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0、第 100 章 ...

  •   我胸中气血翻腾,直勾勾盯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倒了半晌的气,沙哑着嗓子道:“我要见胤礽。”
      他不理我,提步就要走,我抓住他的袖子。他烦躁的扯开我的手:“该见的时候自会送你去见,如今去了只是送死。”我跌回到床上,卸了全身的力气,这才感到周身如被碾压了似的疼,嘴里是浓烈的血腥气,眼前是一阵强似一阵的眩晕。我终于昏昏沉沉的闭了眼,小张子的面孔在脑中不断闪现,一废时他哭着求我救胤礽,毓庆宫里他因我而被人用刑,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搀着我道:‘姑娘快走’,现下却已天人永隔……泪水一遍又一遍涌上眼眶,悲至深处,又猛想起紫乔,想起以前的种种,更觉彻骨寒心,这天地仿佛都于这一夜间崩塌了。
      极度的内疚和不安加重了我的病情,第二日天明,我已神智恍惚,依稀觉得有人为我擦拭身体,又在我额头上轻抚,接着便是有带着苦味的汤水送到嘴边,我厌嫌的侧过脸推拒,有人搬了我的头,在我耳边低语:“想活着见胤礽就把药喝了。”我知是胤禛,他是个极阴险的人,但有些话却说得很对,此时必得先活着,才能再想以后的事,我于是微张了嘴,很快药汁就被灌了进来。再之后屋里就有些乱了,我被人抱起,裹了衣物抬出房间,明晃晃的太阳刺得我睁不开眼,明明是夏天,我却冷得发抖。接着我被放到一驾马车内,胤禛坐在在我旁边,我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连身子也靠不住,他几次拉我靠到他怀里,俱被我推开,他急了,索性狠狠按住我,我欲张口骂他,却是即没力气,又没心情。对这人,再不愿多说一句。
      这段痛苦的路程不知走了多久,在我几乎忍不住要开始哭泣的时候,忽然听到胤禛对着外面吩咐:“过去那边,叫他过来接人。”过了不多时,我被胤禛拖抱着离了马车,接着有人将我拉进怀中。
      “她昨晚咯血了,还发着高热。”他道。
      “她若有分毫闪失,我放不过你。”另一个声音道。
      “是不是……胤礽?胤礽?”我低声叫着,很快有人握住我的手,“是我,别怕。”我终于放了心,软绵绵的摊在他怀里,沉沉的睡去。
      余下时光昼夜不分,只是一味昏睡,若有片刻清醒,也是一阵咳嗽,咳过了复又睡去。等到完全醒过来时,已又过了一天一夜,我撑着坐起身,发现自己被安置在胤礽的卧房中,看护我的宫女见我醒了,忙去通传。只一会功夫,胤礽就赶至我床前。
      “总算醒了,睡了这好一阵子,太医我都传了不下十次,亏是方子有些用,昨儿晚上已经不太烧了。只不过你前日咳了血,肝火虚旺,这几日还不能下地,还得养着。”他用手拂过我的额头脸颊,嘴角含笑,却掩不住面上的疲惫。不多时有人端上一碗米粥,他捧过来,盛了一勺递至我嘴边:“这会不能吃别的,先喝些粥吧。”
      米香伴着热气扑面而来,我轻声唤了句:“胤礽。”泪珠便滚落下来。
      他搁了碗替我抹去:“旁的事别多想了,如今只养好身子要紧。”
      “这么大的事,怎能不想,现在说悔说错都晚了,我真真是你的灾星。我现下算是明白了,打我出现在这世上,就是来害你的,偏我自己还浑然不觉,跌跌撞撞得做了这么多蠢事。”
      我有些气喘,禁不住又咳起来,他替我抚背,待我平静了,才道:“你别这么想。这世上确有不少害我之人,但你不是。若没了你,这些荒唐惨淡的日子不知有多难熬。”
      若没有我,怕是也有不了这些荒唐惨淡。我低了头,他不多说,只拿粥喂我,我勉强吃了多半碗,感觉腹中些略温热了,又小心的问:“如今是怎么个形势?”
      他叹了气道:“托合齐等人俱被刑囚,正由刑部会审。”
      “那所谓谋反之事?”
      他摇头:“并无坐实的证据,如今翻出了两年前的旧事,一说聚众会饮,一说贪污了修湖固堤的官银。尚在审这,还不知结果。”
      “旁的人呢,可有牵连?”
