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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人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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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何煜睡眼惺忪,坐在床上玩玩具汽车。
蓝色的奔驰,塑料外壳光滑程亮。
他猛然想起自己送给曹西辞的那架破损的小飞机,大概被扔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准备一会儿去问问,如果曹西辞找不到,那就趁机贬损他几句。
再……要根冰棍作为补偿吧。
他正兀自乐着,倏忽间听见外面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叫声。
“快点打电话叫小唯回来。”
“二爷没了。”
……
闻言,何煜赶紧下床,赤着脚往外跑。
刘燕和曹培洪端着饭碗站在大门口,朝村东头望,随后搁下碗,焦急跑过去。
何煜呆愣地站着,八月份的晨风竟透着刺骨的寒。
视线稍挪,“曹……”
刚喊出一个字,曹西辞如离弦之箭般往村东头飞奔。
何煜脸色惨白,他抬腿,踏出几步,脚底板踩到石块,生疼。
又迅速回身,跑去穿鞋。
曹二爷家聚集不少人,门口停了一辆救护车,已经宣布完结果的医生和护士拎着医药箱出来,准备回去。
何煜跑过去把人拦住,哆哆嗦嗦了好几秒,才吐出几个清晰的字眼,“救,再救,救一下。”
他声线抖个不停,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脑袋都是懵的,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周围发生的一切并不真实。
医生脸色凝重,叹息了声,摇头,“请节哀。”
救护车驶离,何煜犹如木桩般钉在原地,想哭,可声音涩在喉咙里,只能发出轻而短促的啊啊声。
脑中像放电影一样回顾往日的点点滴滴,第一次见面,他被二爷吓哭,后来又被二爷英勇的身姿吸引。
几年来,头疼脑热都是二爷给治的,小时候出去打野味,坐在二爷的肩膀上,对着辽阔的田野欢呼。
就因为曹继盛说坐过爸爸的肩膀,他随口问了句是什么感觉。
二爷笑说:“小家伙,上来自己感受一下。”
当时的兴奋,二爷的笑容,无数的细枝末节被无限放大。
何煜感觉自己像气球一样,快被撑破。
隐约看见了曹继盛,听见他嚎啕大哭。
村里年长的老人堵着门,大声说:“小孩子别进去。”
接着开始指挥,分工。
“去街上买寿衣。”
“问问有没有现成的棺材,天热,早点下葬。”
“通知小唯了吗?”
有人答:“通知了,在来的路上。”
“叫小唯带儿子过来,打幡。”
“外孙打幡?不合适吧。”
“二爷没留后,外孙不打谁打。”
……
他们很熟悉这套流程,长辈们叼着烟,眉头紧锁地指挥村民,能帮上忙的全部动员起来。
何煜听见他们说。
“兴许昨天半夜就没了,我今早想去拿点感冒药,二爷就躺在堂屋,电视机还开着。”
“两个月前就晕倒过一次,小唯带他去市医院查,脑梗,让他戒烟戒酒他不听,两人吵了一架,把小唯气哭了。”
“哎,人老喽,总归都要走这条路。”
……
他们的声音逐渐变小,何煜的耳朵嗡嗡作响,呼吸从急促逐渐轻微。
紧接着,窒息感袭来。
怎么就死了呢?
奥运会还没结束,说好的出去打野味。
还想跟着一起威风威风,他长大了,也长胆儿了,不怕血淋淋的兔子和野鸡。
二爷炒的鸡,是他吃过最好吃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辆白色轿车驶来,还没停稳,车门突然开了。
“爸---”
曹唯踉跄着往屋里跑,摔倒了,又迅速爬起来,撕心裂肺地喊:“爸---爸----”
这个字眼像子弹一样,‘砰’的一声,正中心脏。
情绪瞬间涌出,迟来的痛感使何煜面容扭曲,有水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很快打湿了衣衫。
僵硬的身体得到释放,他哭着跑过去,被阻拦在门外。
刘燕抱着他,捂住他潮湿的泪眼。
他声嘶力竭地痛哭,回忆的阀门无法关闭,那些曾经觉得无比开心的事,此刻全部被痛苦包裹。
这是他第二次经历死别。
*
第二天上午下葬。
埋在田拐,曹老大旁边,兄弟俩做个伴。
棺材钉钉好,麻绳裹棺,几个中年男人抬棺,曹唯十岁的儿子在前面打幡。
曹唯和丈夫披麻戴孝跟在后面,三步一叩首。
