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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   “做,谁做?”沈绍愣愣问了一句,还没有回过神来。若要他立时描绘这人的长相,沈绍想,怕也不是多出色罢,至少那眼神稍微利了一点,像个行伍的军人,嘴唇稍微薄了一些,不自觉地抿着,一开口就不饶人似的。但他在看过了那一双手之后,却着了魔一般地想,这张脸算是长对了地方,旁人的脸,竟都不算脸了,仅能叫做面皮。
      侍应生看那人恍若见到了菩萨,浑身都软了,忙向沈绍介绍:“这是专做汤食点心的谢家声师傅。”
      “原来是谢先生!”沈绍赶紧一步迎上去伸出手,“我是沈绍,沈就是……”他的脑子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眼瞅着旁边椅子上的报纸,封面正是他的一张大照片,笑得倒是温文尔雅,一副大好青年模样。于是便指着报纸道:“看,就是那两个字……”
      “沈二爷是北平红人,哪能不认识。”那人的手指在沈绍掌中轻擦即走,还没尝出是冷是暖就掩回到袖子下面。
      那一句话沈绍听得心花怒放,不由道:“我对谢先生也是久仰得紧……”这时赵夜白在身后咳了一声,那人眨了眨眼道:“沈二爷想是饿得很了,我这就给您重做一碗去。”说罢就要挑帘子。
      沈绍哪里容他走,立刻板起面孔道:“只是重做就能把我打发了?你也太小瞧我了。”
      那人听了却并不意外:“早就听人说,北平的沈二爷有两件家传的宝贝,日日带在身上,须臾不离。”
      “哦,我倒不知道,你且说说看。”
      谢家声煞有介事道:“一件么,名叫开口笑,正所谓逢人三分笑,有亏吃不了。另一件么……”
      “另一件是什么?”沈绍追问。
      谢家声眼角一弯:“另一件叫做背后刀,正所谓背后砍一刀,鬼神也难跑。沈二爷自有了这两件家传宝物,就在北平城风生水起,所向披靡……也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侍应生听得一头一脸的冷汗,连连向那人使眼色,却正好递到沈绍面前,被他一眼瞪了回去。只见沈绍嘿嘿笑了两声道:“大概不错,只是有些缺漏。”
      谢家声极认真道:“如此,正好趁这个机会向沈二爷请教。”
      沈绍道:“我这两件宝贝都有个诨名,向来只有我家里人才晓得,不过既然是谢师傅问起,我也不妨实言相告——那开口笑本叫作绵里针,旁人都只看见两片唇是软的,却忘了后面还有牙齿是硬的,当心我突然一口咬下来,可是要见血的。”
      谢家声似是对他这条莲花灿烂的舌头生了兴致,等着他继续胡吹大气。而沈绍就像是一个谙熟了所有花巧关节的说书人,知道哪里该抖个包袱,哪里该卖个乖,他低头从眼缝里觑着那人袖中露出来的一星半点指尖,微微张开,像一朵结在枝头的梅苞儿。
      “沈二爷。”
      沈绍就等着听这一句,等到那余音都绝了,方才慢条斯理道:“那背后刀我通常叫做回马枪……想那刀不是砍树的,就是劈柴的,未免有失风度,倘若让太太小姐们,或是谢师傅这样的人看见,那可是大大不妙了。”
      谢家声已明白了七八分,笑道:“不知道沈二爷今日要让我见识哪一件?”
      这是沈绍第一次见着他笑,不禁心怀大畅,道:“谢先生恐怕还不知道,我还有第三件家传宝物,叫做踏枝雪。”
      谢家声略略偏了偏脖子,像是将他的一言一语都挟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仿佛听着夫子讲课背书的小孩子似的。“听名儿倒不像是你沈二少的作派。”
      沈绍黠然一笑,从里面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用手掌包着递到他面前。一展开,只见满室都是绿荧荧的光,映得那刷着白灰的墙壁都透出晶莹来,竟是一块绝世好玉。沈绍指着那玉中心的一点纯白道:“这玩意据说是当年孙殿英挖清东陵的时候,从慈禧老佛爷嘴里硬拽下来的,那老婆子死了多少年,口牙却是死紧,孙殿英拿刀子敲开才露出这件宝贝来……前一刻那尸身还是栩栩如生,一取出来就化成了白骨。孙殿英败亡之后我费了多少周折才弄到手,从此便贴身戴着,你看这上面的白瑕,可不跟雪似的?我问过潭柘寺的和尚,说是故去的一灵咬住不放松,凝留在人间做个念想,没准儿哪一夜还会跑出来找你说会子话。”说着就凑到谢家声耳根处。
      赵夜白只觉得那句话耳熟,蓦然想到那是《牡丹亭》中的一句唱词,他和苏千袖也是认识的,苏千袖成名略早些。当日开堂会苏千袖在前□□挑大梁,他还在后台跑龙套。待他能独当一面的时候,苏千袖已不知沦落在哪个三等堂子里了。他也托人暗中寻访过,回来的人都摇头,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不可说。
      只听谢家声笑道:“沈二爷这玩笑可开得大了,孙大帅明明将那宝贝送给了蒋委员长,现在正在委员长夫人的高跟鞋上镶着,怎么就到了沈二爷身上?”
