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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此生长寂寥》
      文/北途川

      “人不该耽于情爱。”
      “那该耽于什么呢?”

      ——题记

      1.

      沈寒栖不喜欢待在病房,我一大早推她出去晒太阳。
      四月份草长莺飞的季节,太阳暖融融的,她眯着眼,神色却倦怠,甚至微微蹙着眉。
      她应该是很痛,大多数的止痛药已经对她没有用了,但她从没喊过痛,在沈奶奶和惊蛰妹妹面前,还经常会笑,仿佛病痛从未在她身上发生过,只面对外人的时候,会露出一点脆弱,但她那么骄傲的人,那零星一点脆弱,也是稍纵即逝。
      我再看她,她眉目已经舒展开了。
      甚至于我偶尔会忘记她是个病人。

      “小拙回去上学了吗?”她突然问。
      癌症晚期,她却比所有人都平静,甚至还在关心别人。
      轮椅停在公园的长椅旁,我坐在长椅上,和她面对面,太阳笼在她周身,却仿佛把她的生气稀释了,她脸色显得苍白,整个人单薄得很,仿佛风一吹就会散了。
      于是我轻声说:“回去了,班主任去联系了村支书,做了好久她爸爸的工作。”
      她点点头,满意地笑了笑。
      “那就好。”她说。

      小拙是她的学生,大名叫陈守拙,家在茂岭住,母亲去年急病去世了,家里两个老人,还有一个妹妹,父亲失去了能干的女主人,于是捉襟见肘,谁也顾不过来,最后想让儿子辍学回家帮他照看一家子。

      小拙学习很好,也很刻苦,梦想是以后能和沈老师的丈夫一样做一个军人,保家卫国。

      那天我多嘴提了一句,沈寒栖沉默许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存折来,让我取一些钱给男人送过去,让小拙能顺利回去读书。

      她掏钱的时候手指微微颤动,眼神露出一些痛苦和自嘲来,但她还是递给我了。

      我心里一颤,因为大约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留给老太太和惊蛰的东西不多,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积蓄了。
      她在自责。

      她这会儿坐在那里晒太阳,看书,读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小故事,时间仿佛流水冲刷在她身上,把生机一点点地刮干净。
      她又瘦了,我来这里不过短短半个月,她好像换了一个人,变得越发形销骨立。
      只这时候,我才会清晰意识到,她已经时日无多了。

      我试着开口:“沈老师,跟我聊聊你丈夫吧?”
      来之前阿清跟我说,少在她面前提沈濯,是她的痛处,但我看到很多人都自如地在她面前提,她从来不避讳。
      可这时她连头也没抬:“再说吧!”

      我有些恼,来了半个月,一无所获,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宁愿看一些无聊的杂志册页,也不愿意跟我聊哪怕一句。
      我有时甚至怀疑她讨厌我,但偶尔我们也相谈甚欢,只是她拒绝我为她撰写回忆录的请求。

      昨天教授发来邮件,问我她的近况,徐教授没有打电话问,想必也是没有办法直面这种境况。
      沈寒栖曾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早几年学术受挫,将自己放逐在落阴山,这片她生长的故土。她就在镇上的小学当老师,既教数学,也教英文,有时候语文课也是她带的,她站在讲台上,学生就会对知识充满渴望。
      ——她是个博学的人,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却又言简意赅清晰易懂。
      学生们在她身上仿佛能看到希望:我努力学习,将来也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吗?

      这里的人都叫她小沈老师,因为她的母亲也是老师,也姓沈。
      为了表示区别的时候,会叫她小沈老师。

      我回复徐教授:已经是癌症晚期,现在住在镇上的卫生院,医院建议她去市里或者省城,那里医疗条件好一点,但她拒绝了,我想大概是担心多余给家人增添负担,她看起来很乐观,但病痛已经把她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我想和她聊聊,但不得要领,她看起来随和,其实很固执。我提起过您,她对大部分话题不感兴趣,但向我追问了您的近况,我想她心里还是很在意您的……

      我说了很多,徐教授回复我三个字:知道了。

      没多久阿清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爸爸泣不成声。
      徐教授询问家人能不能来落阴山探望,但徐教授年事已高,心脏已经很不好了,相熟的医生极力劝阻,恐怕是难以成行了。

