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吴尘

3、第 3 章

　　打包好东西，周逸拎着箱子，背着一包书快速下了楼。他要逃离，离开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路口有个阿姨，正一脸傲娇地向几位老人介绍她的新居：“我跟你们说，这里就是贫民窟，我反正在这住够了，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她往前凑了凑，把手机往老人面前递了过去，“你们看，这是我的新房子，可漂亮了……”

　　是啊，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周逸此刻也是这种心情，逃离，快点逃离，越快越好……很多人都想逃离，但又有几个人能挣得开命运的枷锁。他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所处的环境而难过，但他怕找不到方向，变得像这座老楼和这里的人一样暮气沉沉。他不是个有凌云志的人，但也不想活得浑浑噩噩。

　　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扔到这么一个尴尬的境地的？又怎么把自己本就糟乱的生活变得更加混乱不堪的？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闷着头往前走。

　　吴东盛是个意外吧，本是不可能有任何交集的人，但是命运的齿轮在旋转的时候，谁知道会把什么搅进来。

　　又是一阵秋风，片片黄叶随风而落。周逸看不到秋日的绚烂，他心里都是荒芜。

　　他觉得自己一直活得小心翼翼，从小到大，一直把自己包在一个壳里，不去给予，也不愿意接纳。直到离开那个没有隐私只有八卦的小城市，离开那个有着几十个孩子，却又毫无血缘关系的大家庭，他才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自己。

　　在上大学之前的十几年里，他生活得挺安逸的吧？至少大部分人是这样认为的。是啊，至少大家长刘爸爸和照顾他的李妈用十几年不变的温柔呵护着他们的成长，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矫情地告诉别人他有多不幸。呵，幸或者不幸，谁又在乎呢？他只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关于他的身世，有两个版本，有人说是早恋的中学校花爱上了当地的混混，爱的轰轰烈烈，死心塌地。当混混另有所爱转身将别人拥入怀中的时候，校花痛不欲生，在爱和恨的煎熬中生下他并抛弃了他，从此便不知去向。还有一种说法就显得正常的多，说是家庭贫困，实在无力抚养，便偷偷把他放在了孤儿院门口。

　　不管是哪种说法，其实都无从考证，但是人们就是喜欢把它作为饭后的谈资，并乐此不疲的不停传播下去。这期间必定是要加点料的，毕竟越传奇越刺激越能让人们感到兴奋，至于是真还是假，谁在乎呢。所以，人们也更愿意相信第一个版本，毕竟它足够刺激，毕竟他们当地的确有一个姓周的混混。

　　于是这十几年里，周逸便是在“看，那个就是校花的儿子”的环境里长大的。对于自己的身世，他不愿去触碰，也可能是不敢，他就是在这种想要了解却又倔强的抵触的矛盾心理下走过了十几年，走出了一身敏感和彷徨。

　　上了大学远离了那个满是故事的小城市后，他才慢慢放松下来，也开始尝试着睁开眼睛去接受和触摸这个世界。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还总是喜欢逮住一个人不停的捉弄。

　　也许是身上略带忧郁的气质，以及传说中的校花“遗传”的容貌，大学里的周逸还是挺受女生欢迎的，也有大着胆子表白的，但周逸却完全没有感觉。没有心动，也没有冲动。最开始他把原因归咎于自己习惯性的自我封闭，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他并不是没有冲动，只是不是对女人。可能之前也会有这种不正常的悸动吧，只是当时他有更在意的烦恼，直到离开那个小城市，完全放松下来他才发现自己小心翼翼掩藏的情绪还是如破了洞的气球一样，怎么样都无法再压制回去。这种感受让他感到害怕，他逃避着，躲闪着，强迫着自己，直到最好的朋友一语道破了这个秘密。

　　“周逸，你还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他的舍友兼最好的朋友胡仕达趴在他电脑上看着一封新鲜出炉的情书。“这是那个学妹写的吧，上次见过的那个？我印象挺深的，长得挺漂亮，”胡仕达叹口气，伸个懒腰，“唉，我怎么就没这么好命啊。”

　　“怎么样？对学妹有没有感觉？”胡仕达问。

　　“没有，没兴趣。”他说。

　　“真是白瞎了你一张帅脸。”胡仕达摇摇头。

　　周逸没说话，愣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不会是喜欢男的吧？”胡仕达的声音忽然传过来，而且离他特别近，他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跑他面前来了。

　　一阵慌乱，“啊？”他机械地回应。

　　“我开玩笑的。”胡仕达哈哈大笑着仰躺在了床上，一边看着他，一边笑的停不下来，“看把你吓的。”

　　他的确被吓到了，即使胡仕达说是开玩笑的，他仍然很慌乱，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半天不知道怎么调整。

　　“靠，你不会是真的吧。”胡仕达停了笑。

　　尽管后来胡仕达安慰他说：“不用担心，你看我知道了不还是把你当最好的哥们儿吗？别有压力，大城市还是挺宽容的。”但是他还是没办法放松，他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把自己紧紧包裹了起来。