      沈绍猛然一拍脑门,像是恍然大悟道:“不错!我说怎的有些不对,竟是我记错了。这东西原是我大哥的,当初我们还在沈阳,他被日本人逮住了,我家老头子扔出去几十万都没换回来他一条命……我亲眼看见的,日本人拿枪抵着他的头,砰!一声!我没见着血,倒是脑浆子溅了一地……有一滴落在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
      谢家声也有些笑不出了,勉强道:“故人已矣,沈二爷不必太过挂怀。”
      这时赵夜白却轻声笑道:“谢师傅你莫要听沈二爷胡说,他这也是在逗着你作耍呢,你不知道这位沈二爷的脾气,最爱开玩笑,有的话你听便听了,切莫当真。”
      “赵老板说得正是!”沈绍哈哈大笑道,“我哪来的什么哥哥弟弟娘老子!当年白手入关打天下是爷一个人,将来横遭报应入土为安也只是爷一个人,最多再带上这个狗腿子!”他向阿飞瞥了一眼,年轻人立刻低下头去,算是默认。“这小玩意儿就是爷的运气,一百大洋在琉璃厂淘的,觉着还不错就带在身边了。今儿遇着谢先生也说得上是缘分,我点几样菜,做的好了,这小东西就当作饭钱,如何?”
      “却之不恭。”谢家声随手一抄,啪地扣在桌子上,只听铿的一声,竟将上好的白梨木桌子砸出个小坑,他不禁悠悠笑道,“真货,请沈二爷赵老板稍候。”
      不过一盏茶工夫,谢家声亲自领着四个侍应进来,都双手捧着个赭红食盒子。沈绍想起当日在丹桂大戏院见到的就是这种盒子,一模一样,分毫不差。这时离得近了细细看去,才发现每个盒子边上都剜刻着几个兽头,似狼又不似狼,伸出来的舌头上烙着主人的“声”字。
      谢家声打开第一个食盒子道:“今天是正好是腊月初八,就请两位先尝一碗腊八粥。”
      沈绍低头看那粥,再用汤勺搅了两搅,只见稠而不密,色泽淡而不清。他舀了一瓢送到嘴里,初始觉得黄米的腥味有些重,正要皱眉,突然白米的清香已经涌上喉头,接着是温润的江米,甜糯的小米,爽脆的菱角米竟是纷至沓来。其后栗子榛子杏仁花生连同不期而至的枣泥葡萄干像细浪拍岸一般接踵而来,他愣了一愣,唇齿间弥漫开一阵沁入心脾的清甜,回味良久才品出是上佳的红糖。他喝过多少年腊八粥也禁不住赞了大大的一个好字。
      沈绍正要再喝几口,却猛然发现已经见了底,这时谢家声打开第二个食盒道:“饮过腊八粥,再请二位尝尝这道过桥米线。”
      沈绍再看那米线,一根根切成头发丝般粗细,一条银龙似的盘在碗里,筷子一挑,拉出好长还不见个断头,不由又赞道:“好刀工!”矗在日光下仔细看去,丝丝透亮,缕缕生光。沈绍生怕被这一会就被风吹断了,忙塞到嘴里。那米线就像是蛛丝凝成的,入口即化,略一咀嚼,就有香油从里面榨出来。他扒开上面一层米线,底下立时露出鸡脯肉、乌鱼肉、火腿、豌豆尖、蘑菇等佐料,还在空隙处撒着一两点青白葱花。“这些吃食,我以前怎么就没吃到过?”
      谢家声噗嗤一声笑道:“沈二爷平素是不屑光顾那些街头小食店的,自然没有这等口福。”这时,他已经将第三个盒子递上来:“接下来请沈二爷和赵老板试试我这云片糕。”
      云片糕沈绍是知道的,据说是当年乾隆下江南钦点的贡品,北平各家有名的小吃店都有卖的。他自恃吃遍皇城,不信这年轻的点心师傅能翻出什么新鲜花样来。他看那云片糕面上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当下筷子连也懒得用,手指顺势在上面一抹,蘸了一块按在嘴里吮着。忽然,沈绍眼角一掀,瞪着谢家声道:“这甜味倒有些独特,不像是白糖,也不像是冰糖。含在嘴里凉凉的,稍不留神就要飞走了似的。”
      “沈二爷果然是天生一条五香舌,名不虚传。”谢家声竖起了大拇指,“旁人用的都是绵白糖,独我用的是蔗糖,不过这是我的独家秘方,沈二爷可要替我保密。”
      “这是自然。”沈绍一笑间,谢家声已打开了最后一个盒子,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碗汤。沈绍一眼认出来,这就是他刚才砸了的那碗三鲜虾丸汤。
      谢家声亲手端上来道:“这是替今天这位师傅赔罪的。”他看着沈绍接过去,一口一个将里面的虾丸都吃尽了,才笑着问道:“沈二爷,好吃么?”
      沈绍揭起餐巾抹了一把嘴道:“你手底下做出来的,自然是天下无双的美味。我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虾丸。”
      谢家声轻轻笑了两声,倏然一弯身附在沈绍耳边道:“那我这就告诉沈二爷一个秘密……这汤里面的虾丸么……也是豆腐做的……”
      沈绍一呆,刚才吃的一肚子美味佳肴差点没全从喉咙里呕出来,隔着一副眼镜那眼神也亮得怕人。
      谢家声双眼看天,一对眸子全都撂到了脑门子上,道:“沈二爷实在不好意思,我铺子隔壁王妈家的小姨子屋里有一只公猫,昨儿才咽气,这不,我也正忌着荤腥呢。这玉片子,就当是沈二爷的祭礼罢。”说着将那宝玉拢在怀里,双袖一拂,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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