      他看我一眼,低声说:“小张子,死了。”
      我咬紧唇:“他是为了我。”
      他道:“不是为你,是为我。他死前说,为主子尽忠,虽死犹荣。”
      我眼眶干涩,抽了口气:“他的后事,他的家人可安顿了?”
      “皇阿玛吩咐,曝尸示众,不得认领。我只骗他家人,说是染了急症,火葬了。他十几岁上跟着我,可算是我看着长大,如今……如今……”他的手攥紧了床帐,隐了话稍儿,静默下来。
      “皇上竟这么狠,一点脸面也不肯留了?”
      “都是做给我看的。”他道,“万幸你没事,胤禛虽歹毒,到底保了你的命。”
      “呵,他歹毒阴险,也要我这样的傻子上当,便是你们都不怪我,我也恨自己浅薄无知。”他见我情绪激愤,唯恐我劳神,忙要扶我探躺下,我拦住他,定了定神:“还有一句,必得问的。德林呢?”
      他犹豫了一下:“也下了狱。”
      我惊道:“他已不是你府里的人,如何也被牵连?”
      他无奈道:“因曾是我近身,又与托合齐等人有所来往,也被牵连了。”
      “那么……紫乔呢,你想必已猜到她的来历。”
      “德林确曾去饮宴,但并未醉酒,所谓密谋,或许席间有所谈论,但详细至时间部署,却只是编纂杜撰。紫乔这人,是我疏忽了。只怪德林,如此相信她,竟将机密之事告诉给她。”
      我心中暗想,未必真是德林告诉她的,胤禛那边有个萧烈,我知道多少,他就知道多少,或许比我更多也未准,胤礽接着道:“她如今到没事,但我不会放过她,现下只想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他怪自己,怪德林,却独不怪我,我这罪魁祸首,怎么还还有立场说话?我看向他,踌躇着,只道:“我没什么意思,全凭你做主。”
      他叹气:“我知你极心善,紫乔既嫁了德林,德林又极疼爱她,处置了她,他心里未必好受。我本意将她交由德林决定,只是德林现又被拘禁,此事暂且缓缓,容后再说吧。”
      我看着他写满疲惫的眉眼,他待我可谓倾其所有,思虑周全。他知我心中虽恨,却仍不忍要她性命,故意扯上德林,意在放她一马。胤礽,你如此待我,却叫我更无地自容了。
      他见我不语,又扶我躺下。“再睡会吧,我就在对面厢房。”
      我道:“我即醒了,就送我回南三所吧,如今住在你寝宫,恐惹人非议。”
      他笑道:“非议?如今我连脸面都没了,还怕什么非议,你且安心住着,宫中有我一日,就没人敢动你。”他替我掖紧被角,又对外间宫女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一连数日我都在静养,日间除了吃饭就是服药。咳嗽日渐轻了些,体力精神却觉得大不如前,仿佛落了病根再难恢复似的,然胤礽请来的太医却说,只是咳血伤身,温补调和,假以时日,还是可痊愈的。我虽未全信,但又怕胤礽担心,只是按时按量的服药进补。这日觉得身上稍好,就下地在屋内走了几趟。胤礽恰在此时进屋,面色阴沉,双目无神,径直坐到桌旁。愣了好一阵子,才发现我站在窗边:“怎么下地了?不是要你务必静心休养的吗?”我见他神色异常,不答反问:“出了什么事吗?”
      他垂下眼帘:“会饮的案子,判了。”
      我嘴角一僵:“怎么判的?”
      他一字字道:“革职抄家,凌迟处死。”
      纵是早知道答案,我也还是一颤。
      “皇上命文武百官,并所有成年皇子,前去观刑,就在明日。”
      我抬手按住胤礽的肩头,他侧身拉住我的手,六月里,他的手却异常冰凉,“德林,也判了。”
      “什么?”
      “交其父奉天将军阿其占正法,如今已遣返盛京了。”
      我身子一晃,险些跌倒,命亲父杀亲子,皇上竟如此绝情?
      “别人便不说,德林,却真真是冤枉的呀……”
      胤礽不说话,只是摇头:“事到如今,只有皇上想不想,岂管我等臣子冤不冤?”
