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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残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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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木琢被暗箭射伤腿臂,躺在房间里已经有足足四天了。
这四天来,云山山顶的泓龙寺始终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在冬天的云山里是那么梦幻而瑰丽,冲天的火光几乎要烧的那一片雪地都要泛黑了。
可那火焰的代价,是以两座武僧大寺上百刀僧的厮杀为代价所燃起的。
不知道多少颗人头和尸体,顺着那源唯一的山溪流过苏杜仲和女人的面前。
这些天里,苏杜仲一直在磨刀,将自己的刀摩的雪亮雪亮,简直要把桂姐家里唯一的一块磨刀石都快磨完了。
“杜仲,你没有必要守在门口的。”
夜晚,端着火烛准备入寝的女人不安的发问,摇曳的火光照亮她半明半暗的脸。
“没事,我能睡着的,习惯了。”苏杜仲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怀里抱着刀,静坐在玄关的正中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给木琢采草药疗伤,不是么?”
女人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那你自己小心。”
“嗯。”
女人走了,唯一的火光在视线中消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了他,唯有门外的月光洒落石地,散发出莹莹的玉色光辉。
苏杜仲坐了很久,将刀拔出半尺,借刀身斑驳古艳的雪花纹路,凝视镇静到有些异常的脸。
“父亲,赐孩儿好运。孩儿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这一刻山顶的古寺爆发出铜钟的轰鸣,好像命运降临的前兆。
山贼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云山固然辽阔,可是能住人的缓坡地势,就那么几处。
铅灰色的大块乌云盖住了云山的苍穹,于是那束月光被剥夺了,再也见不到踪迹。
苏杜仲失去了那道能折射的光,即便刀还未收鞘,他也无法再凝视着什么东西。
男孩无力的笑了笑,将刀推回鞘中,金铁相撞,鸣声甚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终于在玄关的转角处听见低低的鼾声。
一袭白貂毛织成的大衣轻轻盖住了男孩的身躯,女人的脸上是平日里罕见的苦笑。
“杜仲,其实你早就可以下山了,你的伤...究竟是心里的,还是身体的?”
玉雕般的干净小手停在男孩沉沉睡去的脸前,终究没有去触碰。
她苦笑的那个瞬间,好像真的变老了,多少胭脂和红粉都盖不住她的疲惫。
“真是个傻孩子。这世上好看的小女孩这么多,偏要吊在我这颗老树上么?”她摇了摇头“我能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予啊。”
苏杜仲在梦中惊醒,熟悉的幽幽桂香侵入鼻尖,他抽了抽鼻子。
可他面前的人儿早已抽身离开。
————
三日后。
云山已是冬末,距离寒雪融化,春物复苏的时节并不远了。
苏杜仲这些天来每个清晨都会出门采药,一方面是给自己置备下山后的盘缠,一方面是给陈木琢寻找草药。
他受的伤并不轻。
三处刀剑砍伤,两处长矛贯穿伤,大腿小腿各自中了三支羽箭。
用被射成刺猬来形容也不未过。
他经常想,山贼最后没有来追他,也是因为伤势过重,即便不用补刀也会自己死掉的程度。
如果苏杜仲他们再晚一天发现泡在山泉里的陈木琢,大概也真的会是这样。
光光为了给他止血,就用了不下两斤的地榆和三七,堪称奇迹。
还好苏杜仲自从开始流浪,就攒下了不少医疗知识,否则以陈木琢的受伤情况,是绝对救不回来的。
而后用来回血和吊住气息的旋覆花、半夏、丁香、代赭石、白前、更是不知道用了多少。
以至于陈木琢终于不用泡在木桶里吸收药效的时候,好像一个苍白的纸人壳子。
“说真的,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比较好。”
“那你就别顺着那□□溪流下了呗,谁让你堵住我们喝水的地方了。”
女人耸耸肩,替他准备衣物去了。
苏杜仲在雪白山地与青天白云之间,大口喘息。
云山的海拔并不低,平原里走三步要喘的两口气子,换到云山要喘八口。
氧气稀薄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好在云山的狂风暴雪已经随着冬末的到来,渐渐消弭。
采药郎颠了颠背部沉重的竹篮,采的差不多了。
就算是额外给桂姐准备的日常草药,也已经采的多到用不完的地步。
回去吧。
.......
.............
