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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世事无常坏陂复 ...

  •   常一非正去瞧秦思深手上那大虫子,听了不耐道:“什么崔昊,不认识,叫他滚。”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又喊住那家丁问道:“等等!你说关州、姓崔的?多大年纪?”

      “二十来岁,是个年轻公子。”

      常一非叫道:“崔公子!快快有请!啊,别带到这儿来,领去隔壁探月院招待。”转头向秦思深道:“四爷,我这儿来了大大的贵客……这……”却见他父子四人还在紧紧盯着自己手背上的虫子,秦思深举着刀,待要一刀削掉,却怕一刀不中,反被它下口咬住,一时踌躇不决,冷汗直冒。

      孟修竹知道李重霄和倚曼都已到来,常一非和秦思深等人乱作一团,才终于放松下来,跌坐在地上,只觉太阳穴处的血管似是要爆开了一般,头痛欲裂。拼着昏晕之前的最后一丝力气,朝着丰朔说道:“今日的仇,你们千万别想着报……什么也不准说、不准做……我会记着的,我会记得的……”就此天旋地转,人事不知。

      第一回醒来时,还迷迷糊糊的,只隐隐约约感到倚曼在身前照料。见她睁开眼睛,倚曼柔声道:“别担心啦,李重霄都谈好了,那几个使刀的臭人,我也没动。镖局的人,是和我们一起离开的庄子。”指了指头上戴的金钗,笑道:“这我也赎回来啦——用了他的钱,也顺带跟上了你们走过的路,我是不是很聪明?”

      孟修竹轻轻点了点头,问道:“我身上的毒……还能解吗?”

      倚曼恼了,“我好气呀,我叫你别连着吃,你倒好,不过五天就吃了个干净!哪有你这般将毒药当饭吃的?”数落够了,瞧她病容惨淡,又慰道:“好了好了,我说能解就能解,快闭上眼睛再睡着罢。”

      长长的睡梦之中,有时能闻到倚曼身上的草药香气,另一种却是她不愿再想起来的熟悉气味,又似乎常常听到一缕清幽的箫声,缓缓低诉,教人心里安稳,也有过一阵群狼吠叫的杂声,之后便只剩安静了。她只觉得空落落的,记忆深处,好像有好多事情还等着她解决,不敢沉湎于这般平静和缓的梦境,着急躁动之下,终于再度清醒过来。

      李重霄端药进帐,走到跟前才发现她已然醒了,正睁大眼睛打量着帐篷顶上的鲜奇装饰,这时却已进退不得,只好轻咳了一声,道:“倚曼累了,歇着去了。”见孟修竹想要起身,连忙将木盘搁在榻边的桌上,扶着她坐起来,拿了枕头垫在她腰后,让她倚靠着舒服,动作甚是熟练。

      他还要一勺一勺地喂她,孟修竹却从被子里伸出手来,要接过药碗,不防手心的划伤触到滚烫的碗沿,一时不慎,差点儿打翻,李重霄稳稳地接住了碗,“我来罢。”

      孟修竹迟疑着,先道了一句“多谢”,才就着他喂的吞下一勺,又问他:“现下是回到了你的关州草原吗?”

      “嗯。丰朔带人回了定远镖局——倚曼赶去的时候,只瞧见了争端的尾,你却怎么会和秦门的人……”

      孟修竹听他这般问,便知道了丰朔果然保守了秘密,没将山庄内发生的纠纷透给他人,连忙也截住他道:“我答应了人,这一节,不想说。”

      “好罢。你既全力要保他们,我也自当照应一二,你不用担心。我们是寻回了倚曼的金钗,又找到了漂在溪水中,你写的那块牌子,这才追上你们的行迹,只不过晚来了一步,你却又不得不服毒自救,我……”

      孟修竹一愣,“什么牌子?”

      李重霄舀起一勺药汤,吹了吹,递到她嘴边,才古怪地笑了笑,“除了我最为亲近的手下,天下还有谁知道‘笑方’这个名字?”

      她这才忽然想起自己刻下的那块“笑方之墓”的木牌,却被正主捡了去,不禁尴尬至极,记得自己当时刻牌时,想起那人的柔肠百转——眼下他就侧坐在自己榻上,端着药碗喂她,身子微微前倾,两人之间只隔了不到一臂的距离,烛光摇曳中,他的眼睫垂着,在眼下遮起一小片阴影,脸上神情极是温柔,恍如梦中所见一般,却怎么也不可真切地触摸。孟修竹忍不住泪盈于眶,一低头,泪珠掉在了空了的药碗里。

      李重霄似是浑然未觉,又喂她喝了水,才温言道:“就算再烦我,这次也等完全地养好伤、武功恢复了再走,行不行呢?”

