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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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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风雷的人在医院左等右等,总不见龙富荣来。云书记的家人倒是很快赶来了,当妈的哭得肝肠寸断,全不济事,只靠老父亲跑前跑后。还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跟着过来忙活。手术做完,到了傍晚,依然不见龙富荣的影子。大家心里有点犯了嘀咕。等他们回了工厂,龙富荣还是没半点下落。转过夜来大家可就坐不住了,说他还能跑哪儿去?难不成又死了一个?就说让他别落单别落单。眼下也没别的事好做,几个人商量着不如出去转转,各处打一晃,兴许能找见他。红色风雷不能半个主事的人都没了。
小伙子们摇摇晃晃走到工厂门口,就看见市革委会的宣传车沿街开过来,一路播送着什么。仔细一听,竟是让各个造反团定时定点去缴枪还有各种武器。“武斗……真这么完了?”大家嘴里低声地问着,心里也明白是已经到了头。有人从袖子里褪出一柄带着血的锉刀,随手就往草丛里扔。旁人攥住腕子说:“二百五啊你,等别人交了你再扔不迟!”几个人正是心神不定,突然见到几个人背着枪威风凛凛而来。众人吓得矮了一截,不知又是哪方神圣。再看那宣传车竟像是视而不见,从他们边上开过,不由得暗暗叫苦:到底革委会说的是假话!
哪知道荷枪实弹的几个人还真冲着他们过来了,为首的大声问:“你们是这工厂的不是?”地方口音挺重。红色风雷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敢回答。稍后一人看他们害怕,有意笑了笑,说:“我们是革委会下属的执勤民兵团,维护社会治安的。你们是这个厂的工人吗?”大家这才迟迟疑疑地点头。为首的说:“你们认识个叫严伟年的吗?”几个人听了就是一愣,不知道怎会说出这样一个名字。有人含糊地道:“严伟年倒是在我们厂……”为首的说:“那好,你们跟我去认认看。”红色风雷的纷纷摇手说:“他跟我们没关系,死活都没关系。”稍后的那人笑道:“老王你就是性急。”又对他们说,“他没死,叫我们联防队给捡着了,大半夜的,爬在那边一个小土山下头。我们还以为是搞破坏的,一看人都要死过去了。抬到卫生队给打了盐水啥的,现在应该是好点。我们看那地方就在你们工厂后头,就来问问看。认识人呢,就好打发,不然就塞收容所去。”几个人还在迟疑,那个王队长等不得,瞪起眼来说:“大老爷们,别粘了咕拽的!”说着还拍了拍腰间,其实没挂东西,但那气势就像是拍只盒子枪。红色风雷的人无奈,只好跟着他们走。
这几个民兵其实就是他们附近器材厂的工人,出了厂门过了两条巷子,没几步路就到了。到了他们卫生所一看,小屋里一张窄床上躺了个人,昏沉沉地没有知觉。红色风雷们一打量,这不是龙富荣么!一身也不知滚的是泥还是血,黑乎乎一片。他们没好气地问那个王队长:“谁说他叫严伟年来着?”王队长理直气壮地说:“咋的?不是?他衣兜里有张条条写着哩!”说着提溜过一件脏乎乎的工装上衣,从兜里掏出张烂纸来给他们看,上头写着“留给严伟年”。红色风雷们不知这算啥意思,看王队长一副笃定的样子,忍不住好笑,说:“老王同志,你犯了教条主义了。”就将龙富荣的身份说了。王队长倒也不恼,搔搔后脑勺说:“革命工人不是?”大家纷纷保证他确实是个好人。至于他为啥会半夜倒在那个地方,谁也说不清,既然人找到了,大家都挺高兴,也就懒得分证这事。王队长支援他们一辆板车,把龙富荣拉了回去。红色风雷感谢不尽,表示要给王队长点报酬,他说啥也不要。
龙富荣一直到了下午才醒过来。听说武斗要解散,总部的人也都散得七七八八,剩下几个哥们儿还守着他。眼下也没吃的,想法去食堂要了点糖,给他冲了一碗,用手指头调调递给他。他接过来,不看手里的碗,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几个。大伙儿就说:“联防队的人把你送回来的。”龙富荣说:“我想着攒着……以后也攒着……不过不用了。”众人一听吓了一跳,他那嗓子只能靠气声吐字,完全不是正常的声音,也顾不上理会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再看他木呆呆的,如同撞了鬼,都害了怕。有人说:“怎么办,送医院吧?”另一个说:“咱哪还有钱了?”第三个说:“魇住了吧?我妈教给我啊,这就得大巴掌抽。”大家说,那就打两下吧。说着拿过龙富荣手上的碗,照着他脸上拍了几下。老例儿到底是有点道理,眼见着龙富荣长长嗐了一声,眼神看上去像是清醒点了。大家问他:你好了没?好点没?认得我们谁呀?他慢慢点头,挨个人名字叫过去。众人见他有了意识,松了口气,重把碗塞给他说:“快喝两口。”他像个栓线木偶,别人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这样又过了一阵子,看上去终于有人气儿了。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你去了哪儿了?龙富荣一字一顿地说:家里有急事。有人又问:那你怎么会倒在后山下头?龙富荣说:晚上回工厂,想要翻墙就给摔着了,大概是磕到头了。大伙儿听着靠谱,也就不问了。看他又没了话,就先告诉他说:“云书记手术做完了。”龙富荣先是嗯了一声,过会儿又说:“她怎么了?”