      我无语,只得陪他静坐。
      一夜无眠,翌日清早,他着了官服蟒袍,未进早膳,就匆匆离去。待到中午时分,窗外烈日当头,困暑难消。下人们都避在阴凉处,三三两两的立着,今日大刑,各人都面色惶惶,精神萎靡。前次从宫女处打探,太子妃也因此事病倒,宫中一时无人掌管,下人们也便散漫了。我约莫着未时已过,就披了衣服,由宫女扶着缓缓行至屋外,散在各处的宫女太监见了我,俱不动,只怔怔的看着。
      我心里烦恼,就道:“主子不在,你们就都没差事做了吗,倘若爷这刻回来了,见你们如此懒散,还不挨个治你们的罪?”
      几人愣了愣,四下散去。我拉着前院的一个太监,问道:“大刑已毕,都过了两个时辰了,怎的爷还不回来?”
      他抹了把汗,欲言又止。
      我道:“有什么就说吧。”
      他压了声音道:“姑姑有所不知,所谓凌迟,是将活生生的人,一片一片刮了,先切头面,然后是手足,再是胸腹,再是枭首,最后肢解。生生要刮一百二十刀。一个时辰,哪能完事,少说也得半日……这犯人眼见自己被刮……开始还能哀号,而后血淌多了,就只能低声喊叫,再最后……”
      我晃了下身子,有些立不住了,身侧扶着我的宫女斥道:“怎的这么不长眼,不知道姑姑正病着,说这些血了哗啦的事,吓着了姑姑,你可担得起?”
      太监忙住了口,打个千匆匆跑了。
      我依路往前走,脚下虚浮,脑海里只不断将他形容的画面放到托合齐,齐世武等人身上,只觉五内翻腾,几欲吐了,宫女见我神色有异,欲劝我回屋,被我推拒了。一路顶着太阳到了睿雅的寝宫外,竟是无人看守,我遣宫女在外等候,自己提步进了正殿,正殿无人,我渐步往东厢房走,到得近前,才听闻里头有说话声。
      凝神一听,是雅嬷嬷。
      “主子,不是我说,雨霏这丫头,真是咱们爷的克星,打她来了,宫里就没消停过,先是爷为了他闯金殿,再着就是那档子事……”她低了低语调,我料想她指的是一废,“这好容易太平了,她去了趟通州,竟又生出这事来,爷巴巴的瞅着她,看着她,人参燕窝的供着,却不知她安的是什么心?”
      “别胡说了。”睿雅的声音低沉而虚弱,“雨霏的心思,我明白。她若使坏,爷也不会留她到今日。”
      “奴婢横竖看她不顺眼,爷是奴婢一手带大的,如今,如今为个女人,成了什么样子?她若真不是有心,那就是冤孽,不知造了什么孽,换来这份孽缘!”
      “你说得我心都乱了,且下去吧,看看药好了没。”
      我听到脚步声,扭身要走,奈何脚下无力,还没迈出步子,那边门帘子已经挑开了。雅嬷嬷看见我,立时一愣,我张开口,尚未发声,她垂了眼帘,一径走了。是了,是了,她说孽缘,到说对了。我沮丧得想着,挑帘进了里屋,睿雅靠在床边,面露病容。
      “呀,雨霏。”她的表情先是吃惊继而尴尬。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太子妃……雅嬷嬷说得极是,一切都是我错,不仅害了爷,还累您生病,奴婢来领罪了。”
      我急着叩头,她下地将我拉起,抬首之时,二人俱已淌下泪来。
      她幽幽一叹,别了头:“如今何谈错字?紫乔之事,你亦请命与我,都是我准了的,怪我失察在先。”
      “终究是我引狼入室。”
      她含泪看我,无力道:“胤礽都不怪你,我身为她的妻子,又岂能再怪你?”
      我顿时泪如雨下,睿雅,有妻若此,胤礽当知足了。
      她替我拭泪,笑着劝慰我,面色苍白,却不失美丽,眼波流转之中,恰似幽兰绽放,令人动容。
      “我入宫这么些年,看惯了阴谋是非,却仍被骗了,你心性仁厚,不谙权术,又岂能不上当?”
      “你们上当,也是因信我。”
      她摇摇头:“这一切……都是命吧。纵使没有你,怕是也会有别的事将毓庆宫拖垮,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己之力,又如何与万千人抗衡?雅嬷嬷不懂这些深里的内容,她只是一味心疼爷,你别怨她。”
      我点点头。
      她又道:“看你瘦了多少,听胤礽说你咯了血,眼下还是静心休养,以待来日。且不可暗自伤神,若毓庆宫病倒一片,才真真是让小人看了笑话。”
      我无奈,只是又点头,道:“太子妃也当好生休养,这宫里的大事小情,还等着您拿主意,等着您主事呢。”
      她拉着我到了门口,道:“我不碍事,只是风寒,吃了这几日的药,快大好了。今儿个大刑,你必得替我劝着点爷,你的话,他听的。”
      我与她道了别,由宫女搀着一路到了宫门口,已进了申时,天色渐暗,却还不见胤礽回来,我踏出宫门四下里望,却远远撇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渐行渐进,似比早先又长高了些,身上的服饰也似又升了级。
      “来顺。”
      他到我近前,抬首看我,竟是一愣。
      “雨霏姐,何以如此消瘦?”才问了一句,又仿佛恍悟了什么似的,低了低头。
      我不答他,只问:“去做什么?”
