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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烟雨濛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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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声目送他离开,左右感觉一股视线一直盯着自己:“周遭无人,哥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你认识我。”连商语气笃定。
“都叫哥哥了,那自然是认识的。”谢晚声笑着看他。
见连商抿着唇半天不说话,他摇了摇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你们两兄弟这名字取得真是……”
他顿了顿,语气不再轻佻:“连参,在哪里?”
图穷匕见。
连商抬眼看他,瞳孔在光线的照射下呈现出厚重的墨色。谢晚声感受得到他是在看自己,可眼神又仿佛失焦。
“他死了。”
谢晚声声音一哽:“怎么死的?”
“不知道。”那人声音淡淡的,跨出门槛,几个转身消失不见。
谢晚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微微蹙眉。
连参死了?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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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商出了厢房,沿着院子外围走了一圈,找到一面矮墙,三两下翻上矮墙旁的那颗大榕树,往外一看——
小巷子里淅淅沥沥飘着雨,明透的雨滴,遍生的绿苔,苍白的墙皮,让整片天都压着郁色。
刚才雨有这么大吗?
连商伸出左手越过墙面往巷子里够了够,那雨滴看着轻巧,可落在掌心的瞬间便烧出星星点点的红痕。
他连忙把手收回,皱着眉头感受掌心的灼烧感。
看着明明是雨,落在手上却更像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火星,没什么重量,又灼热难当。
连商正想着,谢晚声的声音便由远及近传了过来,他又撑开了那把素白的油纸伞,看着蹲在树上的连商语气无奈唤了一声:“哥哥,雨天爬树很危险。”
前者垂着眼睛看他,身子却没依言从树上下来。
这人神色自然得仿佛刚才房里的一切自始至终都没发生过。
“你和连参什么关系?”
谢晚声抬头看着他,耸了耸肩:“连参可没你这么咄咄逼人。”
他扶了扶那架装模作样的金边眼镜:“他是说过在外面还有一个弟弟,但没说会和他长得……那么像?在船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呢。”
你那会儿可不是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连商木着脸看他。
谢晚声刻意的接近并没有让他觉得不适,也许是这人太会把握尺度,进两步退一步,不远不近不讨人厌。
“你们很熟?”
谢晚声将这句话又轻声念了一遍,他笑了笑,反问回去:“还记得‘阿烟’吗?”
连商点头。
“汪奇树和阿烟是什么关系,你和我就是什么关系。你说我跟你哥熟不熟?”
汪奇树和阿烟……
连商脚一滑,起身时差点没站稳,一时瞪着眼睛看他。
叔、叔嫂?!
谢晚声颇为无辜地眨眨眼:“哥哥,你小心些。”
这称呼让连商怎么听怎么别扭:“你叫我‘哥哥’,那你管我哥叫什么?”
“你下来我就告诉你。”他将伞搭在肩头,动作间散着些落拓不羁。
连商哼了一声,从树上跳下。
谢晚声立刻上前几步将伞往他头上递了递,这人仿佛存心戏耍他,说出的话半点不着调:“我都是叫阿参哥哥‘大郎’,要不我叫你‘二郎’?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连商推开他往院子外边走:“不怎么样。”
他边走边思忖。
那巷子绝对有异,但要是从墙这边翻过去,怕是刚着地他人就没了,有什么东西可以……伞!
他顿住脚步,转头望向谢晚声手上的白伞。
谢晚声打扮考究,从来都是什么色系的衣服搭什么色系的配饰,偏偏这把油纸伞,厚重的伞面上半点花纹也无,白得病态又死寂,和他那身大衣西装金眼镜放在一起,显得突兀又别扭。
“伞哪儿来的?”
谢晚声正准备跟着他一道去,闻言沉默片刻:“……别人送的。”
连商瞧他那副伞不离手的样子,试探着继续问:“我哥?”
