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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异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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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北市前,温海音从不知道冬天可以这么冷。
也不知风可如兽般狂吠,旋天地转,呼啸啸荡满长街。
青城不是这样。
她的家乡青城,三面碧海环绕,水波纹纹。就连冬日里的风,也因夹杂湿润而散尽凌利。
在她心中,青城总是温柔的。
温柔的风,温柔的海鸟与沙滩,温柔的漾着波纹的大片蔚蓝,浸着温柔的日光。
最近她常梦到那日光。
太阳懒懒的,躲在云层后面,只放了几缕触角,金灿灿,晃人心神。
她陷在暖烘的沙滩,朝天空伸出一只手。
去碰太阳。
醒来阴云覆城。
睁眼时,服务员刚刚离开。手边多了一杯热桔汁,汩汩冒着白气。
她是被杯壁烫醒的。
指尖锐疼,抽手是条件反射,打散梦中太阳。
温海音直了直身子,用被烫疼的手揉揉眼睛。
咖啡厅里光线昏黄。密集的卡位上,台灯每桌一盏,光拢在铃兰花苞样的磨砂灯罩里,像长河中漂浮的萤火。
耳边琴曲飘忽,德彪西的《月光》,混着熟豆研磨的焦苦香。
这是典型的北市冬日。
窗外灰雾蒙蒙。昨日大风似白吹了,仅一夜,天空又爬满积云。
下午三点,已似幕合。
难怪她会睡着。
乔昱大概没想到,自己才刚请假的约会,不被推迟,反而临时提前,人久久未到。
温海音吹着杯口,目光放空。
也许是年末的催款信息尾大难甩,也许是同学会偶听的八卦久久未散,又也许是在债主那一次又一次碰壁,她感到自己如灌铅沉。
在新年的第一天,她特别想做些取舍。
比如与乔昱的关系。
这样的取舍并不少见。隔壁桌的姑娘,似在经历与她相同的窘局,正与闺蜜来来回回推演。
说自己一想到幸福旧时光就万分不舍,却又难忍受现今冷淡。
对桌闺蜜听得不耐,撇撇嘴说,物是人非就分了吧。好男人多的是,就你男朋友那样的,一抓一大把,哪值得这般犹豫。
说着,朝窗外指了指:又不是陈行舟。
街上车行不息。对面大厦的led屏正在播信隆银行的访谈,男人轮廓叠着薄雾,从屏幕一闪而过。
温海音托腮望着。
她自然是认得陈行舟的。
这座城但凡与金融沾边的行业,大概没人不认识陈行舟吧。
年轻,多金,背景强硬。不同于新近冒头那些青年才俊,是世代叱咤的old money。
有人遥望罗马,有人奔向罗马,有人出生在罗马。
陈行舟便是后者。
大概是一切过于应有尽有,才让这样一位身居顶峰的有钱人,愿意在寒意寂寂的深夜,向下俯瞰。
出于好奇,或是别的什么。
温海音仍记得昨夜场景。
广场空阔。匆忙下车,她与那位缺点缘分的滴滴司机终错失交臂,站在寒夜,无所适从。
打车软件雷达扫了一圈又一圈,无人再应。
风息了,冷更隐蔽,从四面八方悄然侵袭。
她的手,面颊,身体,无一不是冰的。
这个寒冷的、混乱的、天地颠倒的年末,在漫长纠缠之中,艰难行至尽头。
几秒后,时钟豁然清零。
陈行舟是这时经过的。
车灯明晃,光束像一丛清泠的火,将周围哗得照亮。
温海音从那光亮中呆呆看车减速,又看它停住,缓缓降下车窗。
车里的人也在看她。
四处是茫茫冰库,她不自觉发抖的双肩,出卖了她的狼狈。
陈行舟单手撑着太阳穴,神色松散:“去哪儿,送你一程?”