　　遇到吴东盛真的是个意外。工作后的周逸慢慢接受了自己，在工作两年后，最终没有忍住走进了那个著名的同志酒吧。也是在那里，吴东盛把喝得醉醺醺的他带回了家。直到两个人滚在了床上，吴东盛的嘴巴贴过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猛的用力推开了吴东盛。

　　自己在干什么？这个叫吴东盛的人几小时之前还是陌生人，即使是现在，他也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他推开吴东盛时，吴东盛也没有强求，推开门进了另一个房间。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往后的这一年，他竟然和吴东盛住在了一起，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关系，他对朋友介绍吴东盛是自己的室友，吴东盛死皮赖脸地非要说自己是他的男朋友。

　　现在想想也是可笑，就是为了那么一点触碰不到的温暖和安全感吗？

　　周逸拉着箱子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太阳斜挂在东方，阳光温柔，洒在身上很温暖，但他没有感受到一丝暖意。

　　前面有辆出租车，乘客刚刚下车，周逸快速走了过去，把箱子放进还未关上的后备箱，冲司机喊了一句：“师傅，还没接单吧，就拉我吧。”

　　坐进车里，他又看了一眼逐渐热闹起来的小街，转回头对司机说了句：“走吧。”

　　车没动，他也没出声，怔怔地看着前方出神。

　　“不是，您总得告诉我去哪吧？”司机等了一会，不耐烦地说。

　　“不好意思，我去……”他反应过来赶紧说，但马上又静止了，是啊，他要去哪儿？

　　停顿了几秒钟，他叹口气：“您把我送东城鼎新电子大厦吧。”

　　周逸一路上沉默。或许是因为早起，师傅哈欠连天，对着劈着叉的对讲机跟同行一路抱怨。车载收音机一边卡顿着一边倔强的播放着相声：

　　“我要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好。”
　　“我不能像别人那样慵慵碌碌一辈子。”
　　“那不行。”
　　……

　　阳光依然温柔，透过车窗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周逸闭上了眼睛。这段路程不短，从西城到东城一个多小时，他睡的很沉，直到师傅粗暴地喊醒他，他才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茫地看向车外。

　　在电子大厦门前站了足足十分钟，他才决定先吃点东西。吃着早点，周逸开始翻看手机看周边的租房信息，看了半天也没拿定主意。

　　刚放下手机，还未拿起杯子，手机便震动了起来。“胡仕达”，手机屏幕上显示来电之人的名字。

　　“喂。”周逸接起电话。

　　“睡醒了没，中午出来吃饭。”胡仕达显然刚刚睡醒，打着哈欠说。周逸忽然想起今天和胡仕达有约，他被这几天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早就把吃饭的事抛到九霄云外。看看时间还来得及，才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他要在见胡仕达前把自己安排好，他害怕胡仕达又要向他伸出援助之手。

　　“都几点了，你不会才起来吧。“他喝口豆浆问。

　　“周末就是用来浪费的。”胡仕达说，“你现在干嘛呢，中午出来吧，我待会给你发个定位。”

　　挂了电话，周逸愣了一会，看来现在找房子是来不及了，先安顿下来明天再说吧。他打开手机，搜查周边的酒店，还好，500米不到有家快捷酒店。

　　他们约见的地方在母校旁边，而他现在所住的酒店离那也不远。当周逸走进饭店时，胡仕达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我以为你还得等会到呢，不是离得挺远吗？怎么这么快？”胡仕达问。

　　“没多远，我走过来的。”他笑笑。

　　“你搬家了？”胡仕达吃惊地问，“搬家也不告诉我，真不够意思。”

　　“刚搬出来不久。”他说。

　　店里人不算多，菜上的也快，虽说饿了，但他还是没什么胃口。因为是给好朋友送行，他也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胡仕达，边吃边把话题转移到胡仕达身上。

　　胡仕达研究生毕业就进了梦寐以求的大报，恰逢报社某地方站所在城市沾了新一轮改革的春风，和周边城市形成了城市群，各城市互相借力要在智慧城市、对外贸易和投资等方面进行一轮大刀阔斧的改革。大战还未开打，地方站的记者已经忙得脚不离地。大报决定伸出援手，胡仕达都没过脑子，本能的第一个举手报名。

　　“要去半年多呢，当时也没多想，老金他们给我浇了盆冷水，我都开始自我怀疑了。”

　　“你要这么想，这工作挺锻炼人的，不是每个初入职场的人都有机会去见证历史，”周逸看他一眼，“拿出你一腔孤勇的劲头来。”

　　“是，要你你也这么选。”

　　周逸没说话，低头默默夹了菜。胡仕达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他的落寞，插科打诨一番，硬是把周逸逗笑了。

　　“我只是舍不得这里的狐朋狗友啊！”胡仕达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副沉痛的表情，“尤其是你，离开了我该多寂寞，多孤单啊！”

　　“滚，我对你没兴趣，别自作多情。”他笑着说。胡仕达也跟着笑……

　　周逸有时挺羡慕胡仕达，胡仕达开朗乐观，什么时候都不会优柔寡断，目标一旦明确就只管向前冲。其实胡仕达妈妈挺不支持他做记者，他爸是一名政府基层官员，廉洁奉公的表率。妈妈却走了另一条路，一头扎进商海，成为一名女强人。可能是经历了太多波折，他妈一直希望他和他爸一样从政，别像她一样，在商海浮沉里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所以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胡仕达，仕途通达。

