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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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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好运来那个好运来……”
“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
耳边声音混杂,无一不在向世人宣告——
除夕到了。
我被这阵喧闹声吵醒,揉揉惺忪睡眼,垫脚趴在临街的窗户上,眯缝着眼睛朝外看:
整条街上铺满了大红色的鞭炮纸,空气中还残留着浓浓的硝烟,看着都呛鼻,想着想着不由地打了个喷嚏。
“啊……阿嚏……唔……”
伴着一阵脚步声,外婆进了卧室,给我嘴里塞了个冰凉的东西,都不用看,一定是橘子。
她手里拿着两个橘子,正把其中一个一瓣瓣撕下来,再把核剔除掉,接着就又要塞进我嘴里,我随便嚼了几口就吞下嘴里那瓣橘子,张嘴迎接下一瓣橘子。
外婆一边给我塞着橘子,一边嘴里念念叨叨着“福橘来,福橘到,福橘带着福气来,福橘带着福气到——福橘来,福橘到……”
终于,外婆把属于我的那个福橘全塞进我嘴里。也不顾嘴里还没咽下的橘子,我立马从床边抓起衣服给自己套上,把嘴里的橘子一口气全吞下去,朝着院子里奔出,回头看见外婆剥开橘子直接塞嘴里,连橘子核都没剔除出来,和着橘子肉一并吞咽下。
我皱了下眉,站在门槛上插着腰义正严词道:“外婆,你怎么那么懒?橘子核吃进去会在你肚子里长出橘子树的!”
外婆随手把橘子皮、橘子核丢到院田角,过来把我从门槛上抱下来,也不回答我的问题:“刚刚吃的是福橘,是带着福气的,吃了福橘老祖宗会保佑你平平安安,做嘛事都顺顺坦坦。”
我依旧插着腰,皱眉道:“那不也应该明天新年再吃吗?隔壁王阿婆家也是明天吃。”
外婆伸手抚平我皱着的眉,拉着我朝院子走:“小娃子家家的,皱嘛子眉。”说罢才回答我刚刚的问题,“除夕老祖宗不就来了吗?提前吃咱们就排在第一个。明天那么多人一起讨愿望,谁知道老祖宗还记不记得咱。咱第一个吃,第一个讨福气,忘不了。”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了,隔壁的王阿婆进来问:“小猴她外婆,走去大寺里头了不?”
刚被外婆抚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我冲着王阿婆就叫唤:“我有名字,不准叫我小猴,”
外婆笑着把我拉到自己身后,摆摆手:“你去着,我领小猴去收拾收拾再来。”低头就看到我一脸愤懑地瞪着她。
王阿婆仿佛看到什么名场面,笑着说:“那我就先去,你再来。”要走了还不忘再回头逗我两句,“本来就是一只小泼猴,还不给人叫。”
要不是被外婆拉着,限制了我的发挥,我肯定要上去再吼两句。
王阿婆走后,外婆蹲下来揉揉我的脸,宠溺地笑着:“你天天看的孙悟空齐天大圣不也是只猴,咋还不给人叫了说。再说,小猴多可爱。”
我想想齐天大圣英姿飒爽的模样,我逐渐接受了外婆的叫法。乖乖跟着去洗漱打扮,再乖乖进厨房吃外婆做好的早餐。
正准备出门时,老爸老妈提着一堆年货进来向外婆问了好。
老妈放下手中的东西,过来揉我脑袋:“离过年还有一周多就赖你外婆家不走,昨晚有没有闹你外婆?”
我躲开老妈的“魔爪”:“才没有呢。而且是你们天天上班,都没人陪我玩。”
外婆拿着把竹香走过来:“小猴睡觉安分的,不闹人。我领她去庙里面拜拜。早点锅里有,你们自个热热吃。”语毕,便拉着我朝院门外走。
老妈在后面悠悠道:“真是隔代亲,妈你都不带我去。”
阴阳怪气!
我嘟嘟嘴,骄傲的脚都是翘起来的。
外婆笑着随口答道:“就是隔代亲咋啦?”