从业年余,温海音素来听说这位名噪北市的贵公子,生性骄矜,不与人近。
所以下意识迟疑。
光影在喧嚣。
些微暖融的橙色,透过暗夜,映在他半阖的眸。
他用眼尾扫了扫她手里的屏幕,说:“这个点,不好打车吧。”
若不是此刻恰巧被接单,温海音差一点,就要朝这辆错上过的车再次迈步。
后来她靠在好容易等来的滴滴后座想,也不是所有资本家都很冷漠。
比如这位深夜好意施惠的独行者,就让她在凛冽寒冬,感受到一点温度。
不对。
思绪轻飘,温海音忽然回神。
那些暖橙色的,沁着好施的温度中,分明有一丝别的。
或许那才是他停下的理由。
乔昱到时,温海音已从窗外神游中渐渐倦怠,又经历一轮浅眠。
桌上桔汁已由烫化温。天光越来越弱,重雾微茫的街道现出点点华灯。
她双眼怔忪,捧起眼前那杯桔汁,咕嘟喝了一大口。
等糖分补给充足,周围的一切才清晰起来。
旁边热聊的闺蜜已经离开。客人稀疏,隔岸般遥远的谈笑中,乐音显得更加轻柔。
一身休闲装的乔昱在她对面坐定,不自然笑笑:“抱歉让你久等了,今天单位……事有点多。”
“没关系。”温海音答。
男人衣着轻快,头发是新剪的,看上去神清气爽。
温海音的目光从对方额角滑落,定在他拿着水单的手上。
过一会儿,他抬起那只手,拦住路过的服务员,点了一杯拿铁。
“要不要给你也续一杯?”乔昱望着空掉一半的桔汁,开口问。
温海音这才收回目光,摇摇头。
中指,素圈,款式简约。
许久未见,变化还是明显的。
或许是感受到什么,点完单后,乔昱悄悄将手上戒指掩了掩。
温海音记起他们刚在一起的那年。乔昱是她的初恋,少女心萌发,她也曾拉他买过情侣对戒。戴在手上,仿佛为所有誓言加一道锁。
只是如今,一切承诺皆已风逝。
她握着杯子:“不好意思,昨天说好,今天又临时叫你出来。不过有些话,我想我们应该说清楚。”
“嗯,我知道。”乔昱顿了顿,敛去笑容:“昨晚,隋悦给我打过电话。和我说了你们聚会时的一些事。”
温海音抬眸。
“对不起,海音。”乔昱说。
“我想早点告诉你的。但你也知道,这种事很难开口。况且……况且你还在特殊时期。”
“我是不想伤害你。”
一股强烈的讽刺随着这几个音节,漫入胸口。
她看着他,忽然笑开:“不想伤害我,所以要骗我?”
“你现在压力这么大,我怕这时告诉你,你会受不了。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是真想为你考虑。”
“所以我该谢谢你,是吗。”
热拿铁被端上来,鼻尖扑来一阵咖啡香。
在这苦涩香气中,乔昱蹙着眉,眼神无比真诚:“我知道我很混蛋。但我的事业才刚起步,我没有能力,也没有魄力帮你。”
“比起我,现在的你更适合财力成熟的男人。其实我也听说了,”他抿着唇,似在宽慰:“最近有个客户对你挺好的。虽然离过婚,但是个老板,实力很不错。”
温海音静静听着。
甲缘嵌进肉里,她掐着手指,看他言辞振振:“你这么漂亮优秀,值得更好的人,真的。”
从未有一次,她在他温柔劝解时,如此迫切想反驳。
下一秒,又觉再无意义。
窗外天已黑尽。温海音望着川流车灯,轻飘飘说:“分手吧。”
乔昱怔了一会儿,垂下头。
那些复杂的,纠缠在一起的浓郁情绪,在她步出咖啡厅时,集体沉入夜色。
温海音以为自己的泪水已在昨晚流尽。可今天,此刻,依旧不争气想哭。
刺痛她的,大概是临别前,乔昱瞬间解脱的那个表情。
过往种种奔涌而来。漫长岁月中,青春懵懂的心意,鲜明的笑,温柔的陪伴与体谅,在他如获大赦的脸上,化作一个笑话。
尽管她早有准备。
夜色寒冷而深沉。
路边树木因元旦穿上灯袍,火树银花,绵延长街。
她在街灯下走了一会儿,天下雪了。
雪粒很小一点,飘在空中,像盐,又像白色细沙。
好多人抬头,也有好多人伸出手来,想接雪花,或是抓住新年伊始的浪漫与幸运。
温海音混在人群中,努力压下无谓泪水。
电话在这时响起。
听筒那端,隋悦向来活泼的声音透着隐忧:“海音,你还好吧?”
温海音沉默片刻:“乔昱和你联系了。”
“是。”隋悦有些尴尬。
停了一会儿,又开口:“他怕你出事。我也担心你,你在哪,我陪你吃饭好不好。”
难得被这样关心。
不知该感谢分手不忘善终的前男友,还是该感谢两边平衡的闺蜜。
温海音捻着落在指尖的雪花,说:“我没事,不用担心。”
音调平和。
隋悦追问:“真没事?”
“没事。”
“没事就好。其实说开也好,之前我不是故意瞒你。你知道的,最近订婚的事,忙得我不可开交。”
“我知道。”
“不过海音,你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定要告诉我,”她温声说:“我们是好闺蜜嘛。”
温海音简短应着。
挂断电话,她想起乔昱也曾这样说过。
他说海音,我是你男朋友。有事你一定要告诉我。
可如今,她唯一后悔的,便是基于信任,将那些不与人知的重压,讲给他听。
若非如此,大概回忆尚可美好。
人总是孤独的。
有些压力,只能自己承担。
雪花稍大一些,从撒盐空中,长成未若柳絮。
她沿着光圈朦胧的街道,走入天桥。
等上完阶梯,才发现一直带在身上的无线耳机,少了一只。
对街的led屏访谈仍在循环。陈行舟矜贵优越的侧脸,这个高度看去,更加清晰。
找了好一会儿,温海音终于放弃。
摸出口袋里落单的那只,塞进耳窝。
音乐响起时,画面刚好聚焦,男人清冷的眼眸中,浅含笑意。
耳机里旋律回荡,伴这漫天白絮,恍若异世。
有人在唱:做个梦给你,做个梦给你。
等到看你银色满迹,等到分不清季节更替。
才敢说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