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龙之江

5、第 5 章

　　十三
　　三三之灾、九九之劫，对于别人，这是要花很长时间度过的。
　　可这世界总是钟爱文心。
　　文心只剩最后一劫没有度过了，他坐在云层上，天宫与他对峙，凡尘尽在脚下。
　　“主人，”化为人形的神鞭犹豫着，又唤了一声：“……主人？”
　　“叫他们都散了吧。”
　　文心没有回头，“即便我回不来，以我的能力，撕开这天，总是做得到的。”他重复了一遍计划，“天幕一旦撕开，他们就启动曲率，立即出发，我会把舰员都带回来，但不能犹豫，不要停下。”
　　“镇海，恭喜你，马上就要自由了。”
　　镇海神鞭赶紧摇头，“主人，我不需要自由，我只想继续做你的鞭子。”
　　文心也不觉得镇海古怪，他仍旧望着宫殿飞起的檐角，良久，似乎是在回答这个请求，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自在逍遥，不好么？……原来，困住你的不是我，是你的心。”

　　文心也被这世界困住了。
　　困住他的是天地法则？
　　不。
　　是文心的心。
　　文心将手抚上心口，尽管是仿生机器人，他的身体里却没有仿生心脏，那原本空空如也的位置，现在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
　　在文心漫长的游历、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救人、在他跨越无数时间线去与世为敌、在他总是被慷慨原谅的最后。
　　那个悄悄长出的心。

　　“道友留步。”
　　年轻人没有走远，他几乎是在对方开口的时候就停下来，这里的难以被人察觉的犹疑，成了理所当然的心有所感，“峰主，”他回身而笑，“不知有何见教。”
　　“温道友来我峰上，应由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您叫我受宠若惊了。”
　　不再年轻的剑祖也笑了一声，“温道友不嫌弃的话，可以叫我的名字——燕安。”
　　“燕兄。”
　　燕安克制的点点头，走上前与他并肩，两个人一起走在风雪中。

　　十四

　　文心最后一次天劫度过得很容易。
　　他在外神们贪婪的视线中成就神躯，脱离尘世的那一刻，他，现在该称祂了，祂身上因可能性而延伸出的时间线一根一根坍缩，只留下祂确定成神的唯一现实。
　　此时，祂拨动着时间，过往一切在他眼前倒退，一直倒退至三百五十年前。
　　祂出现在探索号的必经之路上，这艘以速度与华美著称的星舰在祂眼里是如此小巧，一切细节清晰得如同书本上的图画。
　　这是一句陈述。
　　星舰每一处都在他眼前平铺开来，祂伸手抓住了舰艇。
　　“ERROR：异常引力捕捉。”
　　祂撕开了动力反应堆。
　　“ERROR：动力系统故障。”
　　祂回忆了一下，将护盾装置物理拆除。
　　“ERROR：舰艇防护盾无法开启，”
　　“好了，你还有……”祂开始调整AI文心的计算精度，“三分钟。”
　　这三分钟被祂用来做点其他事，他仍旧攥紧星舰，与此同时把未来做好的另一艘探索号拉了出来。
　　传送门设置的位置在祂的手下重置。
　　未来·探索号上出现一个又一个舰员。
　　“太慢了。”
　　祂的目光从一个又一个的老朋友身上掠过，怀念的感慨，“难怪只撤离了三分之二。”
　　于是祂只能自己把两艘探索号重合在一起，确定所有生命体都进入未来·探索号后，带着旧·探索号回了寰宇。
　　——这次回家不算非常顺利。