      他道:“这趟是算准时候来找雨霏姐的。”
      “找我?”
      他从身后拿出一封信,封皮上空无一字。
      “谁的?”
      他将信塞到我手上:“雨霏姐看了便知。”
      我心头略沉了沉,将信揣入怀中。
      如此便无话了,他却不走,只是又抬头看了看我。
      “怎么了,是不是我病得不成样子了?”
      他摇摇头,眼中却全是忧虑:“不论如何,我盼着雨霏姐好,盼着你保重身子。”
      我笑了笑,却很疏离。
      “谢谢了。”
      他再无别的话,顿了顿,一路小跑着走了。
      我看了看天光,将信死死攥了,提步进院,遣宫女在门口守着,自己则一路回了卧房。
      到得卧房之中,我未及点蜡烛,就着窗边依稀的光亮,急急撕开了袖中的书信。信纸展开,蝇头小楷跃然眼前。

      雨霏姐:

      不知你是否仍将我当做妹妹,但我却还要唤一声姐姐。世上如姐姐这般待我之人,除额娘外再无旁人。然我却骗了姐姐,更借由姐姐之信任,害了太子爷、太子妃、小张子及一干无辜之人,还有德林,我的新婚夫婿。
      紫乔纵千刀万剐,亦不能偿此不仁不义之大罪。但古语有云,百善孝为先,又云得人恩果千年记。昔日额娘落难之时,曾得贵人倾囊相救,才得已保命,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何能不报?紫乔入宫,只为报恩。与姐姐相识相熟,本是计策,但姐姐疼我、爱我、护我、怜我,更为我细心张罗,配得佳婿,此间种种恩情,又怎能不让紫乔感怀?纵是作假,也便成了真情。紫乔心里,早已将姐姐视为亲人。
      奈何紫乔受人恩德在先,结识姐姐在后。二者择其一,紫乔只得辜负姐姐,弃仁义,而全忠孝。此生说悔也悔,说不悔却也不悔!一切因由事故,只怪造化弄人。
      如今紫乔大恩得报,忠孝已全。纵不能尽仁义,也盼能弥补一二。可叹身无长物,唯有一死,方可谢罪。第一偿报姐姐知遇之义;第二拜谢太子、太子妃收容之恩;第三告慰张公公在天之灵;第四清偿德林一世情债。我夫德林,待我极佳,今可与他同去,虽死,亦含笑九泉。
      雨霏姐,相识是假,相知却真,御前的照护,北五所的苦难相伴,生死不离不弃的情谊,紫乔永记于心。唯愿雨霏姐一世福寿安康,长宁永乐!

      紫乔绝笔

      我的手簌簌颤抖,信纸滑落,我俯身去捡,还未拾起,泪便将墨迹晕湿。将信置于怀中,我勉强行至床边,倒在床上之时,周身无一丝气力,只盼混混沌沌的睡下去,好抵过这难忍的煎熬。
      迷糊了几个时辰,醒来时已是黄昏,之前派出去的宫女正站在我床前,我愣了好一阵子,才清醒过来,哑着嗓子问:“回来了吗?”