“是。”
“可否将伞借我一用?”连商直直盯着他。
“当然可以。”谢晚声点点头将伞递过去,想了想又说,“这本就该是你的东西。”
“谢谢。”连商伸出手刚要去接,却没想到被眼尖的谢晚声看到了掌心零零碎碎的红痕。
他上前两步,拉住连商受伤的左手:“怎么弄的?”
连商把手往后拽了拽,没拽出来。
他低头看着谢晚声那双细长有劲的手,皱着眉头:“墙后面有个巷子,里面飘着的看上去是雨,掉身上就成了火星。”
谢晚声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玉瓶,打开盖子将墨绿色的药膏细致抹在他掌心。
药膏泛着淡淡的青草香,闻上去十分舒缓。
“我跟你一起去吧。”谢晚声扣上盖子,抬眼看着连商。
后者一上好药便立刻把手揣回兜里,囫囵嗯了一声,就着谢晚声手里的伞往外走。
两人从汪府大门转出去往汪奇树院里的大榕树方向绕,结果巷子没找到反而被一道河堤拦了下来。
汪奇树的院子在西南角,河堤连着榕树边的白墙一道往上,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汪府……没这么大吧?”谢晚声挑眉,“哥哥,说好的巷子呢?”
我哪知道。
连商握了握左手,谢晚声给的膏药效果很好,掌心灼烧感不在,只隐隐泛着淡红的痕迹,不痛不痒。
这河水诡异得很,先前船上那人便是被船家提着领子扔下去的,一下去就直接沉入河底,连挣扎也不曾有。
笃、笃、笃
木棍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响在两人耳边,一位老者从他们身后的商铺里走出,推着木门就要往里关。
谢晚声瞧见立刻叫住他:“老人家!”
那老者身子一顿,脑袋缓缓朝发声的地方看去:“何事?”
“这儿原来可有什么巷子之类的?”谢晚声指着汪府靠河堤的那面墙。
那老者转过身来:“靠着河堤哪有巷子?睡糊涂了莫不是?”
谢晚声轻笑,也学着老者的语气调侃连商:“睡糊涂了莫不是?”
连商没理他,反而是看向老者:“您可知这里有没有一位叫‘阿烟’的姑……”
他声音微顿,扫了一眼谢晚声。
嫂子好像不一定就是姑娘……
连商咳了两声继续道:“可有一位叫‘阿烟’的年轻人?”
“阿烟……”老者跟着念了一声。
“我知道啊。”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怪异的笑来,“你们说的,是哪个阿烟?是五年前死的那个,还是马上快死的那个……”
可话一说完,他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正常,拄着拐杖看上去有些懵:“什么阿烟,我不认识。”
连商和谢晚声对视一眼,没再继续问下去。
见他俩准备离开,老者连忙叫住:“喂,你们两个后生是打哪儿来的?”
“我们是从朝州来这边游玩的旅人。”谢晚声答道。
“旅人?”那老者不明所以哼笑一声。
他冲两人挥挥手:“后生们快回去吧,等会儿天一黑指不定会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吃——”
话音骤然断在喉头,霎时,这老人突然盯着他们“咔咔咔”笑起来,拐杖敲在地面上,溅起朵朵水花。
雨下大了……
连商皱眉,拉着谢晚声就往回跑。
“哥哥你跑什么?”
“刚刚那个人有问……”
等等,谢晚声手上的伞呢?!
连商在雨幕里回头,身后牵着的那人脸上挂着如往常一般的温柔笑容,可一开口嘴里发出的声音却变成了“咔咔咔”的笑声。
他又叫了一声:“哥哥……”
和谢晚声温润的嗓音不同,这声音像是从生锈的机械嗓里硬生生卡出来的,让人听着难受到骨子里。
连商连忙甩开他,被雨幕淋湿的黑风衣黏在身上,瓢泼大雨打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
他大声喊着:“谢晚声——”
嘶哑的叫声被惊雨盖住,周遭的白墙黑瓦悉数被暴涨的河水冲击,他整个人也随之飘荡在水里。
强烈的求生欲传递到四肢百骸,连商挣扎着往河面上游,可刚冒出头就被猛烈的潮水盖了回去!
