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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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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不敢置信,上前想碰一碰白泽,看他是不是自己梦里想象出来的人,可手伸到白泽的衣袖前时,那抹雪白扎痛了他的眼,他觉得那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圣洁,又蔫蔫地缩回了手。
白泽却一把抓住了他正往回缩的手,问道:“想什么呢?”
风狸彻底愣住了,白泽的体温透过掌心传递到他手臂上,如此真实的触感才让他彻底确信,眼前不是一场梦,他渐渐弯起了嘴角。
他就这样跟白泽回了家,他一边觉得自己不配一边又贪恋白泽的暖光。
那日,白泽带他沐浴洗澡,还给了他自己的干净的衣服。
风狸太久没有洗过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坐在装满热水的澡盆里,看着氤氲的洗澡间、干净整齐叠放在那的衣服,听着窗外时不时传来白泽一家人笑笑闹闹的说话声,他渐渐笑开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捂着脸,无声哭泣。
经历过锥心刺骨的痛,再遇痛,会免疫,会坚强,会麻木,但痛依旧在那里,不会消失。
可只有当你遇见的是温柔,那种痛才会重新翻涌上来,像万千根针细细麻麻的刺扎着你,虽痛彻心扉,却会让你觉得自己像个人,只消痛过这一次,再深的伤口,也可以慢慢愈合了。
这把澡风狸洗了很久很久,白泽始终没有催他一次。
当他终于洗完准备穿衣服的时候,他站在白泽的衣服旁踌躇了良久,不敢去碰那干净整洁的衣服,他来来回回确认了千千万万次自己已经洗干净了,才终于伸手拿过衣服穿上。
此后,他们过了一段平静日子,那是风狸从出生以来最开心幸福的日子,他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这样平平静静过一生就好。
可惜他没能如愿。
白泽爹娘出事后,风狸时时刻刻都提着一颗心,生怕白泽承受不住打击出什么事,风狸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照顾他,可最后白泽还是没能撑住,倒在了院门口。
风狸心急如焚,他身形瘦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白泽背上床,之后每日悉心照料着他,喂水喂粥,不敢怠慢一点。
刚开始的时候,白泽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连口水都喝不进,他急得团团转,但依旧耐心地一次次喂给他,直到他能咽下一些为止。
白泽昏迷时常常呓语,好像陷入了某种执念,痛苦挣扎着,严重的时候会哭着喊着爹娘对不起之类的胡话,风狸看在眼里心里不是滋味,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着把白泽抱起来,轻拍他的背安抚。
风狸只敢在白泽昏迷时这样抱着他,他醒着的时候反而不敢了。
后来风狸发现吹笛似乎能让白泽心绪安宁下来,就常常吹给他听,那十日,他没有回自己房间好好睡一次觉,除了做饭熬药,其余时候寸步不离地守在白泽身边。
白泽终于清醒的那一日,他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他有一瞬间的眩晕,可他为了不让刚醒来的白泽担心,硬是忍着没让他看出来。
白泽教他读书写字,其实他不爱读书写字,但他爱让白泽教他,他故意写错,故意写不好,白泽就一遍遍耐心教他,他乐在其中。
他们吹笛读书,种菜游乐,互相依靠,日子安稳平静,风狸那时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他遇见了他的光,还能相依相伴,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日,白泽蹲在地上看了很久的书,衣服上都沾染了灰尘,风狸最见不得白泽身上染了脏,拍也行洗也行,他就是想帮白泽弄干净,他乐意,这是让他觉得幸福的事,是以风狸执意要给白泽洗衣服。
洗好衣服的风狸发现白泽在院子外浇花,便出去寻他。
白泽静立在黄昏下,正对着远处夕阳发呆,晚霞给他镀上一层暖黄的光晕,微风轻抚,他白衣翩跹,与大片光晕融在一起,仿佛不属于人间之物,随时都能羽化而登仙,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圣洁。
风狸看出了神,看入了心,舍不得移开眼,不自觉地温柔唤了声:“阿泽。”
白泽回眸,轮廓模糊在光晕里,眼含微波,神情柔柔,嘴角微扬,美得不可方物。
那一刻,风狸发誓毕生定要用尽全力保他无恙,护他安然,守他圣洁。
那日,他写下了那首小诗:
小庄桃源深,
轻倚素柴门。
白衣浸黄昏,
不染纤纤尘。
白泽之前因为父母的逼迫,对读书的喜爱变成了抗拒,后来他又重新拾起了这份热爱,本身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风狸地发现,白泽那些书一本本的都快被翻烂了,他无书可读了,虽然他从来不说,但风狸看得出来,白泽对新的书是渴望的。
可他们买不起书,也没有人要他们做工,没有收入来源,想要买那些书,几乎不可能。
或许卖卖菜,存一段时间,能买上一本,但这远远赶不上白泽看书的速度,且有些稍微好点的书需要存更久,风狸见不得白泽委屈自己,在挣扎了许久之后,他终究还是选择了那条捷径。
他为白泽去偷书,但他心里愧疚,知道是欠了别人的,于是他暗地里在本子上记下所有被他偷过书的人家,盘算着以后只要有钱了,就要还银两给人家,还要亲自当面跟人家道歉。
但这等肮脏事,他不愿让白泽知道,于是给白泽编了救命恩人的故事。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事发的那天,他被打断腿拎到白泽面前,他觉得羞耻,自己肮脏的一面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被摊在白泽面前。
当白泽跪下替他道歉的那一刻,他的心被狠狠撕裂了,撕得他呼吸都痛,他心里急得冒火,却因为腿被打断了怎么也爬不过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泽受这等奇耻大辱!他恨!恨自己没用!不仅没有护好他的阿泽,还让他替自己受罪!
