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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雁砚】长夜 ...

  •   “此毒名唤长夜,亦有长夜不醒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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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夜漫漫,黎明仍久。

      他素来喜爱在泠泠月色之下沉思不眠,一者为赏月,二者不愿沉沉睡去,长年受光怪陆离荒诞梦境缠身,醒来如隔三世,令他心力交瘁;人生苦短,已被梦中名为妄的毒侵蚀小半,留给他该做之事的时间更是少到雪上加霜。

      陛下体贴爱重臣下,对肱股之臣这般莫名的奇疾一直牵挂于心,为他寻遍天下名手,无数医者一波接着一波地入宫,却全部无功而返。

      此病,无可医。

      更何况他药理本就自成一派,如何不对自己状况心知肚明?

      噩梦难醒,昏睡不起,但身体实无大碍,长久辛劳因休养反倒缓解不少。说来也不该如此担忧,他甚至乐观地认为:只要有人愿意一直唤醒他,那这顽疾也算不得什么问题。

      帝王拳拳真情一时传为美谈。他上书言道不必如此兴师动众,那人一如既往地赞同了这劝谏,却仍是私下继续,只是这次有了时间上的间隔,让他不再担忧被众人踏破门槛,上门的医者也不再反复提及病情,会带来一些京城之外天生宝地的茶叶和奇物,供他做个消遣,打发养病时日的无聊。

      这份用心,无法不打动人心,无法不令臣子感激涕零。

      ——他却只觉难承其重。

      这本不该生出忧思。陛下仁爱为民,恩威兼施,克己守礼,亦是百年难见的帝王之材,连他也甚为佩服,智计权谋、人心民意、理政治国、兵权分配,内外事务无一不妥当安排、无一不尽在掌握,百姓忠臣皆诚心拜服,史书上更是褒美之辞不断,百年、千年之后,定是传颂千古的一代仁君。

      而他……作为陛下年少时的至交好友,现如今又拜为一国之相,二人之间从未生出嫌隙,携手共创盛世,帝王长久不变的偏爱和纵容令无权无势的他得以站位脚跟,方能一展能为;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只可惜,因着古籍上也未曾记载的病,梦魇缠身,记忆混乱,竟是回想不起几分往日时光了。他颇感遗憾。

      但这盛宠,却总是不妥的,他常常为此惶然无措。

      天子在位十年余,后宫不曾入一人。他知帝王因过往一些旧事的缘故无心情爱,也不忍心让妙龄女子入宫蹉跎岁月,于是从未在此事上谏言过哪怕一次,但取而代之的是暗流下肆意涌动的流言蜚语,成了他为之头痛不已的困扰。

      却也无可反驳。帝王不近女色,又独爱于相,令人遐想联翩,居于相位的他也并未娶妻成家,更是坐实传闻。

      爱之一字,又怎会如此狭隘?

      他摇头叹气,忽觉香茗味淡,日日饮,反倒如白水般普通了,这生活其实也是一个道理。

      ……还是入宫一见陛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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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殿路上有遇到几位官员,皆是恭敬拱手问候道:“砚大人。”

      他一一回礼,恭谦温和,不卑不亢。

      众臣知他不爱繁琐礼节和无用客套,也体谅地没有多言,毕竟帝王之恩长年只倾注于一人身上时,他之喜,便是帝王之悦,他之厌,就是帝王之怒,无人敢触逆鳞。

      清静虽是他所喜,但这般得来……总是奇怪,劝了很多次,那人每次都是左耳出右耳进。

      唉。不知何时,自己也变得如此唉声叹气了。

      上次单独拜会陛下是在何时了?他绞尽脑汁,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顽疾如眼翳生雾,缺失的那一块,变得苍白而缓慢腐烂。

      难得清明连续几日,自己也无事可做,自然是想要忆起被蚕食的一些旧日色彩,即使不断缓慢流失,总归是不能就这样自暴自弃,况且,遗忘也会让身边之人伤心。

      日日如蜉蝣生,朝生暮死,记忆是如此重要,他不舍。

      一路顺畅无阻,他不曾犹豫,回转宫苑曲径,踏破孤宫寒寂,步伐沉稳有力地向着那人常在的御书房前去。

      到了殿前,却无端生出几分畏怯,他迟疑一瞬,还是先传人通报。

      那人的嗓音低沉:“进来吧,我一直在等你。”

