诺有什么头绪吗?”波本自然地坐在旁边,隔离了个安全距离,但大概是年久失修,沙发的弹力和支撑力都变得不可捉摸,他坐下后下陷的弧度实在是有点大,友川明被波及得身体一歪,下意识地扭动手腕,水才没完全撒出来。
她慢慢地回正身体。
波本也旁若无事地回正。
“我有点不太明白你的任务是什么。”友川明干脆把杯子重新放回桌上,先落地的那一边磕出轻响。
波本注意到她的手不自然地一顿,然后才慢慢下压,悄无声息。
贝尔摩德没有告诉她吗?
“这个嘛,”他又笑了一下,倒比之前显得真心些,她却莫名地嗅出些危险的味道,“这里的知事可能有些我们感兴趣的小、秘、密。”
确有所指的语顿,让她不得不分点精力去调控自己的呼吸频率。
因为这里是兵库县。
组织可以包容秘密,但也不喜欢秘密。包容秘密是为了留住你,得到秘密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你。
所有的帮派都一样,论迹,埋头苦干;问心,不事二主;不寻出处,唯有去路。
友川明想起来不久前脸上的湿润。
因为这里是兵库县。
她从未跟人提起过的,她的出处,她来的地方。
她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