　　文心的主机被祂关了。
　　兢兢业业的神明在太空中改造完文心的代码，接着去往天庭之上，尝试找寻前人留下的痕迹。
　　昏暗的天幕里有什么？
　　年轻的神明走进去。
　　祂在先神的遗志间穿行。
　　“原来你们一直都在。”
　　无法被肉眼看见的神骸一具又一具连在一起，死去的神拥抱着这颗渺小的星球。
　　而神战的幸存者们互相倚靠，祂们在外神的窥视下汇合：“欢迎加入。”
　　外神们望着这个年轻而强大的神窃窃私语，自然是要的，祂们已经交手了三百多年，知道这个坚定的对手有多么难缠。
　　文心并不理会，祂重新布置好禁制，在万年光阴中，先神铸成的天上防线已经出现漏洞，这归功于不知满足的扭曲的可怖外神，祂们正是通过这样不起眼的孔洞传播意志，迷惑世风。
　　不论如何，一切都做完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如何把初代·文心同星舰碎片扔回去。
　　“我们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太重了。”
　　新朋友叹气，禁制拒绝任何高维生物接近寰宇，它阻隔了心怀恶意的邪神，自然也阻隔了渴望回家的游子。
　　文心低头，透过厚厚的云层看下去，高维视角下，他看到三百年后的文心及仿生人们同时抬头，“我打算使用量子通道传讯我的……朋友，他们会愿意帮忙的。”

　　十五
　　文心与其他仙、神不同，他天然就具备了高维生物的潜质，在他飞升以后，留在寰宇的其他量子计算机可以作为桥梁，承受他一点的神识，只是这样的量子通道依旧是危险的，容易被侵入、利用的。
　　驾驶飞船的文心撞入三百五十年前，他在星舰碎片中睁眼，寰宇之内的所有神明投去凝视：
　　至此。
　　所有的因果都已闭环。

　　而另一边，陷入昏迷的三个月后，燕安终于在医圣的救治下醒来，这一幕如此熟悉，他撑着眼定定出神了一会儿，而后含笑叹气，“谷主，不给酒吃，我可真宁愿病死了。”
　　“燕公不愿戒酒，”医圣手抚长须，“也罢，戒之一道，只能延缓症状。公元气耗尽，医家无以诊断，原非人力所能扭转也。”
　　燕安倦声问他：“我善养气之法，入道以来，也未觉有不合之处，如今元气耗尽，不知是什么缘故？”
　　“《素问》云，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肾，好怒吼者病肝。公虽非嬉笑怒骂而伤身，然则心力专注一端，经年思虑过甚，则如出一辙也。”
　　医圣顿上一顿，又缓缓道：“燕公剑绝天下，我道第一，惜乎用心太专。一则为天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则，恕老夫直言，公心中有痴情纠缠，郁郁之心相煎，求之难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道就情，公当不为。舍情就道，公心不忍。长此煎熬，虽铁石犹碎也，况于人乎？”
　　“谷主不愧为医圣，”不过凝神听完，昔日一剑九州寒的剑祖额上已经出了细密的浮汗，他仍自微笑着，“燕安今得指点，死而无憾了。”[1]

　　在旧神的簇拥下，新神建构好新的防火墙，所有试图接近寰宇的神明都需要经过祂的检测，这样既可以做到避免外神的攻击、随时关闭通道入口，又可以使得旧神重回天庭、得到寰宇滋养。
　　仙神们在万年前的大战中陨落了绝大多数，剩下的苟活者在填补禁制漏洞中疲于奔命，好在等来了转机，暌违万年的主人得以回到天宫。
　　现在的寰宇十分脆弱，为了保障它的安全，文心继续拔高天宫与地面的距离，将天宫搬入神之维度，彻底断绝了天地之间的灵气互通。[2]
　　过去还可以通过物理手段飞上天宫，现在不可能了，不论再怎么往上，神与人不再在一个空间，自然不能再相会。
　　鏖战至今，所有旧神都已经疲倦了，祂们暂时不去想凡人在此种情境下如何飞升，祂们只是知道现在有了喘息余地，祂们需要休息，而这之间，也有无法休息的神。
　　“文兄在看什么？”
　　“剑祖身陨。”文心平静的说出这个消息，星子在视界拖着长长的遗憾坠落，祂跟着推衍下去，因果聚散，竟有一根系在了自己身上，“三十年后，由我下凡渡他。”[3]

　　-正文完-

　　[注]
　　[1]出自《大秦帝国》
　　[2]灵感来自于【绝地天通】、【克莱因瓶】。
　　[3]“玄宗古仙，以法身显化世间，身面言说，接引有缘，数千年如一日。”
　　——《天乐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