      他行礼之后,跨入这座寒凉的诺大宫殿。

      君主单纯不喜身边太多人侍奉左右,只有翎羽卫驻守在几处要地,严密交班,保障安全,还有适量的其余宫人,他们有条不紊地维持皇宫每日所需,然而还是少了太多烟火气,坐拥天下却也孤寂如雪。

      王道,称孤道寡,是一条寂寞至死的不归路。

      他又被这顽疾耽搁,缠绵病榻,想要助力却是有心无力……

      “臣拜见陛下。”

      “你又这般客套。”

      那人从容地放下手中笔,眉眼舒缓,少了很多过往的锐气。

      恍惚间,灯火摇曳,他竟是以为自己陷入了回忆;此情此景宛如前世旧事汹涌地席卷而来,令他生出几分不真切之感。

      “臣……”他只怔愣一瞬,又清醒过来,从善如流地换了自称,“我是来看你的。”

      “可惜,事务繁多,得劳烦你等候多时。耐得住寂寞吗?”

      “我并不会觉得寂寞。”

      “那便好。”那人颔首,继续提笔阅奏折。

      一时之间,大殿内只有翻书和题字的沙沙声,殿外宫人轮班时的轻微交谈声和整齐步伐清晰可闻。

      他为君主磨墨,有时添些热茶,也同样一言不发。

      不知不觉,夜色缓慢攀上宫墙,洇透寒凉,已是三个时辰过去。

      勤民听政,昃食宵衣,日日辛劳如此,毫无怨言。

      他心中隐隐作痛。陛下常年忧思国事,眉间疲倦久久不散,在灯火下忽明忽暗,他情不自禁便要伸手去抚平,苍白冰凉的指尖还未触及,就落入温热的掌心中。

      那人笑道:“你许久未这样做过了。”又捉了他的手,似是报复性地轻咬一口,触感温热,但没再做更过分的事,亲密又不狎昵。

      他却忽地从尾椎生起一种酥/麻感,双颊滚烫,脚下发软,心跳如擂,竟是差点要跌坐在那人怀中;就像他们以前这样温存了太多次,记忆虽模糊,但本能地便会有了反应,想通这一点,他愈发羞惭。

      习武之人不应该这样。但他同样忆不起是何时患的病,昏昏沉沉不省人事,致使武技荒废,只记得在相府庭院发呆,倚在椅上眺望苍穹,有陛下赐给他的一只鹰在展翅高飞,它翅骨未被折断,却像是被困在了这庭院上方小小一处天空,再也无法飞离。

      “很久了,”那人看破了他的动摇,更不会放过,“我说过,我一直在等你。”

      “……陛下。”

      吐息掠过皮肤,如同一个个克制的亲/吻。

      他强作镇定,想要抽手,但拒绝之辞鲠在喉间难以吞下;那人是他的君,他是那人的臣,君与臣,友人,亦或是枕边人,相伴十年有余,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

      唉……

      早就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他也没有多少抗拒,只是睫毛微颤,双唇紧抿,全然暴露了紧张的心绪。

      那人轻声问他:“你怕吗?”

      “我只是……”他长叹一口气,眼神却澄澈,“遗忘了太多。”

      帷幔终于落下。

      一杯温水,即使无色无味、难改本质,但若是受烈火炙烤,也不得不忍耐着痛苦和欢/愉沸腾涌动;晶莹的颗颗珍珠滚落地面,噼啪作响,如同珠玉断线坠击玉盘,不知轻敲月夜何人梦。

      只恨红烛短,重叠衾罗犹未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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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病愈发严重了。

      也不知自己栖在殿内多久,只记得有醒来过数次,所见都是那人担忧的神色,守在床前,投下一片晦暗的阴影,割裂了半分日光,让他困意涌上心头。

      “陛下,”有一次他强撑了三时清醒,“臣叨扰甚久,应该……”

      君主搀扶他起身,“无妨,我明白。我会遣人送你回府。”

      贵为九五之尊的男人神色是一点怅然,还有几分淡淡的落寞,然而他仍旧是顺从的,连一句挽留也不曾出口。他甚至很少直白地表现出自己的欲求。

      但这次却破例了:“我已有此病的解方。”

      他脚步一顿,心下生起的困惑也带着几丝倦怠,“先前诸多医家皆束手无策,陛下是从何人那里求来此方?”

