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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爱恨难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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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薇离去后,君逑踏着竹林的风,踩过竹叶,于月光之下往外走。
卫琅在竹林边缘等候,已有多时。
君逑沉吟,看到弯月的光辉洒在卫琅身上,挽过他的手:“走吧。”
“阿琅想要知道,我和芷薇说了什么吗?”君逑侧目,穿过月光看卫琅,不知道他是否会好奇。
卫琅询问:“和归一宗有关吧?”
“当然。”
卫琅思忖片刻:“那是师尊与芷薇峰主的对话。我不必知道内容,但我比较想知道师尊的看法。”
卫琅本不必开口询问,但他在尝试更接近一些君逑。
君逑感觉到了,微微弯唇:“芷薇没有要求保密。但她的感觉实在无关紧要。我以为,从芷薇的角度看,归一宗可能是另一个模样。她的所了解的也不过是对外人掩饰过的传闻,花团锦簇、一片圆满。”
芷薇被保护得太好了。她虽是归一宗战死夫妇的遗孤,可正因如此被前宗主收养、被宗门高层宠爱,自幼不知忧愁。
哪怕是墨小宗主继位,也顾及着与她一同长大的情谊,多有遮掩。
“而从墨小宗主的角度看他自己的故事大抵就像凡人话本中上演的曲折离奇的王子复仇记,充满着诸多纠缠在一起怨恨和求而不得的爱。”君逑评价。
卫琅感觉到了君逑的不以为意,询问:“你呢?”
君逑:“大约是旁观者。”
了解一切、却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这很符合君逑。
卫琅抿唇。到此时,事情已经逐渐清晰了起来。关于前宗主、关于墨小宗主。
“师尊有告诉芷薇你的视角?”卫琅问。
君逑说:“她不会相信的。”
卫琅摇了摇头:“如果事情真如我所想,那么……她应当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好吧。但这要考虑时机。”君逑略略思索,点头,结束了这段猜谜般的对话,询问了卫琅的看法,“不过阿琅想得是什么样的呢?”
卫琅说:“我在归一宗里听到了一个流言,说前宗主死因有异。”
君逑拉着卫琅走过小径,示意他继续说。
“空穴来风必有因。”卫琅没有带任何铺垫地陈述,“所以是墨小宗主杀了他的父亲吗?”
“是的。”
君逑目光中带上了赞许,他略有追忆:“约八十年前,我来到归一宗的时候,归一宗前任宗主受我父母之托,照顾我。彼时剑峰峰主之位空缺,前宗主直接任命我为峰主。”
归一宗前任宗主以故交之子的身份,将君逑带进了宗门,还未经过任何表决任命他为剑峰峰主,这引发了不少人的争议。
那时君逑不怎么在宗门内露面,更对归一宗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汹涌无动于衷。
现在的墨小宗主,当时的宗主儿子也看他十分不顺眼。但是宗主一直维护着君逑,他们无法动手,只能挑衅。少有几次暗算,都没能成功。
卫琅想象了一下,面对他人的挑衅,君逑是如何云淡风轻,君逑大概不理解、或者说不在乎,然而对于很多人,这样的态度更让人怨恨。
“我不太关心这些。”踏过小路,于皎洁的月光下,君逑向卫琅这么解释,“等我发现的时候,事情已经有些超出控制了。”
宗门内部流言四起,暗暗传闻君逑是前任宗主的私生子。
前宗主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墨小宗主前去质问他。
“他是什么反应?”卫琅问。
道路旁的竹叶晃动,落下一串阴影,正如归一宗内部的不平静。
君逑道:“前宗主知晓流言后,没有阻止流言的传播,反而推波助澜,来掩盖我的来历。”
卫琅对君逑身份又多了几分估量,然而这对墨小宗主……
卫琅询问:“前宗主并没有对墨小宗主解释流言吗?”