黄木垒成的木屋笼罩在一片浓浓的迷雾中。
苏杜仲以为自己走错了,这片大雾忽如其来的就从山顶雪崩一般冲下山角,他在迷雾里沿着脚下斑驳的古路穿行了很久。
直到一盏挂在房屋门口的昏黄灯笼吸引住了他的视线,他才松了一口气。
桂姐会在苏杜仲离开后的门前挂好点燃的灯笼,这样灯光就会将站立在门口的人影晦涩的投在门上,作为一种警醒戒备的手段。
少年穿越漫漫雾气,呵出雪白的气息,脸颊泛红。
“桂————”他猛地止住声音,手腕一颤。
他隐隐约约听见了夹杂着哭腔的叫喊,近的像是在他耳边轰鸣,却又像是一道远在天边的潮汐,那潮汐来回来回,起起落落,把他炽热的胸膛里洗的一片空白。
他的心里裂开了无数的念头,冲出无数的愤怒,熊熊燃烧的城市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失去光泽的铁灰色爬上他的瞳仁,就像燃尽的灰烬。
苏杜仲在迷雾中一步一步接近,他走的缓慢,似乎是不可置信,又似乎是呆若木鸡。
他走的越近,他所陌生的女人哭嚎声就越清晰,苏杜仲的眼角止不住的抽搐。
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心爱东西到手后的得意笑声。
这里不是桂姐的家么?
这里不是他栖息的...家么?
“放开我!放开我!”
他终于听见了女人的呜咽,那是一只黄鹂被掐在手中的嘶鸣。
苏杜仲感受到体内的血管一寸一寸冷了下去,他的头又开始痛了,痛得像是要裂开,他隐约能听见男人们粗犷的□□,桂姐的哭泣,布衣被撕裂的声音,滚动扭打的声音。
他眼前浮现出一幅模糊的画,水雾蒸腾,赤裸曼妙的纤细胴体被一个漆黑的男人紧紧搂抱,仿佛要勒断那脆弱的腰,连骨带肉的一起吃净。
他不敢看,他闭上了眼睛,听着自己全身的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个世界真糟糕啊,他以为他逃到了漫天大雪荒无人烟的地方,再也没有铁甲环绕的声音包围他,蛮族铁骑的马嘶吼叫他,就可以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死死拴在他脖上的,命运。
这是他的命么?
所有他在乎的人,都会被他牵连么?
这个世界...真糟糕啊。
就像是...
就像是...
山贼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感到疲劳的武僧想要去门外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顺便抽一口烟,于是他低着头点燃烟缸里的烟草,直到靠近玄关处,他才看见一个死寂的,晦涩的人影。
男人还未回过神,却听见了极轻极轻的咬字。
“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大惊的山贼拔出砍刀,猛地隔着门扉朝人影刺去,那一刀在本能的趋势下刀势快如雷电。
可他没有刺中,那霸道的余力甚至拽着他自己往前踏了一步,而后一双坚硬如钢铁的手撞开纸门,径直捏住了他的咽喉,软骨与咽喉碎裂的声音一点点响起,直到他死去,甚至都没能看清杀死他的人。
还沉浸在余兴中的山贼发现了不对劲,他们的同伴笔挺笔挺的立在门口,像一桩罚站的稻草人...可什么样的稻草人嘴里会冒着呜呜的血水?甚至是打湿了身后的布衣。
山贼腰背宽阔的阴影中走出一个低着头的孩子,那孩子高高掐着山贼的咽喉,当着他们的目光,发力,彻底掐碎了他生命的火焰。
“杀了他!杀了他!”有人放声咆哮。
“拔刀!快点拔刀!”有人如受惊之鸟。
苏杜仲的脸溅上了一丝红血,他的脸苍白,溅上去的血朱红。
他还是低垂着头,阴影盖住了他的整张脸,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未醒的罗刹鬼低低的吟着,那诗声顺着玄关处灌进的风丝游走,宁静的可怕。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插在纸门中的砍刀在下一秒出现在苏杜仲的手中,他大力向前抛投,贯穿了最前冲来的山贼,俯身前冲。
苏杜仲根本不理睬刀光如匹练的劈砍,矮身擦肩的瞬间夺过另外一柄绑在腰间的刀,出鞘旋斩,拉出笔直的长长平砍,刀光如同一丝纤细的月光,切开了男人的虎腰,人的脏器混着血污哗哗撒了一地。
恶鬼在山贼们的猎杀中穿梭,刀剑根本触碰不到他,他步伐诡异地在流水般的杀机间夺刀杀人,流畅的好像他已经做这件事很多遍很多遍了,瞳仁深处空白的荒芜。
男人们嘶吼咆哮,男人们哀嚎倒下,殷殷的血泊蔓延开来,犹如舞台上猩红的红毯。
还站立的人渐渐少了,围捕猎物的群狼们终于意识到了,他们狩猎的目标,也许是一头狮子。
苏杜仲缓缓抽出插入小腹的长刀,居高临下地侧耳聆听那声痛苦的,杀猪一样的哀嚎,居然生出些许愉悦的心情来。
最终一束血色的妖花在刃尖绽放,恶鬼收刀抬臂,一刀旋下了他的头颅。
死前残留着巨大痛苦的头颅咕噜咕噜滚到女人的面前,女人挂满泪水的姣好鹅脸呆住了。
分明那个提着刀孩子脸色煞白,身体摇晃的随时都要倒下,体力已经到了灯枯的地步,却没有人敢上前了。
涂满鲜血的砍刀反射着凄冷的光,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有拔出自己腰间的那柄刀,从容的像是在笼中狩兔。
“你是谁?你是谁!”