白泽把他背回家后一直沉默,他也不敢开口,他既怕白泽不要他,又怕白泽还要他。
可白泽竟然哭着对他说:“我在生自己的气!我没用!喜欢看书,又没能力买,你才会为了我去做这种事,是我没用!”
白泽还对他说:“我摘除不了自己,我问心有愧!”
白泽又抓着他的手说:“我们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我最难的时候是你陪我熬过来的,在这个世上,我们就是最亲密的人,有好事一起分享,有坏事一起承担,我们早就紧密的联系在一起,是分隔不开的。”
白泽抱着他,下巴抵在他肩上。
白泽的字字句句如热水滚烫着风狸的心,最后那一抱,风狸的心已然全部化了,他呆愣了一瞬,犹豫着自己配不配,可在白泽的温柔乡里,风狸已没有一点抵抗力。
他的阿泽还要他,他就跟着他。
他紧紧地回抱住白泽。
白泽说:“小米糕,等你腿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吧。”
风狸欣然,去哪都行,他什么都不要,也不奢求更多,天涯海角,护他守他。
三个月后,其实风狸的脚还没好全,但他急着离开这里,就怕迟走一会儿生出什么变故,所以他跟白泽谎称自己已经痊愈了,忍着痛在他面前正常走路,不让他看出一点儿破绽。
然而千怕万怕,他们最终还是没躲得掉。
他们诬陷白泽和风狸偷了琉璃盏,请了道士,把白泽封在结界里面,风狸不会灵力法术,只能干着急,好话说尽,甚至下跪哀求,他们却依旧不肯放过白泽。
看着白泽灵力被抽,痛苦到浑身发抖,风狸极想去抱住白泽替他受罪,如果可以,自己愿意替他去死。
可是那些人把他死死摁在地上,他无力反抗,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最致命,他们压得他很疼,他却浑不在意,他的心比身体疼得多的多。
爬到白泽身边抱起一动不动的他的时候,风狸是懵的,他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倒流,头皮一阵阵发麻,慌张得他难以呼吸,他试着唤他,白泽醒来,他却没有半点放松,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但他不敢深想,只哄着奄奄一息的白泽,跟他说要带他去找大夫,等他好了就带他走。
他刚想抱白泽起身,却被轻拉住了,他的心脏停甜了一瞬。
白泽嘴唇微颤,用尽仅剩的力气,吐出几个字。
“玉笛……叫……”
白泽闭上眼的瞬间,忽然暴雨如注。
风雨凄凄,小院里两个瘦弱的身影在暴雨的狂打下显得不堪一击。
白泽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亦是没有丝毫血色,整张脸就快要与他的白衣融为一体。
白泽软绵绵靠在风狸身上,任凭风狸再怎么疯狂叫喊,他再给不出一点反应。
雨水溅起的污泥打在了白泽雪白的衣袍上,更加刺痛风狸的眼。
“阿泽……你看看你,衣服又脏了,我帮你拍干净……”风狸想要帮他拍干净,可是泥水混着雨水越拍越脏,他着魔了般疯狂拍打,“怎么拍不干净!阿泽我弄不干净你身上的泥了!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弄不干净弄不干净!”
“啊——!”
风狸终于彻底崩溃,他仰天大叫,绝望的哭喊,似要将天地都撕碎。
他抱着白泽在雨中坐了很久,不知过了几时,雨早已停了,他依旧不撒手,紧紧抱着白泽呆愣着坐在地上,不觉冷不觉痛。
白泽的体温在他怀里一点一点的流逝,他心里的光也在一点一点的湮灭。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才从地上爬起来为白泽送葬的,也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有多狼狈,多失魂落魄,他只记得他舍不得火化他的阿泽,就挖了个坑把他好好放进去,给他立了碑,碑上写着:
吾爱白泽
送走白泽后,风狸也没了魂,不哭不笑,不吃不喝,就在房里阴暗的角落呆坐着。
就在他以为自己也要跟着白泽一起去了的时候,一只虫在他食指上狠狠咬了一口,这是他送走白泽后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真实的痛觉,这痛觉一路往上窜,猛地点燃了他心中熊熊怒火!