不断地浮出、淹没,再浮出、再淹没……
这种在溺毙边缘挣扎的绝望滋味他实在太过熟悉,让他发自灵魂地为之战栗,他惧怕却又无比迷恋。
……
“先生昨日教了一首诗——”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不如就叫他,晚声。”
……
咕噜……咕噜……
左手被药敷过的地方奇异地泛起阵阵清凉,连商咬牙——
他还没找到手札……
他不能死……
他不能死!
连商猛然睁眼。
那种被潮水拍击的飘荡感退去,此刻他正安安稳稳躺在床上,有呼吸,有心跳,还活着。
他咽了咽口水,可干燥的喉头根本无法满足于浅尝辄止的湿润,没忍住溢出两声咳嗽。
咳嗽声将一旁靠在床柱上闭眼打瞌睡的谢晚声惊醒。
“哥哥醒了?”
谢晚声迷迷蒙蒙睁开眼,伸出手探了探连商的额头。
还好,只是被魇住了,没发烧。
连商轻轻嗯了一声,移开他的手,哑着嗓子:“怎么回来的?”
谢晚声连忙起身给他倒水:“那老家伙一敲拐杖你就晕了,我赶紧背着你拿着伞翻墙进来了。”
连商接过,道了声谢。
杯身热乎乎的,瞬间将刚才的寒意驱散不少:“背着我?拿着伞?翻墙?你会飞?”
谢晚声自己也捧着杯子喝了一口,绕着圈儿跟他打太极:“略懂,略懂。自幼拜师学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连商白眼一翻,半个字也不信。
他垂眸看着杯子里随他气息微荡的水波,刚刚被那老者魇住的时候好像恍惚间记起了什么,可一醒来脑袋里又空空荡荡。
在实验舱里待的两年,他每天都在回忆,却也每天都在遗忘,逐渐习惯了脑海一片空白的感觉,习惯了实验舱里的营养液,习惯了目光所及之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在被带出实验舱的那一刻,双眼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怯然。
五感的退化让他只能凭本能感知世界,对危险极其敏锐。他对谢晚声的不抗拒,源自于本能的不戒备。
“爹有什么话不能进去说,偏让我回来等?”汪奇树的抱怨大老远就能听见,两人对视一眼,轻轻推开一点窗缝。
小渔跟在他身后,那张脸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她颤抖着嘴唇一副想说却不敢说的模样。
待二人进了主室,谢晚声关上窗:“哥哥要不要随我一起‘夜袭奇树居’?”
哪儿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名字。
连商站起身看着自己身上略感宽松的白毛衣和黑色休闲裤,问道:“我衣服呢?”
“哥哥淋了雨,衣服还没干,先穿我的吧。”谢晚声说着又从旁边的衣帽架上拿起了自己那件驼色大衣,笑眯眯看着连商,“夜里露重,哥哥小心别着凉。”
“……”
连商接过给自己套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青草香,味道像是谢晚声先前给他抹的药膏。
他轻飘飘扫了一眼走在身前的那人。
方才他和谢晚声明明是一起出去的,自己浑身上下湿透了,可这人却衣衫规整,半点湿意也无。
同样是和那老者对话,为何被魇住的偏偏是自己?
说着不知道什么是空间站、什么是终端,却又对他们不闻不问,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
自称自己是嫂子,却对连参的事情一无所知,知道自己的“夫君”已经身死,又接受得无比自然……
这人身上的疑点多得数不清,但连商知道,谢晚声只是瞧着好想与,嘴巴比谁都严实,要想撬出些东西来很难。
活像个蚌精,还是个蚌壳流光溢彩、花枝招展的蚌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