　　“你这名字也太直截了当了吧，完全不符合中国人的含蓄。”跟胡仕达混熟了，周逸常常嘲笑他。

　　胡仕达也很郁闷，他妈给他起这么个明晃晃的名字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而且特没文化，特没水准。所以每当他妈劝他回去参加考试的时候，他都会不耐烦弟拒绝，像是天生长了反骨，也或许是本能抵触父母的安排。好在他爸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偷偷鼓励他去做喜欢的事情，所以他才长得如此阳光灿烂。

　　“说说你吧，怎么回事？”两人笑了一会，胡仕达问，“怎么忽然就搬出来了？”他一直忍着没问。从一进门他就看出周逸情绪不高，但周逸敏感又倔强，他惯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朋友的自尊心。这会儿气氛活络了，他才似不经意间问出了口。

　　“没事，其实早就想搬出来了，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周逸低着头，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我也挺不理解自己的。”
　　“是不是那个吴东盛……”胡仕达皱着眉没说下去。

　　“总要有点什么刺激你一下，你才能下定决心，其实是好事。”周逸没抬头。

　　“这个杂碎！”胡仕达没有继续问，他能猜出个大概。

　　两人沉默了半天，胡仕达才又抬起头看着周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

　　“周逸……”胡仕达顿了顿，“你是不是还没找到住的地方？”

　　周逸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他活了二十几年，没有几个朋友，但凡做了朋友的，却都小心翼翼地对他好。他感觉自己像个瓷娃娃，在朋友眼里脆弱的一碰就碎。他看着胡仕达的用心良苦，感觉自己矫情的不行。在这个朋友面前，他的伪装就像个笑话，他的所有不堪都被胡仕达尽收眼底。

　　“我知道你不愿意让别人帮你什么，其实我也不是想要帮你，今天把你叫出来也是想跟你说这个事。”胡仕达停了一会，像是要组织一下语言似的想了想继续说，“你知道，我的房子是按年租的，还有三个月才到期，我这一走最少半年才能回来，反正你现在还没找到落脚地儿，不如先在我那住着。”

　　看周逸没说话，生怕他误会，又赶紧解释说：“我今天约你来就想跟你说这个事儿，你不要以为是因为你现在无家可归了我才这么说的。”

　　“我没这么以为。”周逸这才抬起头，他笑笑，笑的很坦然，他忽然就不想再遮掩了。

　　“我一直觉得你就不应该跟那个吴东盛住一块，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你也不听。”胡仕达说，“其实我也理解你的感受，不过逃避总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否定自己，更不该用否定自己的方式来逃避。”

　　“我知道，”周逸说，“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嗯，出来就好，”胡仕达说，“之前让你跟我合租你都不愿意，现在不能再拒绝了。我明天上午的飞机，你今天就跟我过去住吧。”

　　“今天就不过去了，我已经定了房间，再说我还有一些东西在吴东盛那，还得抽空运过来。”

　　“没问题，你看着弄就行。”胡仕达挺高兴，他没想到周逸答应的这么痛快。他们认识六七年，周逸可以和他聊任何话题，但他总觉得周逸身上有一层壳，它保护着他远离伤害，也远离温暖。

　　“这三个月的房租我出。”两人默默吃了会饭，周逸忽然说。
　　“不用，你不住房东也不会退我钱。”胡使达说。或许是怕周逸心里有负担，他还是妥协了一下：“要不你出三分之一吧，毕竟你手头也不宽裕，还得拿出一部份给楠楠用。”

　　周逸刚想开口，胡仕达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别再跟我争了，再争你就没我这个朋友了，我也想给妹妹献爱心。”

　　外面阳光灿烂，路上行人匆匆，周逸心里忽然感到一片安宁，原来有时候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温暖。

　　“哥，你什么时候下班？”胡仕达收拾完东西给陆燃打了个电话，他没有给周逸留钥匙，但他明天一早就得走。他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在等了足足30秒后对方才接起电话。

　　“什么事儿？”陆燃问，语气里带着疲惫。

　　“我明天就走了。”胡仕达说，“你都不回来送送我吗？”

　　“没时间，一路顺风。”

　　“陆燃，你怎么这么冷血。”胡仕达不满道。

　　“你才知道？”

　　两人调侃几句，胡仕达才又说：“哥，有个事你得帮个忙，我同学明天过来，但我明天一早的飞机，钥匙忘给他了，你那不是有把备用的吗，明天让他找你要吧。”

　　“好，我明天在家。”

　　挂了电话，胡仕达匆匆返回房间，又检查了一遍，确认东西齐全了，才回了房间准备睡觉。手机振动了一下，他拿起看了一眼，是陆燃发来的消息：“落地报平安。”他笑笑，明明就不是个冷血的人，非要伪装的不近人情，他身边的人怎么都这样。

作者有话说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