有人说:“一边眼睛没了,本来多好看,现在……”被人捅了一下,不说了。又有人正色说:“龙富荣,你和云书记……是不是有那么个意思?”龙富荣看着他,好像在想什么,没说话。那人以为他不好意思说,又说道:“她现在这样了,你……你还要不要她?”龙富荣很吃力地思索着,皱起眉头来说:“要谁?”那人听了有些气,也不知道他是装傻还是头坏掉了,哼了一声道:“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医院的人还以为你俩是两口子呢。昨天你没来,人家醒了之后一直叫你的名字,连护士都看不过了,出来跟我们说,谁叫龙富荣?他爱人叫他呢,没听见?”龙富荣这下有了反应,他直望着那个人,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听见。”
那个人倒愣了,说:“什么?”龙富荣说:“我没听见,我是真没听见。怎么会没听见呢!”说着双手抱头,把脸埋在膝盖上。众人都劝:“行了行了,也不是怪你,你不在场怎么听得见?”龙富荣说:“我在场,我在场……我在啊!”大家看他情绪激动,不敢再说。有人说:“不然还是借钱送医院吧?方才是傻话,这听着像疯话了。”也有老成的,说:“先别跟他提这些,可能是轻微脑震荡,再过一会儿就好了。”拍着龙富荣肩膀说:“你躺会儿吧。”
这一躺就是两天两夜。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站都站不起来。等到龙富荣能起床,他的战友们已经把武器都上交了。总部也要撤了,他们都搬回家里去。宿舍破坏成了马蜂窝,根本没法住人。只有他不肯回家,总部也就剩下他一个,他好似也不怕。反倒是看到他的人会吓一跳,怎么一个二十啷当的小伙子,像是丢了魂一样在一栋办公楼里晃悠。
过了几天,他也不得不搬出去。因为革委会派来了新的领导班子,要重新恢复生产——当然政治依然是第一位的。他和工友们都暂时回到原来的岗位听候处置。新领导开了大会,自信十足,号召动员,英勇豪迈,气吞山河。好多人上台表了态,有人推龙富荣要他说两句,他只是摇摇头,好像还笑了笑。
一个多礼拜之后,新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他等着领导发话,谁知对方只是将一张纸推到他面前,让他看。那是一封匿名信,揭发龙富荣的。说他这个劳模是贿赂前党委书记换来的,他用资产阶级的臭钱换来了无产阶级的光荣称号,是一条最毒最毒的毒蛇。领导问他有什么说的?龙富荣说:这事我没干。领导说:你说实话,是不是资产阶级。龙富荣紧闭着双唇,没吭气。领导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看到前党委书记的红人,本来就要借故整治,更别提还有胜券在握。龙富荣说:“您听到了什么就直说吧。”语气虽然僵硬,可并不怎么慌张。领导见了很是不满,拍了下桌子说:“好,跟我将上军了。组织都知道了,你是资产阶级的后代,你爸是资本家,你是资本家的小老婆生的!咹?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还不是混进了工人队伍的毒蛇?”
龙富荣听着。这些话字字诛心,曾是他最怕的噩梦,是悬在头上的刀,他曾是宁可割肉剔骨也要掩盖这些的。可是如今这话真的被人说出来了,被狠狠地抛在了面前,他却觉得……原来是不过如此。
一切都跟我们预想的不一样了。连最怕的东西都变了。
他这样想着,突然像是对着谁隐隐苦笑了一下。领导没想到他是这表情,恼火之余也觉得有点瘆得慌。想到这人头被撞过,可能是真的精神不正常了。真把他惹急了,这小子武斗时说不定还杀过人——要是被精神病打死了可找谁说理去?这样一来,不由平添了三分忌惮,想大张旗鼓地斗他一场的念头不知不觉消了一半。勉强又吼了他几句,就让他回去等候处理了。
过了差不多一个月,龙富荣经历了几场批斗会,最终被开除了工职,下放到郊区的农场劳动改造。临走前他去云书记家里看她。她出了院后一直躲在家里,帮街道做点手工活贴补家用,几乎足不出户。见他来了,缩到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声也不吭。龙富荣坐在床边,也是默默无语。云书记家很窄很小,可是见了他来,当妈的就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回避了,屋子里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许久,龙富荣站起身来要走。云书记还是不说话。龙富荣伸过一只手,碰碰她的肩膀,低声说:“你要是不嫌弃……就等我回来。”她像是抖了一下,终于开口说:“你去哪个农场?”声音也不像往日那么清脆,哑哑得透着笨拙。龙富荣说:“向阳。”她说:“听说那儿苦,没什么吃的。”龙富荣说:“云……云同志,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多保重。”她哽咽地说:“我还能怎么样?”龙富荣说:“我想了,有钱我就攒着,攒着,等攒够了,买个假眼睛给你戴。”
云同志哗啦一下掀开了被子,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龙富荣愣了一阵子,慢慢举起胳膊来,搂着她的肩。她哭着说:“我等你,我等着你。”他说:“嗯。”眼眶酸胀,可再也掉不出泪来。
最怕的已经过去了。我们预想的一切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