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坑坑坑坑坑》周白

19、我爱不回头

　　斯斯又向我请假，有单身男人约她去吃茶。
　　我没好气：“孟斯斯，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你还要不要在我家做下去！”
　　沈令言忙得很，向来抽不出时间陪我，特地请了年轻的斯斯来纾解我寂寞春心，可谁知到这女孩子这么不认真，拿着沈家高薪，却如此玩忽职守。
　　斯斯朝我眨眼，“但是太太，人家那么认真的约会我，我怎么可以不去，多叫人伤心？”
　　她上身穿着一件天蓝色连衣裙，如玉的肌肤闪动着莹莹光泽，两只清澈的大眼睛望过来，连我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多么的美丽动人！
　　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生来就是要叫别人伤心的，可是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那将是一条心之碎片铺成的路。
　　“你不去他伤心，你去了就轮到你伤心，我一定要辞了你。”话是这么说的，口气却放软了。
　　对着这样美的一张脸，我舍不得生她气。
　　斯斯终于还是走了。
　　我看见窗外一辆红色跑车等了很久，见斯斯出现，车子主人立即下车，殷勤替她打开车门。
　　千把块薪水的工作丢了还可以再找，可是如此时的流金岁月不去珍惜，真的是后会无期了。
　　这样一想，我便责怪不起斯斯了。
　　年轻时爱玩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以后要那么长一段人生，都要一个人独饮岁月的鸩酒。
　　只是苦了我。
　　像我这种深闺怨妇，如没一个能笑能说的人在身边陪着，日子要怎么才捱得下去？
　　我心下决定，若是下次再有车子在我家门口痴等斯斯，我便提一桶油漆自楼上窗口泼下去，保管叫他车毁人也悔，看他还有没有功夫给如斯斯装心碎。
　　我正愤愤，沈宝宝打电话过来，约我到福禄会打牌。
　　她在电话里笑得动听：“哎哟，嫂子，你成天一个人等在家又有什么意思，大哥是决计不会回来的，不如出来交际交际。”
　　这话说得多好，字字如刀，刀刀在切我心头。
　　但我怎么肯别人看见我鲜血淋漓的模样？
　　“唉，”我若有憾的叹口气，“父亲近日又将一间小公司划给你大哥打理，令言本来就忙，这下更是停不下来，还是宝宝你好，父亲舍不得劳累你，你才这样清闲的陪我打麻将。”
　　难听的话谁不会讲，真当我个还欺负的？
　　我几乎已经听见电话那头沈宝宝一口银牙咬碎的声音。
　　“那嫂子可一定要来，我在福禄会等着你了。”她咚一声扣上电话。
　　其实我是打心里佩服我这小姑子的，沈家上下除了老爷子，也就她肯叫沈令言一声“大哥”，莫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这一份忍气吞声已经不易。
　　想当初沈令言这私生子横空出世，让沈老爷子不顾众人反对认作了长子，就叫多少人看不顺眼。这几年，沈老爷子越发看重沈令言，大有培养他做接班人的架势，如此一来更让人恨之入骨。
　　不说沈老夫人心头多少恨，就是那沈宅一众老仆见了我都一副愤恨不屑之色，我似从未在沈家众仆眼中寻到过眼珠，真不知他们怎么炼成如此正宗的白眼。
　　倒是沈宝宝能叫我一声“大嫂”。

　　其余几位太太早早到了福禄会，沈宝宝一见我来，殷勤来搀我。
　　“嫂子，就等你来了。”她笑着把我按在座位上。
　　我看看眼前人，都是相熟的旧面孔。这么多年，来来去去最终不过剩下这么几个人，真是唏嘘。
　　问其他人何在？呵，人间分合嫁娶来去往回这么多，她们哪里去尚轮不到我担心，总之走了旧人，还有新欢前赴后继。
　　我只管得我自己。
　　坐我上家的姚太太朝我露出个笑脸，她说：“沈太太，要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非得三请五邀才肯来。”
　　“我家大嫂好清净，怎么跟你这俗人一样，每天就知道寻欢作乐，今天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大嫂才不肯同你共处一室呢。”沈宝宝笑着打趣。
　　我但笑不语，安静的摸我的牌。