她眼睛红肿,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
村里的女人们哭丧,一时间,整座村子被哭声笼罩。
刘燕抓了把稻草放在大门口,点燃,为逝者引路。
何煜站在她身旁,用红肿的眼睛丈量这副棺材,想着二爷高大的身形,忍不住问:“姥姥,棺材是不是有点小。”
刘燕:“唉,现成的就这一副,是小,二爷腿都没伸直。”
闻言,何煜捂着脸,眼泪再一次哗哗而下。
人死了会上天堂,那是他们触摸不到的地方。
如果鬼魂与下葬时的形态一致,二爷的魂可能站不起来。
大树倒塌了,带着何煜的崇拜,一起深埋地下。
席面在家办,去街上的饭店里租借餐具,桌椅板凳是村里家家户户凑的。
女人们洗菜,曹宣文掌厨。
曹宣武给每桌散烟酒,饮料。
曹培洪坐在门口记礼账,旁边坐着两位同辈分的老人,有人送花圈,就当众宣读,谁谁谁送的。
有人给了礼钱,记下名字和金额,递一条白毛巾。
何煜松开刘燕的手,把白毛巾系在手腕上。
地方不够坐,院里的葡萄架被拆了。
他嘴巴蠕动几下,酸涩的味道犹在舌尖。
晚上,唢呐吹完,表演节目,很多人去看。
低俗的黄腔令围观的大爷大妈们笑个不停。
何煜坐在曹西辞家房顶,下巴磕着膝盖,远远地看着。
“快结束了吗?”他问。
曹西辞坐在他旁边,轻嗯了声,“他们后半夜就走。”
然后,就结束了。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何煜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
九月,开学了。
何煜收到小桃子的来信,信上说要推迟一年见面。
九年义务教育普及,小学六年,初中三年。
何煜他们没赶上,小学只念了五年,小桃子说他想继续念六年级。
可以跳级念初一,不过有些家长觉得多学一年,基础知识牢固些。
来报名的拢共凑齐三个班,算是补了初一年级的空缺。
何煜突然觉得学校少了很多人,他站在走廊上,看着入学的新生。
感慨:“我好像老了。”
跟小桃子再书信一年,他是开心的。
神秘感维系着他们的友谊,笔墨传递无限想象。
如果具象化,深入了解后,可能会对彼此失望。
这正是何煜担心的地方。
一边期待与对方见面,一边又担心见面后,期待值会下降。
跑腿的送信使者就站在他旁边,“是啊,你竟然都十三岁了,挺老的。”
自己说自己可以,别人说不行。
何煜送他两个白眼,哼哼,“没你老。”
两个月暑假过去,曹西辞被晒黑了一圈,反观何煜,小脸蛋依旧白白嫩嫩。
曹二爷的离世对他打击不小,他整个人瘦得明显。
可每天放学不可避免的要经过曹二爷家门口,紧闭的大门上了锁。
一直到冬天,大门仍旧原封不动地伫立着。
何煜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他看着窗外簌簌而下的白雪,如果有轮回的话,二爷明年就该出生了。
“小煜。”刘燕敲了敲门,“鞋子做好了,你出来试试。”
“哎,来了。”
刘燕纳了两双棉鞋,他试了试那双小的。
“刚刚好。”
“另一双给小辞的吧。”
何煜点头,顺着堂屋走一圈。
刘燕:“你直说就行,还骗我说做大一些,留着明年穿。”
何煜咬着唇撒娇,“我不是怕你不给我做嘛。”
刘燕笑,“你要什么我不给你做?”又问:“你这是给他送新年礼物?”
“也不算吧,他脚上穿的棉鞋是去年的,但他弟弟穿的是新的。”何煜有些忿忿不平。
“他弟弟还小,长得快,去年的鞋子今年肯定穿不进去了。”
何煜:“年纪小了不起啊,谁规定长大了就不能穿新的。”
接着又担忧道:“你们不会再有其他孩子吧?”
“啊?”
“应该不可能。”何煜摇头嘟囔,“你们都快八十岁了,想生也生不出来。”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拎着鞋子赶紧往卧室跑。
刘燕楞了下,“你,你这……”无奈笑骂:“臭小子,说什么胡话。”
曹培洪从厨房过来,站在门口清理脚上的雪,淡笑着问:“你们祖孙俩聊什么呢?”
何煜把棉鞋装进玩具汽车的包装盒里,扬声道:“聊你俩生孩子呢。”
无法无天。
曹培洪:“……”
“小煜,你,你真是欠揍。”刘燕咬牙怒斥,脸都红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何煜脚踩新棉鞋,抱着盒子从卧室跑出来,瞥见刘燕要伸手打他。
他身体一闪,轻巧躲开。
闷头跑进雪中,笑说:“我走喽,不打扰你俩过二人世界。”
刚跑出大门,就喊:“曹西辞,速速出来迎驾。”
曹西辞正在院里铲雪,他走到门口。
看见一只在雪中撒欢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