      她低低“嗯”了一声,重又铺开枕头,躺了下去,自己掖好了被角。李重霄替她吹熄灯火,走出了帐子。黑暗之中,孟修竹才敢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强闭上眼睛。过了一晌,又闻帐外飘来一缕淡极雅极的箫声,她虽满腹心事,跟着去听这箫声,也很快地睡着了。

      此后数日,李重霄都未见身影,只倚曼一直伴她梳洗调养。那寻尸虫压制内力的效用慢慢退去,却仍需一日一日渐渐复原,才能全数恢复之前的内劲。一日,两人在帐中浴毕,倚曼笑道:“外面太阳很好,我们出去走走,好么?”帮她绑了个蜈蚣辫,戴上毡帽,换上李重霄备好的长裙,想到此时春寒料峭,又再添上一件大氅,才拉着她走了出去。

      出了帐篷,借着久违的阳光,孟修竹才看清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一个个帐包如一簇簇灰白的蘑菇,开在还有大半冰雪未化的草原上,有疏有稀,随意中亦见条理,近处走过的三两行人,都着了厚厚的异族服饰,四下里不见甲兵。

      孟修竹问道:“这儿是哪一族的聚居地么?”

      倚曼撇了撇嘴,才道:“哼,那小子发现我放你跑了以后,大骂了我一通,气得我再没跟他说过话啦,都是叫他手下传的话——我怎么知道这是哪儿?”

      “所以……你也没跟他说,我中毒是因为接连吃了三颗灵蛇醒脑丸罢?”她是怕李重霄一向聪敏机警,若是得知实情,难保不会推测出来,这几天正是她思归掌发作的日子。

      “哇,我哪儿敢提毒药的事情,都是随便说说糊弄他,不然等着人家骂我第二遭吗?”

      两人迈步往草原深处走去,孟修竹道:“我总是不安分,这些日子,劳你费心啦。”

      “咱俩也算同过生死的,这么客气干嘛?当初若不是听闻你应邀访灵蛊教,我也没那个胆量回去对付老妖婆。现在呢,不论我去哪里、干什么,世上谁也说不着我半句话,正是自由自在。”

      倚曼顿了顿,又道:“兴许你一直觉得,老妖婆是为了你,才去捉了金芒。其实不是的……那时你走得急,我也忙于教中事务,始终没跟你说明白。我们灵蛊教传了很久的规矩,若要用活人来制蛊试蛊,是断断不能拿苗人来验的。可是灵蛊教名头太响,越来越少的汉人敢打黔州走了,捉人炼蛊也难得很,是打从老妖婆开始,偶尔也挑选一些身体合适的苗人,捉回蛇虫洞去。你踏进苗域的时候,她便派了亲信一路盯着,彩石溪渡口,你同金芒相遇,老妖婆座下的人,便也发现了他这个极佳的‘蛊器’。

      “所以,不管你之后和金芒认不认识、说不说话,他都是要变作蛊器的。我还记得他的皮脱落下来的时候,老妖婆两眼放光,说早知有这般材质的苗家少年,几年前就该抓回来养着。所以……他不是坏在和你玩得好,只能怪他那番回乡太也不巧,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正好赶上了你进尾尖峒的日子,被老妖婆的人发现了。”

      孟修竹想起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除开那些血腥的场面,只记得彩石溪的水有多清,他就有多清,安白山的景有多俊,他就有多俊,可是最后血肉化去,只剩了一张冷冰冰的人皮。“那边的人,都还好么?他……立起了坟吗?”声音也哽咽了。

      倚曼道转过头瞧着她,“你要是真的想知道,可以再回去看看——别怕,灵蛊教在我手里,早就不像从前那样胡搞八搞了。”

      孟修竹低头不语,倚曼也不缠着她,却笑道:“有一桩笑话讲给你听。我之前说,我和李重霄都是第一回在对方身上尝到了滋味,其实我是骗了他——这个傻子,他才不是我第一个男人呢。”

      她说到此处,目光望向远方,幽幽地道:“我们这一批女孩儿,起初都是定了本族的情人。老妖婆非说,世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将我们的情人都绑了去,一个个下手……爱财的,便许给他无数的财宝;贪色的,便塞给他十个八个美女,总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惜命的,便用上最毒的蛊,教人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总之一定要我们亲眼见到自己的情人背叛了我们。我还记得我的那个,死在桶里时,已经被弄得不成人形了,一双眼睛深深凹陷进去,骷髅似的,当着我的面,骂我是天下第一贱/货,什么难听下流的话都说出来,一口血痰吐在了他送我的绣衫上。”