　　我要是真的相信沈宝宝约我出来是为打牌才有鬼，我又不是傻的。
　　果然，下家的冯太太幽幽的接口：“如今像沈太太这样恬静雅致的人物是很少见的了，只可惜沈先生不知道珍惜。他身边新聘的女秘书哪里及得上沈太太一根手指头，不过是仗着年轻罢了。”
　　我挑眉看她，她倒不再说了。
　　“看我这张嘴，老说些丧气话，沈太太你别介意。”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唇。
　　我慢慢收回视线，一边看自己的牌一边说：“令言公司的工作忙压力大，找属下自然找个年轻的，不怕吃苦又有冲劲，不然找个七老八十的来么？他挑人眼光一向好，我信他。”
　　桌上的三个女人心照不宣的呵呵笑。
　　“还是沈太太看得开，换别人早闹上了。”姚太太说，“男人有了钱就变坏，这时千真万确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罢，大吵大闹最不好了，平白叫外人看了笑话去。你说是不是？”
　　“你”指的谁？姚太太没说，那么自然不是我。我只管闭嘴摸牌。
　　冯太太自觉接过话头：“真是一点办法没有，他要是不爱你了，连天上的神仙都帮不上你，不如两只眼一起闭上，装作看不见算好。多睁一只眼都是浪费力气。”
　　我心中禁不住冷笑，继续不动声色看他们做戏。
　　世上是有一种人是这样的，以贬低打压他人为乐，非得见得别人哭自己才笑得出来。我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有何乐趣，也不过是乌鸦站在猪背上，五十步反倒笑百步。岂不知笑也眼中带泪。
　　其实我们这一班人是最该同病相怜的，一群陈家阿娇守着金筑大屋，散尽千金找不到一个司马相如，只恨世上太多黑发如绸卫子夫倾国倾城李夫人。
　　但大抵同珠宝钻石呆的久了，心也变硬了，早就失了友爱怜悯这一项功能，于是只能面对面明嘲暗讽，针锋相对。
　　多么悲哀。
　　我忍不住看了看姚太太手腕上的镶钻白金表，价值百万，抵得上一辆跑车，但是谁知到冰冷的金属之下，有一道抹不去的疤痕。
　　当年她也有过伤心欲绝的时候，宁可放弃生命也不肯让步，但现在呢？一切都过去了，她不肯让步，他就把她从悬崖边上逼下去，既然死不了，只能闭着眼一直朝深渊里坠。
　　她是管不了他了。现在她只想将所有人都拖下悬崖陪着她一起下坠。
　　“男人要变心真是这世上最没办法的事了，一百辆八匹马的大车也拉不住一颗不想回头的心。”沈宝宝适时插了一句话，也不知是临场发挥还是由感而发。
　　她抬头看我，问我：“嫂子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病了？大哥也真是，成天忙着外面的，反倒疏忽了家里人，这样可不行，下次见到大哥，我帮嫂子你说说他。”
　　冯太太装模作样瞪沈宝宝一眼：“宝宝，你哥家务事，你怎么好随便插嘴。”
　　姚太太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我面部表情的看着刚起的一张白脸，忽然将牌猛地放倒，吓得她们三个齐齐噤声看我。
　　我却嫣然一笑，说：“十三幺，我赢了。”

　　不过我终究还是功力不够，尚未够资格与她们这样千年老妖同桌斗艺。输了几把，我便借口出去透气顺带转转霉运，随手招了一名侍者替了我的位子。
　　将筹码一股脑交给那名代替我的英俊小生，我起身就离开包厢，一出门口，只觉浑身精疲力尽，似打了一场大仗。
　　这皮笑肉不笑的功夫真要得十年如一日的练习才可收发自如，我这样半桶水果然是不行的。也不知哪年才像她们一样神功大成臻入化境，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到同层的小型酒吧坐下，时间尚早，酒吧里寥寥无几人。
　　我要了一杯冰水坐在角落里休息，有人走过来，我抬头。
　　原来是路贤珠。
　　仍然那么光彩照人，沉闷的黑色衣裙也压不住她一身艳光。她在我身边坐下，便有男士不住朝这边张望。
　　路贤珠少年成名，虽早已加入豪门，但如今依旧宝刀未老，这种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焦点。
　　很多年前，我也曾是她忠诚影迷，没想到有一天会与心中偶像成为妯娌。命运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我心中感慨。