“谁知道呢?”君逑随手采撷下一片竹叶,递给卫琅,他早就发现卫琅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便也常常拿来给卫琅,解释,“也许没有。也许解释了但墨小宗主没有相信。总之结果就是那样。”
见卫琅深深拧眉,君逑补充:“墨小宗主的母亲是个凡人,早早离世。可能是因为这样事情才越演越烈。”
前宗主品性正直,为人刚正,在某些方面甚至可以说是死板。他关爱儿子,但关爱的方式却只是督促他修炼。
墨小宗主本来就出生凡界,他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他被带入归一宗,因凡人母亲的身份备受歧视,生长的环境氛围就不是很好,而前宗主活得粗糙,根本察觉不到。小宗主打小就养成了心胸狭隘一面,他人的挑拨下,越来越相信“君逑是私生子”这一传言。
墨小宗主眼中看到的是,父亲对待君逑的放纵夸赞,和对待自己的严厉批评,于是这般就连父亲也恨上了。
“我其实也不怎么关注这些细节。”君逑见卫琅神情复杂,拉着卫琅坐到上午的水池边,“我后来发现事态时,是墨小宗主约我到前宗主的住所。”
满池的银鱼在月光下休憩,池面泛起轻微的涟漪,把人带回了过往。
*
那一天,君逑接过手中的纸鹤,看到纸鹤传来的信息,微微蹙眉。
君逑在归一宗常年打着闭关的借口,不出门见外人,今天就是他即将再度闭关的日子。
君逑不熟悉的小宗主却约了他到宗主住所,并在纸鹤上写,他不来就会后悔。
君逑虽与小宗主只是几面之缘,却能感受到小宗主对他的恶意。他不知道小宗主为何这样说,却很明白手里这张纸条有蹊跷。
君逑蹙眉,并无犹豫,消失在了原地。
*
那一天,是墨小宗主母亲的忌日。
在墨小宗主的记忆里,他的父亲从来没有祭奠过母亲。他的父亲从来不记得这个日子。
但是没有关系。
小宗主的脸上是阴暗诡谲的笑容。
他会亲手为母亲祭奠的。
墨小宗主在那天特地约了他的父亲,用一双幽暗阴沉的眼睛望着他的父亲,他说,想要和他一起祭奠一下母亲。他的父亲像往常那样皱起眉,粗硬的眉头拧在一起,想要拒绝他。
墨小宗主红着眼睛,央求他去看看母亲。
前宗主张开嘴巴又闭上,最终答应了。
墨小宗主面上喜悦,内心一片漠然。
墓碑前,他让他的父亲给母亲上香,然而他却在香烛上做了手脚。
对儿子没有任何防备的前任宗主,就这样被暗算成功了。
他被废除了灵力与修为,还被他的孩子在心口捅了一刀。
面对前宗主不可置信的目光,墨小宗主说出了一番君逑至今不能理解的话。
他说:“我恨你。”
晴天一道霹雳劈到了前宗主的身上,他震惊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你明明可以用延寿丹延长母亲的性命,却让她死去!你嫌弃她丢了你的脸,在我五岁以后就不让我见她!我明明那么那么努力了,你从来都不夸奖我。你永远只是批评我。你不抱我,只是不停地训练我。”
墨小宗主倾诉着自己的愤怒,自己的痛苦。
“你只爱君逑,爱生下他的那个女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和我的母亲。你没有说过一句爱我。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木偶、一个修炼的工具。一点都不关心我想不想,要不要。你惺惺作态,收养了芷薇。可你不爱我,也不爱薇薇!”
