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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Red Pris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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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烧化了。
骆灵在初秋的一个早晨发现了这件事,因此她用一堂课的时间去想夏天是否留下什么,又在第二堂课上想它到底是怎样和秋天相接的。
课后她没有去操场做操,老师带她去了办公室。她坐在暗红的漆面木椅上,小腿悬在半空,听老师讲起她并不喜欢听的话。很快,她注意到木椅扶手上的油漆起了泡,便用手指去摸那些气泡,但它们尖硬得像刺,刺痛她的指尖。又过不久,她盯着右手走出办公室。
手心灼热,就好像烧化的夏天是被她抓来手里。
老师说这是对她不专注的惩罚,她不仅上课不专注,就连被批评时也不专注,似乎还说了什么,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些话了。她依旧没能专注。
她回到教室外,停在护栏旁。当她升入三年级,教室也来到三楼,再过一年,教室会变得比她家还高。从现在到那时候,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桂花树会长高,她也会长高,那时候她还会住在家里吗?
十月的一天,骆灵没去上课。电话打到孟文寻那里时是骆灵接通了电话,她问了老师一个问题,对方哑然,于是她挂断电话,继续做一个堪称重大的决定。
很少有八岁小孩能做这样的决定——爸妈离婚后,她选择和谁一起生活?
她没有感到困扰,仅仅是犹豫不决,最后她回忆起一种她忘却已久的能力——想象。她想象起今天过后的事,在想象中看到熟悉的卧室和桂树,看到段英,于是她决定和房子还有段英在一起。
那天以后,房子归骆家明所有,孟文寻独身前往海南。
当骆灵得知孟文寻会去往海边时,她猛然意识到她讨厌海,尽管段英反复提起海边的贝壳,但她从那一刻起只对海感到厌恶。她决意想象自己回到初次发现床底世界的那天,阻止段英说出大海和贝壳的话,但这一次,想象失灵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
一个周末,骆灵和段英并肩坐在他的小阳台上。
秋阳正好,桂树正开花,花簇在闪光,叶片明灭不定。他们望着树发呆,一阵风吹过,骆灵眼眸闪了闪,像树叶的亮面。
“风吹过去。”
她突兀的话语使得段英转过头看她,他呆呆地问:“什么意思?”
“风吹过去,这句话对吗?”
段英抬起一只手,凉风嘘溜溜穿过他指间,他凝神细思一会儿,点头说道:“风从这边吹到那边,经过我们。”
“所以风从我们的前面、后面、上面——”骆灵顿住,低头看脚,想起这是悬空的阳台,接着说下去,“还有下面吹过去,我们才说‘风吹过去’。”
段英点头表示同意。
“那‘时间一天天过去’呢?这句话对吗?”
段英眨了眨眼,张望周围,仿佛是要找到时间,但时间一向比风还不显眼。
“我不知道,书里是这么讲。”
“如果它也是对的,那‘时间’也经过我们吗?”骆灵说完也看向周围,最后眯眼望向太阳所在,问道,“它会是‘时间’吗?它每天都经过我们。”
段英若有所思,一种如同阳光下水流的东西在他眼底流动起来。如果他知道,便会为他和骆灵拥有同样的特质而感到欣喜。
终于,他想到了。
“也许它是一天一天的时间,但时间还可以一秒一秒地过去,它并不是每秒钟都在经过我们。”
“什么东西每秒钟都经过我们呢?”
他们安静下来,不约而同地在漂流的空气里感受。
骆灵只感受到花香,花香萦绕着她,缓缓渗入她的皮肤,她忽而忘却时间,思绪漂至另一片边地,她想起她在发现夏天烧化那天产生的困惑——
夏天变成秋天是因为夏天经过他们了吗?那夏天和秋天的相接也像花香渗入皮肤一样吗?