      她本来平平常常的,只当作别人的故事在讲,说到最后一句,也不禁低了嗓子。孟修竹握上她的手,又听她笑道:“所以啊,老妖婆虽然可恶,有一句话却说得对极了——男人是没有真心的,只要抓准了地方,他便会抛弃你,好像你们那些……都从没发生过一样。后来我便来了中原,从李重霄开始,一个个的男人睡过去,只当作玩物了。”

      “可若用上蛊毒折磨人,任是哪一具肉躯,也抵挡不了啊!人毕竟不是铜铁……”

      “他受不了,就该当自杀不是吗?那样说我,分明就是怨毒了我——这份真情就也死了。就算他没被整死,我也会一刀戳死他的。”

      倚曼摆开“大”字,仰面倒在了一片积雪已消的枯黄草地上,拍拍自己的肚皮,朝孟修竹笑道:“过来,躺这儿。”见她迟疑,又加了一句“放心罢,虫子都收起来了”。

      孟修竹慢慢走过去,坐了下来,将脑袋枕在了她的肚腹上,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孟修竹忽道:“我总感觉这个冬天格外漫长,好像过不去了似的,很久之前就是满眼的雪,现在还是这样。”

      “这里是近北漠的草原啊,春天比别处来得都晚。”倚曼说道:“李重霄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清楚——总而言之,我们俩算是坏到一起去了。而你不同,教你本事、陪你长大的,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你比我们幸运得多。”

      “其实这世间的事,有得必有失。好比,本来我以为,武功就是武功,学起来自是多多益善。几年前,有一位老前辈传我他家的绝学,曾说,我以后要是只私下练练,也就罢了,若一旦在人前施展开了,我就算了半个他家的人,要我有生之年,须得尽力护他家子孙周全。我心痒难耐,满口答应,可如今才知晓,原来武功本身,就是恩怨。”

      倚曼咯咯娇笑,“你还是太老实,答应了人家的事,一定要办到,良心才能安稳。所以呐,我要直说,我不赞成你和李重霄在一块儿。他这人,将自己看得太重,什么也比不上他的想法、他的性命要紧,你们俩不会有好结果的。”

      “嗯,我知道……我不想了就是。”

      忽然感到面前一道阴影,双颊上覆上了两只温热的手掌,原来是倚曼坐起来,将双手贴在了她脸上,说道:“你要相信我,不要相信他的眼睛——别再被他迷惑了,记住了吗?”

      孟修竹犹豫片刻,感到她手上微微使劲去捏自己,才道:“我记住啦。”

      两人在草地上晒了好一会儿太阳,忽闻远处传来一阵号角声,似是召人集会,却并不急促,毡包里渐渐有人出来,往号角声那边赶去。倚曼道:“看来是有好玩的,咱们也去瞧瞧。”她在前头走得急,一头撞进一个大汉怀里。

      倚曼刚要发恼,那汉子却一把将她从怀里捞出来,灼灼目光盯着她,笑道:“不是汉人?”

      倚曼打量他几眼,见他生得比中原男子要高大许多,一张方脸,眉毛甚浓,一双细长的眼睛,倒中和了浑身的粗犷之气,英伟非凡。当下软着声道:“你也不是汉人,倒会说汉话。”就着他还没放开自己的姿势,手指轻轻勾了勾他的腰带。

      那汉子又冲孟修竹瞧了几眼,哈哈笑道:“姓崔的头一次带上门的姑娘,果然有意思。今晚开春前最后一次冬宴,咱们裕先族的姑娘小伙都来喝酒玩乐,你们也跟着他一道来罢。”倚曼撅起嘴来,“我可跟他不熟,若是你陪着么,我才肯想想要不要去。”一双美目眼波流转,娇态横生。

      那汉子退后一步,左手背在腰后,躬了一礼,右手伸向她,“我叫多齐哥,诚邀姑娘共进美酒。”

      倚曼嘻嘻笑着,将软嫩的小手搭在他掌心,“等我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好不好?”

      “难道现在就不像草原上的仙女了么?”

      “不够惊艳嘛。”倚曼又冲着孟修竹使个眼色,十分得意一般,一溜烟地跑回帐里。

      三言两语、眉来眼去之间,他二人就如此快地搭上,孟修竹在旁看着,简直目瞪口呆。倚曼走后,偌大这一片地方,只剩了她和多齐哥,还有他身旁的一个裕先族兄弟,不免尴尬起来。

      多齐哥见她不甚自在,笑道:“这位姑娘,跟那小子认识多久了?”

      孟修竹不答,反问他道:“这位大哥,你跟他认识多久了?”

      多齐哥指了指自己鼻子,“我?都还是半大小子的时候,两个就是老邻居了。”孟修竹轻轻“嗯”了一声,再无别话,只专心等着倚曼回来。两人之间又冷了下来,多齐哥只时不时地看她,轻轻笑着。

      忽听身后有人温声叫道:“修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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