墨小宗主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球通红,咬紧了牙关。但说到后来,看着狼狈不堪的前宗主,他渐渐平静下来,冷笑一声,吐出了三个字:“我恨你。”
“母亲也恨你。”
墨小宗主望着前宗主狼狈不堪的样子,施下了层层掩盖的阵法,不屑地离开了,
而跪在地上无法起身的前宗主一直在摇头,眼泪从他的眼眶滚滚落下。他目送着墨小宗主离去,在奄奄一息中等到了君逑的到来。
*
君逑见到的,便是前宗主失去修为白发苍苍的模样。
墨小宗主没有想过君逑会那么快的到来。他下的是剧毒,没有想过让他人解开,君逑却可以解开。心口那一剑别人不能治,君逑可以。
墨小宗主在这场局中完全错估的是君逑的实力,其次误解的是君逑的身份。
君逑虽对归一宗的波澜毫不关心,却不是毫无所知,他猜出了事情的原因,反手把灵力输入到前宗主体内。
然而治好前宗主后,前宗主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不要怪墨小宗主。
前宗主见到君逑之后,便知道君逑到来是墨小宗主的计算,他想要让宗门高层看见前宗主死在君逑面前的模样,想要借此算计君逑。
前宗主这时已然冷静下来,恢复了归一宗宗主的铁腕面孔,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出来对墨小宗主背叛的伤心,唯一做的一件表露情感的事情就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恳求君逑不要说出这一切,恳求着他日后不要伤害墨小宗主。
君逑不在意地点头:“这是你的家事。”
但君逑未曾料想到,在他答应前宗主、被前宗主目送离开后,前宗主还是死了。
前宗主选择了随了墨小宗主的愿,自尽,了结了这一生。他甚至死前留下遗书,陈述自己的过错,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
君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前宗主要自尽呢?他明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而且他能肯定猜到是有心人特意捣乱的误会。”
“这是他应当看明白的事情。”
君逑那时不曾意识到,前宗主那是在君逑面前表现得那样正常,完全不像一个刚刚被儿子伤害的父亲。太正常也是一种不正常。
可但怕现在,他不明白为什么前宗主会以这样极端的方式了结一切。
卫琅面色复杂地望着君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无从评判他人的故事。
可是君逑……卫琅见他的眼眸仍旧,如云山之巅的那一抹清泉,仍然故我。
——这世事爱恨难辨,而君逑不懂爱恨。
*
“后来,在前宗主的葬礼上,墨小宗主哭得很大声。”
往来参与葬礼的人,悼念前宗主的死,感慨于两人的父子情谊深厚,都无不红了眼眶,唯有君逑毫无动容,被认定为冷心冷情的怪物。
在后来,墨小宗主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宗主的位置,慢慢地将从前的长老调离了核心位置,选择采用了自己的亲信、帮助他的势力和听从他话的人,也顺带地潜移默化地改变宗门对君逑的看法。
“我入归一宗,本来是我母亲的建议,只是到归一宗挂一个名字。前宗主却直接任命我为剑峰峰主。我姑且算欠前宗主人情,所以我救了他一命,不动他的孩子。
“但那些被调开的人自动投到了我的名下,他们见到墨小宗主与初决三家改变的关系,或隐约猜到了什么,或因被调动不满,想借助我的实力,想要报复。
“墨小宗主和前宗主间错杂复杂的矛盾是初决王朝的秘密机关眠龙在作祟。我便替他们一次拔除了初决在归一宗内部的部分势力。但他们还想要我对付墨小宗主。我拒绝了。他们劝告我,说我亏欠归一宗。
“我很难知道我亏欠在何处。我以为,我和归一宗只是借住的人情。然而这笔人情早已被还完了。”
君逑这样认为,便停手了。前宗主的势力几乎被逼入绝境走投无路,若非君逑此次出手,恐怕进入玉石俱焚的境地。
君逑陈述之时,看向卫琅:“时隔多年,我仍旧不能理解他们,我并不认为我有错,只是终究难以理解。”
卫琅沉默着看君逑,问:“前宗主为什么直接命名你为剑峰峰主?”
“因为我的实力,以及他想要拉拢我和我的父母。”君逑想了想回答。
“是你想要成为剑峰峰主的吗?”
“不是。”
其实在当初,君逑的父母只是帮宗主补全了归一宗流传几千年的禁制,并给他提供了一笔密藏,作为君逑进入归一宗的代价,远没有想要让他担任职务的意思。
他们想要的,反而是君逑远离那些光辉伟大的事业。
但往往事与愿违。
卫琅说:“那么,你只是一个引子,引出了前宗主和他的孩子潜藏已久的矛盾。”
那些未曾解决的矛盾一直在归一宗内部,它如同华美的桌布之下,布满刻痕又厚重积灰的桌面和那沿着桌脚攀援的蜘蛛。只等桌布被掀开的那一刹那,暴露在空气中。
而君逑,恰逢其会。
卫琅比君逑更清楚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关键问题在于,前宗主并没有和其他人解释好你的身份,而你的身份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揭露,导致他们在感情对你产生依赖。”
“他们认为,你享受了这么多,应该付出相应的责任。”
责任……
月光下,银鱼在水中浮浮沉沉,异常亮眼。
君逑若有所思,说:“我自会承担我的责任。但归一宗绝非我的责任。而比起责任,我的父母认为我更应该明白的是感情。”
不然君逑也不会成为君逑,也不会在归一宗担任一个有名无实的长老,又置身处于这样的旋涡中。
旋涡急速旋转。
他不解地皱眉:“宗主到底为什么要自尽呢?”