      “药神,”那人言简意赅,递过一本修订成册的药方集给他,“回去后,你看完他所出的方子,再来寻我。”

      他知道此人。药神鸩罂粟,药王神医一脉后人,其名三字为毒,行踪不明,居无定所,按理来说很难寻到——但这突如其来的解药,又轻巧地仿佛没有那么多医者对此病宣判死刑一般。

      “臣遵旨。”他疑惑更甚,面上却不显。

      此次回去路上,宫女低眉顺目地为他引路道:“砚大人,回府的轿子就在宫门外候着,不久便到了。”

      “多谢。”

      砚……大人?他是名为砚……,姓砚,名为何?怎会、怎得连名姓都想不起来了?他心生惶恐,然而无论如何努力思索,也找不到答案。

      那本药方紧紧攥在袖中,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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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后没多久,连那本药方都来不及细看,他又陷入沉睡,再次醒来已不知是何时了。

      他还记得自己以前官职并不高。

      清瘦的小官经常在御膳房里手持银匙,亲自为诸多膳食试毒,药多味苦,他便苦思冥想其中搭配之理,如何兼顾口感和药性,就这么些事情就已经够让人忙的了。

      但其百般搭配,也自有妙趣,药可大补,也可催毒,他曾给自己以药入毒来提点某人;研究得久了,更是不着痕迹地做到。

      然而他无心宫中斗争,这点手段自然也是无用武之地。

      若是能有用上的一日,想必也是无可奈何……那反倒是用不上最好;他摇摇头,放下汤匙。

      经常忙碌到焦头烂额的老好人又来求助了:“砚寒清啊……”

      砚寒清。他忽地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名字。

      以药入毒之法,重在点滴累积,用时日作引。

      砚寒清不记得这已是第几个深夜,他翻阅医书,找寻合适的搭配,二十一种组合,兼具熏香、茶水和膳食多方面,甚至协调药性,使其不生冲突、完美契合就宛如战场上排兵布阵一般辛苦。

      同样的,为不得不每日相对的某人缓慢埋下此毒,也会影响到自己,他还需要日日化解药性,消除后患。

      他虽不喜争斗相杀,但也不等同于他会坐以待毙。

      难呐。

      提笔深思时,意外看到手边一本从未见过的书册,砚寒清颇感惊奇,他明明清楚记得自己的所有藏书和借书,此册又是何处而来?

      他开始翻阅。

      愈看,眉间惊疑愈重,常常停顿在其中某一页,再没有动过。

      此本竟同样是以药入毒之方!而且作者无论医术,还是药理,其理解和利用更在他之上,远超二十一种搭配的百张药方相互制约和催化,只是单单一毒便有千万玄妙,如连环布局,层出不穷,难以勘破。

      砚寒清赞叹作者药理绝妙之时,心底那种不安却越发膨胀。

      此毒,名唤“长夜”。作者尾页写道:亦有长夜不醒之意。药如其名,会令人智惛神乱,不辨今时往日,多眠,生魇,胸闷,心悸。

      这症状……他忽地喉头一甜,几滴鲜血打散了纸上墨迹。

      ……

      这不是病——而是毒。

      最初为自己把脉,他就隐约有所察觉。此毒要的不是人的命,但神智混乱,已然形同于半死不活。

      是何人要加害于他?

      砚寒清心中有了几位人选,而其中一位嫌疑独大。有此怀疑,他甚至都没有错愕、失望、恐惧和不可置信,仿佛就笃定了这人一定会这么对待自己,只是……仇从何起?

      朝中皆传砚相独受偏爱,然而此情又从何起?

      竟是毫无头绪。

      但此毒变化如此之多,他又没有毒物原方,难以对症下药,只怕莽撞试药效用反其道而行之。

      该如何是好……?

      砚寒清顿觉食不下咽,他放下箸子,但过往身为宫廷试吃官的习惯使然,他还是忍着心中不适再次试了一下面前药膳,口中药香浓郁,回味无穷;然而他面色愈发凝重,又一一试过其他几道菜,还去拨弄了香炉和烛台,最后去了相府庭院里看那几株清雅花草。

      不、不对。

      此毒……首先是药,才是毒。是他莫名觉着熟悉的手段。

      恐怕药性沉积体内已有很久了,就是来自这些日常的琐碎细节——他环视一圈自己的居所,明明立于天光日照之下,却只觉通体生寒,为那人无所不在的掌控力感到惊惧。

      心机深沉的君主正如此毒,无声、无色、无味,深入骨髓。

      砚寒清拭去额角冷汗,又恢复到平时镇定状态。他深知自己不可惊动幕后人,只能尽量小心地把这些诱发物一点一点换掉了。

      但此毒不能不说,实在非常针对于他。如果是庸俗毒物,他完全不会畏惧,如果是药性生毒,他一向敏锐,也能化毒为补;只有身上这种混淆虚实的毒,其精妙、细致世间罕有,定是出自绝顶药师之手,而植下也需要下毒者心思缜密,身份特殊,才能让他毫无所察。

