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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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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仪繁琐,待一切完结已是深夜,周知意僵直着几乎不能再有一点儿动作的脖颈,示意枳月替自己卸下头脸钗环。
一回北都,路凌霄便就将这屋子里的侍女全数打发了,如今还能待在内屋当差的都是应氏之人,喜娘早早请两人饮了合卺酒,现下倒是再没有什么旁人会前来叨扰。
“现下要水梳洗怕是要被外人知晓,姑娘先且净脸罢。”外间的宾客尚在,厨房亦是忙得不可开交,此刻若是去要热水,等不到明日,便就会有人将应氏女不懂规矩的闲话传出去。
周知意摘着手上仿若有千斤重的首饰,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做戏自然是要做完满的,“替我更衣。”
换上常服,周知意只觉整个人都轻快不少,坠压在肩上的婚服被小心收好,挂在内室一侧。等她歇息好用完茶,侍女又适时取来路凌霄早早就着人备好的晚膳,按着她的喜好好生摆放。
成婚当日必不可缺的红枣桂圆莲子羹摆在离她最远的地方,再然后便是一些甜腻的糕饼,离着她最近的,是清蒸鲥鱼,清汤炖鸡孚这些建邺厨子才做得出来的精细菜。
从前常见着这些也不觉得如何,今日见着她倒还真就生出几分欢喜来。
“路小将军很是有心。”
今日往来路府的人原本并不算多,只是婚仪之后皇帝忽而着人赐了不少东西下来,原本只打发管家前来送贺礼的朝臣们又都寻了由头,亲自来贺。虽是早有准备,可外间忽而又多了那样多的人,光是准备席面便就已然很是费事,此情形下还能空出几只炉灶,着建邺的厨子,特意再重置办一桌与外间全然不同的席面,一句有心怕都是轻赞。
侍菜的丫头夹上一块鱼腹,剃去长刺才放至周知意面前的碗中,“这鱼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能从建邺运来,姑娘尝尝与我们建邺的味道一不一样。”
鲜嫩肥美的鱼肉入口只消一抿,便能尝出它的新鲜来,鲥鱼又是出了名的出水便亡,想来水运再转陆运的时候,费了那些采买的人不少心思。只是今日她实在是累得很,再如何合胃口的菜肴也用不了多少。
每样都不过稍用了一些便就丢了筷子,“既已礼成,往后还是改口罢。”
枳月最先反应过来,示意人将桌上的餐食收拾干净,又刻意吩咐了一句,“听着外间静了不少,姑爷大约是要回来了,快些将此处收拾干净罢。”
见着屋里的人退得差不多了,周知意才又开口,“此处也用不了这样多的人,将屋子里的灯都点了就都且下去罢。”
尚算宽敞的内室之中燃的都是通体鲜红的龙凤蜡烛,这些足有婴孩手臂粗细的红烛也都是建邺运来的。摇晃的烛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她对着墙上前后摆动的人影瞧了好一会儿,忽而又忍不住地一阵寒噤。
“姑娘是哪儿不舒服?”枳月伸手抚上她的额,温热的体温并不曾显出什么异常,只是她瞧着脸色实在惨白,比方才上了妆的脸色还要白上几分。
周知意摇了摇脑袋,企图将许久不曾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那些画面遗忘,“去将白萱送来的那只木盒取来。”
白萱送东西来时的表情古怪,此前在应宅人多眼杂,不甚便宜查看,而后的典仪又繁杂得无暇顾及此事,现下闲了正好查看。
木盒里的确只放着一只夜明珠,瞧着不过婴孩拳头大小,是平日里常见的尺寸。连着下边垫着的红绸将荧绿的圆珠取出,随手放在身边的矮几上,复又对着那木盒仔细查看起来。
引颈向上的鸾鸟振翅欲飞,她一手抚上其尾部稍显生硬的雕刻印记眉心微蹙。
“这凤凰是白家姑娘亲手雕的?”枳月将桌上的香炉略捧远了些许,回过身来也陪着看了好一会儿这木盒,“那样小的年纪,便就能雕得这般……”
“你说什么?”周知意回过神,原本虚握着木盒的手骤然收紧,粉白的手指变得青白,声音几乎尖锐起来。
枳月吞了口气,略往后挪了些许才又安定下来,“奴婢方才说,白姑娘这样小的年纪……”
“不是这句。”她将木盒递至枳月的面前,整只神鸟的纹案一览无余,带着探究的眼神落在这丫头脸上,“你说这是什么?”