我也顺着外婆的话回头冲老妈比了个鬼脸,牵着外婆的手,蹦蹦跳跳跟着外婆出了门。
老妈他们工作忙是实话,可外婆家多好啊,可以天天睡到自然醒,每天什么时候想看动画片都可以,还可以在街上领着一群小朋友大闹天宫,也没人每天晚上检查我的作业,还可以吃外婆的菜……
多爽。
。
外婆口中的“大寺”离家不远,也就一公里左右的路程。建在半山腰,从山上可以俯视整座小镇,远眺还可以看见我和父母居住的城市。从我记事起,每年过年和外婆来寺庙里祭拜是和除夕一早塞我嘴里的福橘一样,过年的必备单品。
寺庙里大多是和外婆一个年纪的老人,我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孩在里面格外醒目。
外婆慢慢悠悠地爬着楼梯,我跟在外婆后面还偏偏不走正道,就爱踩着山道旁那些形状各异的石头走。
典型的正道不走走歪道。
外婆笑着嘟囔了一句:“还说不是猴,这么爱折腾。”
我接受了外婆的评价,边在各个石头上蹦跶着,边学着电视上那些爱说听不懂的话的哲学家的口吻:“大家不能迷信,要相信科学,要做唯……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不搞封建迷信。”
外婆回头瞪了我一眼,但并没有什么威慑力,甚至不算瞪,只是睁大了一下眼睛:“嘛子封建迷信,小娃子家家不准乱说话!你看我年年带你来,你哪年不是平平安安的?”说话内容在责备,语气却听不出半点责备的意味。
我闭了嘴,继续跟在外婆后面做一只本本分分的“泼猴”,上蹿下跳。
到了山顶的佛像面前,我跟着外婆跪在一路不知名的,奇形怪状的雕像前磕了一个个头,外婆嘴里还嘟哝着什么“各路菩萨保佑,我家顺风顺水……”
跟着外婆来了好几次,我已经清楚整个流程,这是许愿,和看流星吹生日蛋糕差不多。嘴里也嘟哝着,只是内容不太对味。
“各路菩萨保佑,我以后每天都可以吃到巧克力味的冰淇淋……”
我后面那个阿姨听到了我的“伟大梦想”,笑着对外婆说:“大姐,你家这小孩,怪可爱的。”
外婆摆摆手:“什么大姐,我都六十多岁了。”
看得出对面阿姨挺惊讶:“怎么可能,您这头发那么黑,看着才四十来岁。”
外婆拿手拢了拢自己扎起来的头发,和那个阿姨寒暄了几句,便带着我下山朝住持们住的那些红墙绿瓦房走。
外婆的头发好,六十三岁了也没有一根白发,头发黝黑发亮,也不止这一个人说她年轻,外婆似乎还挺以为傲。
外婆习惯不在大佛那上香,而是习惯去最老的寺庙那里,她说“那个是最老的,那个地方才灵。”
上香其实挺简单的,一人一炷香,拿打火机点燃,双手持香,朝着那些还是不知名的菩萨神仙拜三下,再说些吉利的话,比如“希望每天吃到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之类的,再把香插在炉台上,便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我称职地扮演着泼猴,跟外婆说:“这庙不灵……
外婆迅速抬手捂住我的嘴:“乱说什么话,这大寺里可不只住着观音菩萨,咱们这的老祖宗也住在里面,菩萨不帮你忙,老祖宗肯定会帮。”
我挣脱开外婆的束缚,嘟嘟囔囔着:“谁说的,我哪年可以每时每刻吃到巧克力味的冰激凌?”
外婆颔首:“再吃小心你妈妈骂你。”
这个威胁起到效果了,我的确不敢再说话,乖乖跟着蹦跶着下了山,没敢再提巧克力味的冰淇淋。
。
回到小院,舅舅一家也来了,舅舅家有个小弟弟,年前刚出生,现在才几个月大。
舅舅和舅妈向外婆问了好,
外婆应下,语气温柔,朝着舅妈说:“小王啊,外边冷,抱着孩子到屋里去,暖和。”转头朝舅舅喊,“你,过来砍鸡。”
我和舅妈一同进了客厅,舅妈把我那小弟弟放在沙发上:“楠楠,和外婆去庙里回来了?”
我很喜欢舅妈,她每次来我家会给我带我爱吃的巧克力冰淇淋,而且她不叫我“小猴”。
我点点头,目光就没离开过新出生的小弟弟:“明明他才更像猴。”
舅妈被我这句话逗笑了,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
过年我最喜欢的环节来了!
舅妈:“来,祝我们楠楠以后天天开心。”
我嘿嘿傻笑着接过红包,甜甜地冲舅妈笑道:“谢谢舅妈。”
这才是活菩萨,比外婆带我拜那些好多了。
。
“小猴!”老爸拿着一卷红爆竹把它铺在院子的空地上,“来不来放爆竹?”
我接过老爸手中的打火机,摁了一下,火苗“噌”一下就冒了出来。
老爸看着我,鼓励道:“试试?”