最后一个活着的男人双手握刀,死死的向前伸出,保持他们间的距离,不可置信的大吼。
“...我是谁?”
苏杜仲迷茫的看向手里的刀,用唯一没有被血打湿的刀面凝视自己。
他忽地笑了起来,癫狂大笑
“是啊!我是谁呢?我是什么东西?!”
苏杜仲大踏步的前冲,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那样扑击,狠狠砍在山贼防御的刀身上,怒目嘶吼
“我只知道——我现在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山贼吃力的立刀防御,骤然间惊觉这个孩子此刻的外强中干,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了。
苏杜仲被对方放弃持刀后的勾拳打晕了,他后撤了两步,而后被一记踢击踢的在满地鲜血里翻滚,散开的黑发被染成妖艳的深红色。
可那个山贼居然只是逃跑了,他连拿刀砍下苏杜仲头颅的勇气都没有了。
因为,与其说那是个人,不如说是个头角狰狞的恶鬼。
那个山贼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脸可以狰狞成那样,眼睛里的血丝可以密的像是湖泊在阳光下的粼粼线条。
你怎么敢有勇气把刀对准一头恶鬼呢?还是一头刚刚沐浴着鲜血,从无数杀机中吃人噬血的恶鬼,遍地还是你同伴的尸骸。
苏杜仲愣愣的在地上看着那个山贼夺门而出,没有反应过来。
他回过头,瞳子没有焦点的扫了一眼坐起来的,用仅剩的一点残衣遮掩身体的女人,安静的可怕。
接着他跌跌撞撞的拾起地上的砍刀,追了出去。
两个差不多同岁的孩子就那样在雪地里奔跑追逐,前者在雪地里留下漫长的一道血泊,因为他的肩头被砍开了一道口子。
被山贼拿羽箭钉死在窗口的陈木琢用力咬牙,拔下那枚带着倒钩的箭矢,惭愧的盯着窗外在雪中追跑的两个孩子,一个人玩命的跑,一个人玩命的追。
跑了一会,被追的孩子终于没有体力了,悲凉的大吼着回头,迎上了无处可逃的杀人刀,发出临死前痛彻心扉的惨叫。
苏杜仲紧紧的抱着那个山贼,手里握死贯穿心脏的刀柄,不允许他在流干自己的血前松开拥抱,抱的那么用力,脸上的表情那么苍白。
两个人角力一般坐倒在地。
苏杜仲不敢回想刚刚那个照面的瞬间,桂姐在角落里使劲蜷缩了起来,于是那些平日沐浴时隔着帘子望去妖冶的妩媚的曲线化作了泡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白白的,被人欺负了的孩子。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怕下一秒就会丧失握刀的力气,也怕女人带着请求意味说出的字——
诸如“杀了我。”
诸如“让我死。”
诸如...“我恨你。”
无数的洪流在脑海间穿梭,一个女人在房梁上吊死的画面又在面前扑闪,长舌散发。
分明他已经忘记了的,分明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不去想了。
苏杜仲在对方死前剧烈的挣扎中大口喘息,清澈的泪水一滴一滴流下,可还是没有表情,呆呆的。
大概他早就没有心了吧?只有把胸膛里那颗那么滚烫的心挖掉,才不会难过的看着身边一个个人死在自己面前,肝脑涂地。
他又想起了崖山海战里那个用力把他举高的父亲,分明海面熊熊燃烧的烈油灼的他面目扭曲,可他还是把自己的孩子举过头顶,让他避免死亡的命运。
他说,杜仲,你要活下去啊,活下去...
直到他化作枯骨,眼眶里的眼球干槁萎缩。
过了很久很久。
在日月流转的瞬间,那个山贼终于死了。
漫天星辰在银河中一点点明亮起来,而弯月如弓,万里无云。
苏杜仲松开了拥抱,也松开了刀,一具已经冷掉的尸体砸进雪地,大量的血并射在他的胸前,就像跌进一滩血池,把他的衣服全都浸湿了,于是他也觉得冷,冷的彻骨。
陈木琢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呆坐在漫天星穹之下,看着星象流转,风如烈刀。
云山忽然又变得冷了。
苏杜仲站了起来,漫无目的走向远方,动作僵硬。
他突然开始疯狂摇头,朝着无穷无尽的云山深处哭嚎,嘶哑的吼声传出很远很远,犹如一同失去配偶的狼,那么悲辛那么苍凉,膝盖磕在岩石上的血将他走过的路染成了苍莽白布中唯一的一点朱红,艳丽而绝世。
他分明是在嘶吼,可是在男人的耳朵里,就像嚎啕痛哭,哭声里混杂着悲戚与痛苦。
月光从天而降,将他的影子在雪地里拉出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