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往事》村上呆猫

5、第 5 章

　　龙富荣坐在工厂党委书记的办公室里，面前放着一只搪瓷茶缸，里面的水汽热腾腾地往外冒。书记正在大声接电话，暂时没理会他。他等得惴惴不安，却不敢流露出来，低下头看了半天桌面玻璃板下压着的月历表，一月到十二月挨着日子数过去，到底还是耐不住，转头去看窗外。正是散工的时候，人们说说笑笑地往外走。他好似看见了严伟年，步子轻捷，端着两个瘦棱棱的肩膀，一仰头，前额的一缕黑发被甩到后面去。他不由得精神一振，再仔细去找，反而不见了。他只得把视线收了回来，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不语。

　　他最近觉得有点不对劲——当着很多人看到严伟年的时候，总是恍恍惚惚的，仿佛看不真，仿佛看的不是他，可是又会莫名其妙地记得许多分外清晰的细节。他想肯定是因为前些日子那个“龙铁人”的活报剧把自己给吓着了。他从来没有登过台，猛然间一上场，看着台底下黑压压一片人，头顿时嗡地一声大了。他红头涨脸地走到团支书事先用粉笔画好的位置上，摆出一个……据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姿势。台下一群素日交情不错的工友，此刻冲着他又笑又鼓掌，让他越发慌了。台上的其他人走来走去念着台词，他还在迷迷糊糊地看着观众席。突然间他发现台上的人也都在盯着自己看，才醒悟过来该轮到他说话了。那个“思想落后”的角色已经发表了错误的观点，需要自己义正词严地反驳……可是、可是该说什么来着？

　　一片嗡嗡的声浪中他好像听到严伟年的声音，又轻又软，压低了嗓门，平日里他苦恼万分地背剧本时候，严伟年总这样给他提词儿的：“哎，哎，龙富荣，‘谁能、相信、我是、真的……’”

　　龙富荣哭笑不得地想：这一句不是安在这儿的好不好！说来也怪，他心头一轻，记性也回来了，对着台下一笑，一字一顿、不，两字一顿地开了口。换在平时这么说话，不把人笑死也够把人急个好歹，偏偏那天扩音喇叭效果太差，台上的人说话都呜噜呜噜的，唯独他的话让人听了个明白，于是大获好评。从此他有了个新外号，工厂上上下下都叫他龙铁人。

　　后来他对严伟年说起提词的事。严伟年瞪大了眼睛说你太紧张，出幻觉了吧？前三排坐的都是领导干部，我哪能挤到靠前的位置去给你提词？旁边的工友作证说严伟年哪有那么好心，他当时笑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听他这么一说，龙富荣又觉得方才好像是看到严伟年在观众席上笑得直扭，不由得笑骂一句，挥去一拳。严伟年光顾着笑，连躲都没躲。他最近越发不修边幅了，头发养了老长，脸色有点发暗，唯独笑起来眉眼飞扬，一如既往。龙富荣看着他心想，严先生还是得回来才好。

　　对面的党委书记终于接完了那个漫长的电话。这期间他一直有意无意地打量着龙富荣，见这个年轻人稳重地坐着，心下颇为称许。“龙铁人啊。”他平易近人地微笑着，把搪瓷茶缸向那边推推，“你喝水，喝水。”听到这个外号让领导叫出来，龙富荣红了脸。书记先是以例行公事的口吻表扬了他两句，随后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小龙同志啊，你想不想要求进步啊？”龙富荣说当然想。他还是不知道领导要对他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听明白，书记说的是想选他当劳模的事。可是紧接着他又糊涂了。书记一面对他说，给他这个荣誉是组织对他工作的肯定，对他政治坚强、业务过硬的信任，要他感谢党和人民的培养；一面又在反复暗示，这个荣誉是书记为他争取来的，在感谢党和人民的同时，也不能辜负领导对他的器重。这两套逻辑来来回回、绕来绕去，龙富荣有点头晕。难道党、人民还有领导不是一回事么？为什么还要分开来对他讲呢？他小心地斟酌着，决定还是都感谢了比较稳妥：“是，我……我感谢党、人民、还有领导对我的培养和信任，我今后一定好好努力，好好工作。”党委书记听他说完，很耐心地笑了笑：“要相信组织的判断力，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同志，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你的身上！”龙富荣惶恐地说了句：“我们青年人应该多向老革命、老前辈们好好学习。”书记欣然道：“小龙同志，好好准备一下，过几天评选结果下来了，你还得准备准备材料，要向大家作汇报呢。”“又、又要上台吗？”龙富荣都结巴了。书记笑道：“哎，不要紧张，就按照你龙铁人那个样子说就好了么！”龙富荣更加紧张，一心只顾着推托：“领导还是算了吧，我也没有什么突出的事迹，工作也都是严伟年带着我一起做的……”书记哼了一声，脸色有点沉了下来：“自身的努力也不能抹煞嘛。再说年轻人和年轻人可不一样。有些人我看进步快不了。为什么？家庭！那什么，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家庭出身不考虑怎么行？革命资格不考虑怎么行？”龙富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语气激烈起来，没敢说话。书记语重心长地说：“有些人政治上不要求进步，专讲搞什么技术革新、什么业务尖子，这是啥？个人奋斗？脱离集体？我看还要坏。这是走白专道路啊，你懂吗？”龙富荣心里一沉，他没想到书记对严伟年有这么大意见。可严伟年不过是我行我素了一点，怎么会开罪领导呢？书记大概看出他一脸懵懂，还当他是害怕了，更加放缓了语气：“小龙同志，斗争很激烈啊！我们面对的不仅是资本主义国家那些外部敌人，还有党内的□□。平常看起来像是革命同志，但其实呢？披着羊皮的野心狼！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容许各式各样的人混进工人阶级，才会只抓生产不讲政治。可这种人却能踩在在延安吃过苦的老革命头上，你说这不是怪事吗？”

　　龙富荣终于明白书记在说谁了。他隐约听说党委书记和厂长之间关系不大好，却没想到领导会对他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发牢骚。他略松了口气，说到底书记只是借题发挥吧……但是，“容许各式各样的人混进工人阶级”，“家庭出身不考虑怎么行”，“业务尖子是白专道路”，这些话虽是针对严伟年说的，也刺得他十分难受。劳模这个荣誉称号带来的喜悦，已经所剩无几了。他支支吾吾地应对着谈话，忐忑的样子倒提醒了党委书记。他发觉自己跟这个刻意培养的年轻人一时间说得太多，便打了个哈哈，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又叮嘱龙富荣要珍惜荣誉，这才挥手放他走人。

　　龙富荣起身之际发觉面前那杯热腾腾的水早已经冰凉，而自己的脸颊却是热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