      更何况,记忆的混乱不知到什么地步了。他实在难以心安。

      必须……主动破局,才能找到一线生机。

      ……

      “吾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它出自药王神医一脉,百种变化,千日入药,方能成功。”

      “服下此毒者会记忆错乱,梦魇缠身,久睡难醒,终日浑浑噩噩。”

      “此毒,名唤长夜,”雁王根本不像个疯狂的人——单从他的神态语气来看,这甚至是一位克己守礼的君王,他拭去唇边血迹,依旧不疾不徐,“溺死长夜,或是沉醉不醒,都是不错的选择。”

      “你……”

      砚寒清只觉自己战栗不止,完全不知是因为气怒,还是慌乱。

      他的杀局,还是功亏一篑。

      雁王此人,洞悉人心,然而这层出不穷的、折磨人的手段却是另一种恶毒的天赋,偏偏他又天生擅于此道,若是以此为乐,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他这些报复;哪怕极尽宠爱,哪怕缠/绵/温/存,他都能相当投入地做到,只是为了一点一滴耗磨溺杀局中人的戒心,十年的布局,早就织成一张无法逃离的天罗地网。

      药神妙手,这毒……同样是以药入毒,百张丹方,千变万化,以七七四十九天为间隔,千日为限,在他的骨血里植入自醉不醒的毒,每次梦醒,便是一次绝望的当头棒喝,破开虚妄,所见却更是虚无。

      他气血逆流,竟是反噬,呕出一口血来,心口如撕裂般绞痛难忍。

      “还不够吗,”终于梦醒的人嗓音嘶哑悲哀,“这么多年了……雁王,难道还不够吗?”

      “无人能救你,我的答案依旧不变。即使我曾经也想过飞蛾扑火,但一时的愚蠢只会葬送自己。情之一字,是我的软肋,却不是为了你放弃我拥有的其他一切的理由,雁王,你早该明白。”

      “困于长夜的不只是我,还有——你。”

      “你的答案每次都令我满意,”一国之主对于爱重的臣属总是宽容的,他话语间生出几分赞赏,“璞玉难改其质,还是同样的回答。”

      砚寒清苦笑,只觉无力:“……这是第几次了?”

      雁王道:“或许只是第一次。”

      他神色淡淡,不似作伪,一双罕有的鎏金瞳孔本该璀璨,却是幽深,从他们相见的第一次就是这样,不曾变过。

      然而这更彰显他的可怖——雁王是个克制到近乎自虐的人,欲/望与快乐在获得前必须要学习享受失败和痛苦,他不曾侵凌,甚至于连太过亲密的动作都不会轻易地做与旁人,进退有度,左右有局,喜怒哀乐皆是死寂莫测,几乎快要让人忘记他作为一捧不可燃的死灰,本身就能从自己和他人的痛苦中汲取养分。

      某种意义上,他们其实算是较为相近之人,但本质又相差甚远。

      “可能不会有下一次。”

      砚寒清仰头,只见长夜漫漫,黎明仍久;澈魂精粹现于身前,磅礴内力灌入,古朴无华的剑身骤然光芒四射、熠熠生辉,那是他凛冽纯粹的战意,纵使黯淡,却不曾熄灭。

      他用力攥紧剑柄,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求能不再迷失自我,沉沦在无尽的暗夜之中。

      ……

      “……谨记,勿忘来处。”

      是自己的声音,虚无缥缈,他困于一片迷雾之中,什么都看不到。

      恍惚间,层层云雾拨开,足下砖石冰冷华丽,皇苑小路蜿蜒曲折,竹影摇曳,清风幽幽,一人独坐其中,执黑,执白,一盘残局正有条不紊地呈现于棋盘之上。

      他只觉得自己脚步轻浮,不知身在何处,宛如一个幽灵游荡世间,不受控制地向那人走去。

      “即使这样的残局,”那人道,“也不能引起你兴趣吗。”

      他听到自己平淡的回应:“微臣棋艺拙劣,不堪入目,自是不能和殿下相比。”

      “你不该这样说。吾若厌了寂寞……”