我拿着打火机在爆竹引线处跃跃欲试,要么是手伸到引线出打火机没摁出火,要么就是打火机的火苗出来了,但还没碰到引线我就跑了。
外婆也提着锅铲出来凑热闹:“嘿!小猴放爆竹啊。”
老爸笑着回复道:“嗯,给她试试,练练胆。”
他们说话间我已经跑了几个来回,主打的就是一个“怂”。
老妈已经捂着耳朵干站半天了,凑过来打趣我:“你这是个哑炮?”
我嘟嘟嘴:“你来?”
老妈不敢,往老爸身后一缩。
外婆乐呵呵地:“嘿呦,还有你不敢的?”
我不满道:“外婆!”
外婆举手投降:“行行行,你敢。”
我得意洋洋地抬着下巴:“就是就是。”
最后还是老爸引燃的爆竹。
“这么好的展示自己的勇气的机会。老爸,白送你了。”我嘿嘿又开始傻笑。
。
“噼里啪啦……”
爆竹一放,年味一下就上来了。
我踮着脚,看着外婆锅里的莲藕排骨汤正在咕嘟咕嘟冒着泡。
小镇雨水多,部分人家都依靠种植莲藕谋生,秋季时可以吃藕,五六月份荷花开又是另一番风味。
所谓家乡情怀,在我这就是喜欢喝莲藕汤。
外婆从锅里打出一碗汤递给我,老旧还带着裂痕的白瓷碗里,藕汤透着淡淡的紫粉色,上面飘着一层油花。
老妈过来笑着骂我:“小馋猫。”而后又转头问外婆,“今年水饭泼了?”
外婆把锅里的汤舀入汤碗中:“没,就差这个汤。”
老妈把碗筷放到桌上:“妈,你也别太惯着她,老祖宗得先吃,多饿她一会又不会怎么。”
外婆把汤端到桌上:“小娃娃没事,老祖宗不介意。”
仗着有外婆撑腰,我顶着一嘴油光朝老妈说:“就是,我这是试菜,我都爱吃老祖宗肯定爱吃。”
外婆只是笑着摇摇头,从橱柜里拿出一套新碗筷,将年夜饭每样夹了一点放入碗里。
这是老家的习俗,每到过年,年夜饭出炉后大家都不得先动筷,要将年夜饭的每样菜食先夹一点出来,再加入水,泼到墙边,寓意着“过年了老祖宗要回家吃年夜饭”。做完这项仪式大家才可以动筷吃饭。
说白了就是长辈动筷小辈才可以吃。
只是这个“长辈”稍微有一点点“长”。
我拿勺舀起一勺莲藕排骨汤,叫住外婆:“别加水,加汤,好喝。”
外婆把手里那个装满菜和饭的碗递给我,我把那勺莲藕汤郑重其事倒入碗中,跟着外婆去进行干饭前最后一步——
祭祖。
走到小院门口的一面墙角处,外婆一边念念叨叨和早上在寺庙里大同小异的话,只是这次祈福对象由“菩萨”变成了“老祖宗”。
“各路老祖宗,过年了,给你们送饭来了,保佑家里顺风顺水……”瞥眼看见站在旁边的我,又加了一句,“保佑我家周楠娃娃平平安安。”
我问外婆:“为什么别人家都泼在家外面,你泼里面?”
外婆撑着膝盖站起来,朝着一旁的祠堂走去:“泼水饭就是希望老祖宗回来吃,泼里头老祖宗还可以进家门一起吃,顺便还可以回来看看嘛。”
我没说话,跟在外婆身后进了祠堂,心里暗暗说了句“迷信鬼”。
说是祠堂,其实也只是一格小房间。正对门口那放着一张黄色的、我踮起脚来也没它高的桌子,桌子两角翘起,这叫“供桌”,用来放置烛台贡品香炉等。供桌背靠的那堵墙中间贴着一些什么神仙的图纸,两边贴着的红纸上写着一些人名,老妈说过那是我家过世的人的名字。
外婆从供桌左边第一个抽屉拿出打火机,又抽出几根立香,点燃弓腰拜了三拜,然后把燃着的香插在香炉里,供桌上还放着祭拜的水果点心,此外还有三只老式的烛台。外婆拿出三根蜡烛,点燃放在烛台上,红烛摇曳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如我咕咕作响的肚子。
终于,外婆拍拍手,转身对我说:“吃饭。”
一声令下,我像古装剧里得了召令的报官,一路跑一路喊着“开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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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碗里是外婆亲自操刀准备的年夜饭。饭菜冒着腾腾热气,外婆的笑也像那碗藕汤,暖暖柔柔,四周也镀上了一层柔烟。
外婆一定很喜欢过年,每到过年熬的汤都比平时香。
后来我才明白碗里多出的“香”味,叫做“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