      我听到后喟叹一声,阿清也叹气:“沈师姐都快成老爸的心病了。”
      我沉默着,不知道如何回话。
      我没有告诉徐教授,其实沈寒栖听到恩师的近况,也转过头很久没动,我知道她哭了,但我没有去窥探,也没有追问。

      我不知道对于她来说,到底是遗憾更多一点,还是不甘更多一点。
      这一切都太过于戏剧性了,以至于显出一些荒诞来。
      她原本已经打算回临大继续做科研了,学校的研究院至今为她保留着空位。

      那时她已经提交了申请,各种资料都已备办齐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我记得那时徐教授常常提起她,眸光熠熠地说等小七回来,就把家里的旧房子给她住,她现在结婚了,有了爱人和孩子,就不能随便对付了,学校的安置房很小,住起来拘谨。
      徐教授还给孩子买了衣服和玩具,要当做见面礼。
      师母嗔怪着:“究竟你是老师还是她是老师啊?”没见过这么殷勤的老师。

      虽则这样说,师母却也知道徐教授只是惜才,像沈寒栖这样的苗子,可遇不可求。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好似命运总在捉弄她,临行前的一个月,她在部队的丈夫因公殉职了,骨灰送回家乡,她捧着骨灰盒静默无声,没有痛哭,也没有崩溃,她平静地完成了交接,然后徒步二十公里上山,将骨灰埋在了向阳的山坡,那里很高,高到夜晚仿佛伸手可以触摸到星星。
      因为她丈夫喜欢星星。

      下葬后,她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然后终于失声痛哭,她对着山崖撕心裂肺地叫,声音穿透荒野,却穿不透命运。
      据说很多人一度害怕她想不开,她和自己的丈夫渊源极深,两个人错过无数次才走到一起,他们结婚,生了个可爱的女儿,这一年他提交了转业申请,沈寒栖打算回临大继续科研,一切似乎在慢慢变好,可却在一瞬间被打碎。

      我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我问了除沈寒栖之外的很多人,没有人确切知道,只知道沈寒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她继续教书,带女儿,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跟老师道了歉,说自己无法回去了。
      她不想把丈夫一个人丢在这儿。
      这很荒谬,我一直这样觉得。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为了一个已故的人守在穷乡僻壤。

      那时徐教授甚至骂过她,问她是否把人生当儿戏,问她是不是要因噎废食自暴自弃,甚至质问她:你觉得你丈夫会愿意看到你这样吗?你原本可以有更辉煌灿烂的一生。

      她没有回答,只是也没有回去。
      徐教授清晰地表达过自己的观点:沈寒栖,你让我很失望。

      那一年教授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却依旧坚持要坐飞机来当面和她当面交流,只是刚下飞机身体就出了状况,直接送去了省医院。
      沈寒栖搭车去看望自己的恩师,暌违多年,两个人都变了许多,老师更显得苍老了,沈寒栖褪去了稚嫩,眉宇间的桀骜也散了些,多了些深沉和内敛。

      师徒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一个倚靠在病床,一个坐在陪伴凳上,两个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一个恨铁不成钢,一个愧疚但固执。

      徐仲达叹口气:“小七,人不该耽于情爱。”
      沈寒栖低着头给他削苹果,苹果皮长长一条,听到这句话,啪地一下,断了。
      沈寒栖弯腰把断了的苹果皮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抬头对着老师轻笑了一声:“那该耽于什么呢?”

      徐仲达愣了下,久久无言。

      我来落阴山之前,阿清跟我讲过这些,她问我:“周姐姐,你说人生什么是重要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

      对于沈寒栖来说,什么是重要的呢?我也不知道,她并不对我说什么,她似乎很排斥我,主编已经催了我十几次要提纲要录音要素材。
      但我交不出去,我拟了无数的提纲,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头。

      我怀疑我来错了,我不应该妄图去采访这么一个人。
      她太自我了。

      阿清提醒我,她很爱自己的丈夫,所以难以释怀。
      我不能理解,我觉得徐教授说的没有错,人不该耽于情爱。
      一个沉溺儿女情长的人,是没有多大的出息的,不是吗?

      但我又真的好奇,好奇她的爱与恨,好奇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好奇她的抉择与舍弃……

      所以我讨厌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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