      之后的话语尽于一声晦暗不明的笑声中。

      冷。彻骨的寒。他如坠冰窟,骤然生起一种逃离的冲动,足下却仿佛扎根在地,无比沉重,竟是一步也迈不出。

      那人不再说话,落子的响声清脆,却是声声惊心。

      越旁观,越是震撼,这是混乱无序的一局。

      无论一黑一白,皆错失了最佳时机,择了一条不应该的路,引出愈发凶险莫测的局势;棋落,人亡,双指在光滑的棋盘上不疾不徐地推动一子时,仿佛能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腥痕迹,表面光洁无暇,实则早已鲜血淋漓。

      他错愕地发现,自己竟能通过一盘残局推测面前人的布局。

      “你当然看得懂,”那人再落一子,“棋艺不精只是借口。”

      “不愿入局,才是真实。”

      又是他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势均力敌、意趣相投的对局者才能和殿下相配。”

      此人情绪难以揣度:“自贬,亦是一种自以为是。”

      同这人对话,莫大压力如山压顶。他不知自己何时冷汗涔涔,陌生的环境更是增添负担,让他无法全神贯注与眼前人对峙。

      “盛朝有闻,以人为镜,可明得失。吾倒也想一试,看是仁君,昏君,亦或是暴君。”

      话语似是调笑,却暗藏深意。

      他装作不知:“殿下未来就是国主,权掌天下,自可随心所欲。”

      那人却又是答非所问:“我知你会离开羽国。”

      “微臣只为活命,不求其他,”他答得不卑不亢,“也从此永远不再返回羽国。”

      “你——一定会回来。”

      “吾唯一不能确定的,便是你会不会再次离开。但也无妨。”

      刚落的白子应声而碎,然而杀气却毫无波动。

      一盘残局未尽,那人起身,一只手搭上他的右肩,吐息低语如耳鬓厮磨般亲密,甚至可说是暧昧:“该醒来了……砚寒清。”

      他闪身避过,却是一步踏空,坠落深渊,万劫不复。

      忽地天光乍现,破开一切虚妄幻景。

      ……

      世上最可笑的笑话莫过于鲛人溺水,然而砚寒清呼吸急促、冷汗不止,猛然起身,从梦中惊醒时,那种身处深海暗不见光的窒息压抑感才如潮水迅速褪去,让他得以大口灌入新鲜空气,如获新生。

      心跳仍是紊乱,仿佛想要跳出骨架和血肉的囚笼一般。

      ……方才所梦为何?这种心悸难安的惊惶感……熟悉,又陌生。

      似乎又……遗忘了什么?

      有人伏在案前挑灯夜读,听到声响,回首投以视线,一时面无表情,在孤寂寒凉、唯有他二人的宫殿内竟是显出几分彻骨的阴冷。

      砚寒清因为头痛欲裂而没有看到。

      再抬眼望去,却已经是一副温和包容的神色,正捧着书卷笑意和煦,恰似多年故交,又像体贴的情人,不眠不休地守在因噩梦惊醒的枕边人身旁,用一点灯火,做他长夜中的灯塔,驱散离奇吊诡的怪梦。

      “殿下,”砚寒清扶额喃喃道,“微臣昏睡有几日了?这病……”

      这许久未闻的称呼令那人身形一顿。

      “无碍,不过半日而已。你若是因此生活不便,长住宫中,我也能照应一二,待你病愈,再行离开。你意下如何?”

      “唉……那便劳烦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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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回门内,砚寒清嗓音还是平和:“没人能救你,雁王。”

      “人只能自救。”轮回门诸多过往不过黄粱一梦,他也难得神色怅然,似不舍,然而这不舍在心中所占分量,想必也没有很多。

      他长叹一口气,左掌暗含内力,要推开肩上那只手,“放手罢。”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雁王那一点情绪的波动起伏不过昙花一现,那副无形面具在他漠然的话语中重铸,且固若金汤,再也不可能出现同样的裂痕了。

      然而这动摇不了砚寒清的决定——他放不下海境,舍不下的人有太多太多,这不该有的奇遇让他误闯雁王的人生,现在正是抽身远离之时,又怎可流连沉溺?人不能一直错下去。

      “你若失望,在此地杀我也无妨。我决心已定。”

      这便是未来的鳞族师相。

      雁王没有冷笑,也无讥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色平静毫无畏惧的砚寒清,方才那一瞬爆发涌动的杀意消弭,他甚至是颇为怜惜地说道:

      “你不该后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雁砚】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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