　　路贤珠嫁的正是沈家的沈念祖，原本稳稳坐定沈家当家大少奶奶的位置，谁知半路杀出沈令言这程咬金，嫁过去不几天便成了二少奶奶。
　　也因此，我与她关系一直不咸不淡，不至于剑拔弩张，但也远算不上相亲相爱。
　　路贤珠心情不错，朝我笑了笑：“难得在这里看到你，是一个人？”
　　我摇摇头，“我同沈宝宝在这打牌，刚刚出来透口气。”
　　听到沈宝宝，她微微皱了下眉。
　　“她约你又有什么事？”口气不是很好。
　　路贤珠这个二嫂最知道沈宝宝为人，笑里藏刀的一等高手，平日倒也相安无事，一有邀约，必然筵无好筵会无好会。
　　“她迫不及待要告诉我沈令言在外面有了新欢。”我苦笑。
　　路贤珠倒是一怔。
　　过一会儿她说：“早知道沈宝宝没好心，你何必来呢，平白受她侮辱。”十分义愤。
　　我倒没所谓的笑笑：“知道总比不知道好，其实我倒要谢谢沈宝宝呢，不然全世界只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仍要装作不知道。不晓得知道和不知道，究竟哪个更苦些。
　　想必路贤珠是明白我的，她拍拍我的肩，站起身来。
　　“有空多回沈家老宅，九月很想念你。”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呵，九月。
　　想到九月我忍不住心头软起来，沈家上下都阴阳怪气，唯有小小九月能令我展颜一笑。
　　路贤珠在沈家最没地位。当年沈老爷子坚决反对沈念祖娶一个卖笑为生的女明星进家门，沈念祖与老子作对，非要娶了路贤珠，一时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还是路贤珠肚子争气，最后终于低调奉子成婚。
　　受了这么多委屈，原本以为终于扬眉吐气，没想到十月怀胎却生下智障儿，智商只得70多，今年六岁半，见了人只会躲。
　　沈老爷子和沈念祖都深深厌恶九月，至今仍未为她起名，因她生在九月，路贤珠就喊她“九月”。我曾听到沈家下人私下喊她“低能儿”，两母女在沈家境况由此可见一斑。
　　小九月倒是与我亲近，最喜欢抱住我笑。一见我便张开双臂，要我亲亲抱抱。她身上有着幼儿乳香，身体肥软，抱在怀里如抱住一朵绵绵云朵。
　　其实九月平时最安分，从不惹是生非，不知要比同龄恶童好上多少倍。可惜生在了沈家，注定受尽白眼。
　　时间渐晚，这一层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不想在回去与沈宝宝几个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想都累得紧，也不管打退堂鼓叫她们笑话了。
　　我在僻静处拦住一名服务生。
　　那服务生转过头看我，挺拔的鼻子，嘴唇很薄，有些凛然众人的样子。
　　有一刹那，我几乎不敢呼吸。
　　那真是一个极之英俊的男人，穿白衬衫黑裤子，端着银色托盘，只是站在那里便照亮了整条灯火黯淡的走廊。
　　他并不是很年轻了，因而也没了一般青年人身上的轻浮与躁动。但看得出他一个十分淡漠骄傲的人物，不知怎会沦落至此，不得不屈身服务他人。
　　我甚至觉得任意支使他是一件十分不礼貌的事。
　　我用请求的口吻对他说，“能不能请你告诉三号包厢的客人，就说沈太太身体不舒服，已经先走了。”
　　他拧着眉看我，面色不善。
　　我心在胸口砰砰乱跳，咦，我惹他生气？是说错话？还是什么？
　　一时手足无措，下一刻道歉的话几乎脱口而出。
　　千万不要笑我，任谁见了这么漂亮的男人都要紧张的。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
　　谁知他竟答应了。
　　他向我点点头，仍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但毕竟是答应了。
　　他转身走了，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我一个人留在原地良久，还是忘不了那张好看的惊人的脸。
　　是谁说美貌没有价值，那人必然没见过真正的美人。
　　我要到出了福禄会很久之后才突然恍然大悟，那英俊男人对我态度为何这么差，因为他根本就不是服务生。
　　当时灯光暧昧，他又端着托盘，我一时不察将他认错了。
　　真是大乌龙。
　　我决心以后不再踏进福禄会，否则一不小心与他狭路相逢，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