她转过头,想要询问段英,却发现他正沉睡般地思考着。刹那间,她回想起那天老师说过的话,她想她或许明白了什么是“专注”,或许就是像睡觉那样做一件事。可她不能像睡觉那样听别人讲话,任何一只飞过的鸟、任何一种声音、任何一股突如其来的思绪都会让她忘记正在进行的事。
骆灵想要做那种突如其来的打断段英专注的飞鸟,抑或某种杂音和思绪。
然而同样是这时,她清晰地回忆起那天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的训斥来——老师认为她在被训诫时去摸油漆刺是对他人的不尊重,所以才会惩罚她,以期她从此改正。
尊重,两个字化身鸟在她头脑里盘旋。
为什么要尊重别人呢?她也要尊重段英吗?
不,她要打断他。
她下定决心,然而这次,阳光阻止了她。她的眼睛快过嘴巴,她看见一缕阳光在段英的指甲上开了花,像雨溅起水花那样,光溅起光的花。她即刻看向自己的手,让阳光也照在她的指甲上,可她的指甲只能反射片状的或者条状的月光色的光。
能让阳光开花的指甲是什么样的呢?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像是鱼的鳞片。她又看向段英的手,但那里已经没有绽开的花。
骆灵便观察起段英的手,甚至伸出食指去触碰了那片曾经亮闪闪的指甲,但那片指甲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指甲的主人还在沉思,没有感觉到指甲上似有若无的触感。
骆灵则感到索然无味,她起身离开段英的阳台,到楼下去。桂树下两个小孩在捉弄一只被踢翻的乌龟,她又兴致缺缺向小区外去。
她去水果摊前,去公园里,去书店里,看秋天的水果,看一种红枫,看几本毫无关联的书。数不尽的无聊笼罩着她,她闭上眼睛,重新回到段英的小阳台上。
她没有带回任何能证明她曾外出的证据,以致她有一些怀疑她是否真的离开过。
太阳经过了城市,即将落下,天空变成尚未熟透的番茄的颜色。这时,她听见段英说:“也许没有时间。”
骆灵一语不发地看他,他正从某个同样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去过的地方回到阳台上,也转头看向她。
“也许没有时间。”他重复道,“‘秒’和‘天’不是时间的,而是我们的,我们总是在变,一秒一秒、一天一天地变。树也在变,它们长高和我们长高都不是因为时间经过,只是因为我们自己在长高。”
骆灵听得痴痴的,但很快又生起气:“我恨‘秒’和‘天’。”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换了话问:“风吹过我们是因为它变得比我们快吗?如果我们跑得比风还快,就是我们吹过了风吗?”
段英想了想,点头。
“它也在变吗?”骆灵指向脚下的花盆问。
没人知道——至少他们不知道花盆是怎样出现裂痕的。
是它厌倦了长久保持花盆的外形吗?它想要变回一堆粘土吗?人如果厌倦了保持人的外形也会出现裂痕吗?
他们沉默,却无法再任由思绪漂流,一团缠绕不清的死结出现。
楼下传来小孩的哭声,两秒后,一只红气球经过阳台,骆灵定定望着它,看它拖着轻飘飘的尾巴向上漂浮。
段英则豁然站起来,扶着栏杆抓住那根细绳,哭声停止,他带着气球下楼。
再回来时,骆灵已经离开,不再见他。
星期一他们去上学,骆灵又一次交出空白的习题册,又一次挨了训。老师认为三年级的学生不该再用忘记写作业这样的愚蠢借口,可她就是忘记了。
她想知道季节的变化为什么这样慢,夏天为什么还不来。究竟是季节的变化更慢呢还是学校里的她变化更慢呢?
她恨学校,学校没有教她用眼睛,她什么也看不清。她只能闻到新铺不久的跑道的塑胶味,看不见它的颜色。段英说它是红色的,上面有平行的白线条,可她笃定那不是红色,她还能看见真正的红,无论是番茄的红还是瓢虫的红。她恨学校。
她应该远走,也许是去海边,她会在柔软的沙滩上找到一枚彩色贝壳,她会看见贝壳闪亮的光,她会睡进那里面,盖上壳挡住阳光。但她讨厌海。
除了学校和海,她还能去哪儿呢?
骆灵沉思着,就这样从学校消失。当老师问起她时,段英回答说:
“她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