卫琅听到君逑的疑问,自顾自得把手放到水池中,池水溅起涟漪,满池的鱼被惊醒,开始逃窜、游动,他答复:“因为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啊。”
卫琅试图明白前宗主——说真的、这对他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几乎在猜到故事结局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原因。
而伴随着故事,那个模糊的、失去妻子不善言辞的形象在心中成形。
如果简单地把墨小宗主当做因爱生恨、因爱更为苛责的话,那么真正让前宗主受伤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孩子表露的恨意。
下毒是一方面,外界引诱是一方面。尽管这一切只是误会,但是误会中所表露的问题真实存在。他确实那样做了,他的孩子也因此真切地恨着他这个父亲。
他会不断反复地回想:他是不是真的有做错的地方?妻子知道这点会不会怪罪他?或者,他的妻子是不是也和他的孩子一样恨着他?
于是,他大概真的会将一切归咎于自己,认为是自己的错误。
可能就是在那一瞬的魔怔间,前宗主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让死者复生多么困难,可让生者赴死却那般轻易。
卫琅看着银鱼,神情恍惚。
在君逑略显疑惑的注视下,卫琅回过神来,解释几句便总结:“因为那无比真切的恨,所以前宗主以这种方式来赎罪,赎他内心的罪,赎他孩子的罪。”
君逑皱起眉,他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卫琅看着他的神情,轻轻笑了,他说:“只要师尊想,等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你再想起来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定会明白的。”
君逑知道卫琅的认真,沉思片刻。
月光下,银针的鱼从卫琅手中穿梭而过,像指尖悄悄溜走的岁月,像岁月中无法回首的往事。
“也许,不是完全得不明白。”
君逑看着银鱼,慢慢说:“我本来想着,阿琅很喜欢这些鱼儿,想要煮了它。”
“但阿琅是不是不会喜欢呢?”
确实不会。完全不会。看见它在水里自由自在游的喜欢,怎么会是把它吃了的喜欢呢?
“是的。”卫琅抑制住想要叹息的心情,然后鼓励君逑。
*
此刻,墨小宗主的洞府内,四面无窗,阳光被墙挡得密不透风,屋内只点了盏油灯。灯芯投下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紫檀木桌上摆着的一个信封。信封处于打开的状态,被随意地丢到桌上。信纸右从信封里露出了半截,右上角的金盏花暗纹泛着幽幽的光。
墨小宗主本人手头正攥着归一宗的密报,短短半页纸,被他来回翻了四五遍。越是看密报的内容,墨小宗主就越是愤怒。他在这只有一人的室内,脸色被光线照出了十分的阴沉。
这封密报到底记载了什么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一阵子发生在君逑身边、有关君逑的事情而已。
比方峰主的小儿子和君逑的弟子交好……比方……
墨小宗主却通过这些小事,发现宗门里不少人对君逑的评价都有改变。尽管只是一些无用的废物,但还是触碰到了墨小宗主内心的痛处。他勒令峰主管束好他的儿子,他不在乎那位峰主心里怎么想,只要他乖乖听从就好。
在这之前,最需要改变的就是异常的源头。
墨小宗主表情低沉:
君逑收的那个徒弟,真是麻烦。
这样会讨好人,真不知道什么出身。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密报凑近油灯的火焰。
密报化成灰烬,落在油灯的烛焰里。
在墨小宗主很小时,他的母亲在油灯下一字一顿教他读书,他常常陶醉在那样柔和悦耳的声音中,连同喜欢烛火一闪一动的光。此刻,望着油灯跳动的烛火,望着密报化成的灰烬,他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平静。
密报变成灰烬,灰烬慢慢冷却后,墨小宗主郑重其事地摆开那封映着金盏花的信,看着信纸上的内容,露出愉悦的微笑。
“动手吧。”他的手指按在金盏花栩栩如生、鲜艳生长的花瓣图案上喃喃自语。
火光悦动,近乎低沉。一如墨小宗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