他从地上爬起来,忽觉浑身都是火,有什么东西即将要在他心里炸开,他憋得难受,恨不得将自己撕裂!
他疯狂奔跑,用力拍打一户人家的门,主人不耐烦地开了门:“谁啊!干什么干什么!”
“琉璃盏不是他偷的!”风狸怒吼,“去他墓前给他道歉!!”
“啪!”大门无情地关上,那户人家主人还骂了一句:“有病吧!”
风狸不放弃,继续猛烈拍打着门,而除了门里不断传来的骂声,始终没再有人来开门。
他又到下一家拍门,叫他们给白泽道歉。
“你们凭什么冤枉他!”风狸哭着喊道,“去他墓前给他道歉!去啊!”
“砰!”这家来开门的是个壮汉,都没跟他废话,直接一脚把他踹下台阶,蹭破了一大块皮,他似是没有感觉,又去下一家拍门。
这家没关院门,他冲进去就吼:“出来!滚出来!去给他道歉!”
这家几个人骂骂咧咧地出来,拎起棍子扫帚就朝风狸身上砸,风狸不退让,他们就用棍子戳着他把他往外推,他本身形瘦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最后他是在棍棒下一路滚着出去的。
他已浑身是伤,没有多少力气,可他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旺,他疯魔了般一家家拍门,一家家叫他们去白泽墓前给他道歉,又被一家家赶出来,甚至打出来,一直到深夜他还在折腾,庄里人被他折腾地受不了,集结了几个人把他拎到荒野,狠狠打了一顿,打到他爬不起来动不了才离去。
风狸费力挣扎着,一个翻身不小心摔下坡压到了一个小魔,那小魔本来在睡觉,突然被压到后烦躁地一挥手,一道魔气就朝着风狸打过去。
“什么东西吵着老子睡觉!”
风狸被打飞数尺远,跌落在地,而这道暴戾的魔气似乎是一条引线,直接炸开了他心中即将破土而出的那东西,巨大的怒意和恨意从胸中迸裂而出,他双目通红,团团黑气夹杂着隐隐红光包裹着他。
他忽然怒吼一声,惊起飞鸟无数,乌云遽然蔽月,狂风呼啸,树叶四散飞落。
风狸入了魔。
风狸入魔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屠了整个庄。
他站在庄口,冷漠地看着庄子。
“谁、给、他、道、歉?”
他一字一句低吼道,继而飞升到半空,藐视着脚下一户户人家。
“没人给他道歉是吧?”他怒吼,“那你们统统用命偿!!”
一夜之间东庄血流成河,所有被杀的人几乎被一招毙命,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只有当天不在家的人逃过一劫。
其实那天带道士来抽白泽灵力的孙群也不在家,风狸在屠了全村后,专门去找到了他,抓他到白泽墓前,把他踢跪在地,掐着他的后脖颈给白泽磕头,命令他磕一下就给白泽说一声对不起。
风狸摁着他的头一下下重重地撞击在地,到后来他已经不挣扎也没声了,风狸也不松手,直到磕满整整三百个头,他才把满脸鲜血没有呼吸的孙群扔到一边。
风狸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进院门,他看见白泽在院子浇花。
“阿泽!”他喜出望外,赶紧上前想抓住白泽,却一把抓了空,白泽身影也倏地消散了。
他呆愣一瞬,忽然又看见白泽在厨房做饭,饭菜热气腾腾,白泽在烟雾里飘渺,他想看真切些,赶忙冲过去,一踏进厨房,却发现空空如也。
他似乎又听见白泽的读书声,跑出厨房一看,白泽正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全神贯注的读书,他一刻不敢耽搁,连忙跑进屋子推开白泽房门,什么都没有。
床上,椅子上,桌子旁,树下……到处都是白泽,可只要风狸一靠近,他就不见了。
风狸到处跟着白泽的身影转,忽然被门槛绊了下,他跌坐在地,愣怔了片刻,看着满屋白泽的音容笑貌,终于崩溃抱头痛哭。
他的心一点一点的冰封,他的眼神一点一点的变狠。
“全都是道貌岸然伪君子!”他红着眼低吼,“阿泽……这个世间容不下你!我就让这个世间容不下他们!”
天空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即将倾盆而下,风狸缓缓起身,望着阴沉沉的天空。
“阿泽。”他眼神阴鸷,“我要让那些伪君子统统到地府给你赔罪!我要为你创造一个,只有我能做主的世界!到时候我要为你建万千神庙,让人人都供奉你!”
暴雨倾盆,他走到院中,握紧双拳,任凭风吹雨打。
“世间毁你,我毁世间!”
“砰!”一道惊雷猛然劈下,天空骤亮又骤暗。
风狸离开的时候,把屋子内所有东西都用布仔细蒙好,他没动白泽房内任何东西,包括白泽之前随手放下的一杯茶,好像主人只是出门收个衣服,很快会再回来坐下继续喝似的。
他去白泽墓前做了最后的拜别。
“阿泽,等我做了世间的主人,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