枳月疑心自己说错了话,对着木盒仔仔细细地瞧了许久,才又迟疑道,“奴婢说,这是凤凰。”
凤与鸾瞧着相似,其实也并不十分难以分辨,其中最为显著的分别便是,凤尾似鱼。而眼前这只神鸟的尾部长长拖起,虽是形似,却并不似鱼尾。
建邺即便少有人供奉也极少会将这两种神鸟认错,再往南边去一些,那些将各样神兽纹案奉为图腾的部族百姓,更是一眼便能区分清楚。
神鸟的方向又被转回自己眼前,原本蹙着的眉心稍稍舒展,“你竟不识鸾鸟?”
眼前的侍女歪着脑袋,面上的茫然一览无余,“奴婢,并未听过什么鸾鸟。”
北陈各族有自己的部族神明,南朝随处可见的龙凤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些寻常纹样罢了。北地最初建立王朝,将一切规矩礼仪照搬南边,又因各自的信仰不同而废弃了其中许多规矩,在时间的流逝之中,逐步摒弃用不大上的部分,形成了独具北地特色的习俗,这大约也就是他们实际并不十分在意北都世家滥用龙凤纹案的缘故。
那这眼前的这东西,便就只能是南边来的。白萱那样郑重其事,她大约是能猜到这东西从何而来,指腹轻轻抚在沟壑显著的木盒之上,想要探究其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她起身走向妆台,方才取下的璎珞被规整地摆放在垫了软缎的漆盘上,即便灯光昏暗,其上那只鸽血石依旧红的耀眼。
想在北都寻到手艺精湛的工匠并不十分容易,原先既用了婚仪上要佩此物做由头,事到临头自然也不能再寻旁的理由含混过去。好在这些日子来往南北两边的百姓渐多,虽多费了一番功夫,到底也寻到了一位尚能叫人满意的。
红润的宝石与木盒倒要更相陪一些,打开空无一物的木盒,昏黄的烛火之下,木盒内壁的一边竟显出莹莹光亮来。桌上一角摆放着被遗忘的黄铜香铲,她伸手取来,顺着那光亮将盒底的木块翘起,果真在其中发现窄小的夹层。
瞥向尚在整理床铺的枳月,周知意将夹层中的纸笺小心藏入袖口,待将木盒恢复原样,轻轻放至妆台之上,才又开口,“听着外间的声音小了许多,你去叮嘱外边一句,莫要忙中出错,让路家人瞧了笑话。”
床铺上寓意吉祥的干果被摆成一个囍字,周知意稍稍抚平身上的常服,坐在床榻的最中间,重又催促一句,“快去罢。”
……
路凌霄踏入内屋最先见着的便就是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坐得端直,视线却一直盯在地上砖石的周知意。
他方才换了外间应酬的衣裳,未免身上的酒气难闻,重又沐浴更衣,身上穿得亦是常服,两人在此处上倒很是默契地没有守着旧时规矩。
这样的不守规矩,反叫路凌霄松了口气。
“阿意。”今日来的这些人都极有分寸,虽是觥筹交错,可到底也不曾如何逼酒,再有路凌霁在前边挡着,他倒是端着一杯酒水含混过了整个宴请。
诸多应酬让他的嗓音稍显喑哑,听着还有几分难以掩盖的疲惫,“不知厨房备下的晚膳可还合你的胃口。”
“连鲥鱼都能运来北都,怎么能叫不合胃口。”她轻声开口,唇角稍稍扬起,“为了今日,你费了不少心思。”
“只要你高兴……”屋中早便没有了旁的侍女,就连一直跟在他身后侍候的随侍也早早被打发走,路凌霄挥手示意枳月退下,内室之中便就只余他们两人,“你今日可高兴?”
周知意起身,行至他的面前,微微扬起下巴,露出光洁平滑的脖颈,“这话当我问你,你今日可高兴?”
路凌霄垂眸,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她披散身后的青丝,顺滑如缎的发丝在指缝间穿行,温热的体温近在咫尺,“自然是高兴的。”
“此生最为高兴的时候,当就是此时了。”
“是吗?”她的声音忽而颤抖,面上的笑意僵硬,许久她才又开口,“我以为,路小将军最为高兴的时候,应当是……”
“应当是见着我三皇兄尸身的时候。”她掐着掌心,感受自手心传来的阵阵钝痛,“南齐皇子皆亡,路小将军此刻便该安心了吧。”
一下下顺抚着青丝的手僵在原处,不过一瞬复又恢复了那规律地轻抚,路凌霄面上的神情依旧,即便是盯着细看,也看不出一点儿心虚,他稍躬下身子轻声问道,“在说什么胡话。”
周知意奋力将眼前之人推开,“我三皇兄如今所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