      她道:“回来有两个多时辰了,一直关在书房里,谁都不见。”
      我急着下了床,里外穿戴起来,“快扶我过去书房。”
      于暮色之中赶至书房,外头空地上已站了一片人,睿雅居首,其余的渐次排开,便是极少现于人前的唐佳氏,也在末尾站着。
      睿雅道:“两个时辰了,一直在里头,谁叫门都不应,强行进去,就被轰了出来。”
      我看着睿雅,她向我点点头。我于是上前,拍了几下门。
      “太子爷,是我,雨霏。”仍无人答话。我沉吟片刻,使力将门推开。屋内黑着,我行至案前发现外间无人,摸索着走进里间,榻上空着,桌边空着,我将视线投至塌下,终于发现一个蜷缩的身影,咸安宫的那一幕猛然撞击心扉。他若不是极伤心,又岂能崩溃至此?我慢慢走过去,他仍身着官服,盘龙巨蟒的金色图样在夜色中幽幽发光,这些荣宠,富贵将人的外表包裹得如此光鲜,却把内里的一颗心生生撕扯搅碎,我除了他的官帽,将他的头搂在怀中,他静了很久,抬手环住我的腰。
      “我什么都没了,如今只有你了。”

      大刑之后,更大的风波却没有像预料中那样接踵而至,整个夏秋两季俱在平静中渡过。胤礽照例上下朝,只是再无公干、饮宴或访客,以往隔个三两天就来一次的圣上口谕也消失了。
      他对这些悄然的变化却似是毫不在意,很快便从会饮案的打击中恢复了,依旧从容不迫,谈笑风生。整日间,不是在书房读书,就是陪伴子女玩耍,再就是与我一处写写画画,若得了空,他还会去睿雅的兰室内坐坐。
      睿雅的身体先我痊愈,她重整宫纪,调教下人,只几日功夫,便把彼时的种种散漫懈怠之风整肃干净。我休养了一月有余,也大抵痊愈了,即便胤礽百般挽留,我还是从他屋内搬了出去,只对他道,‘若想要我留下,需得明媒正娶。’此话本是调笑,他却不笑,也不答。我因而总觉得他有心事,几次逼问,他也不说。我想到二废横竖是在今年,眼瞅着只剩下两个月的光景,得开心一日,便开心一日吧,也就不再恼他。
      某日我于书案之前侍弄花草,他突然走到近前,揽住我问:“雨霏,倘有一日你出了宫,如寻常百姓那样的生活,你想做些什么?”
      我搁了剪刀,笑着回身搂住他的脖子:“你莫不是傻了?前几月还道,如今只剩我了。如今却提什么市井百姓?我同你一道,怎会出宫?又何须像寻常百姓那样奔波谋生?”
      他反问道:“像寻常百姓那样不好吗?你不是一直向往宫外的生活吗?”
      我侧头想了想,把脸埋在他怀里:“我就在你身边就好了。”
      他笑了,却仍道:“撒谎。”
      “没有。”我嘴硬着,在他怀里低声的笑。
      他不再与我辩白,只抱紧了我,任由我耍赖撒娇。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终于进了十二月。眼看众人还蒙在这平安假像中,我却是渐日的坐不住了。这日下午狂风大作,天地昏黄,我估摸着不多时就会下雪,从睿雅屋里出来就朝胤礽的书房一路跑去,睿雅唤我过去本是商议胤礽生辰之事,我知他因他额娘的关系,平素就不喜欢过生辰,而今更值多事之秋,往昔这个时候送礼的早都踏破了门槛,如今却门可罗雀,想来此时提生辰二字,只会让他更觉失落。便没放在心上,只与睿雅谈了一阵,就借个托词退出来了。
      不想迎风来到书房,却没见到胤礽,空等了半刻,有太监过来传话,说是太子爷吩咐,去寝宫用晚膳。我只得折返寝宫,待到进了门,只见外间堂上支了一张檀木圆桌,桌上正中安置着一个黄铜火锅,周围摆了各式鲜肉并蔬菜,零零散散共有二十余样。碗筷却只有两副。
      胤礽上前替我脱掉斗篷,又递上个暖手炉子,遣散几名内侍,关了殿门。
      “为何遣散他们?”我不解的问。
      “不想他们打扰。”他道,一边笑着引我入席。“天气渐冷了,今夜怕还要下雪,吃涮锅,喝花雕,正是好时候。”
      我盯了这一桌子的菜:“这么多菜,我们二人怎么吃得完?不如,我去叫睿雅吧?”我欲起身,他按住我。
      “不了,今儿只想同你吃。”
      我便坐下,恰好此时水沸,他掀了锅盖子。
      “别只顾愣着,赶紧下肉。”我夹了一柱羊肉片下到锅里,他将我二人酒杯斟满。
      我饮了一杯,只觉齿颊留香,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酒……好像同福居的花雕?”
      “亏你嘴刁,没白费我的苦心。”他笑道,“正是我差人去同福居买的。”
      “何以如此麻烦?同福居的酒再好,也比不得御赐贡品。”
      “御赐贡品,味道再好?却没有同福居饮得开怀。”
      我笑着赞同:“彼时无拘无束,自然畅快。”
      他向我碗中添肉:“宫中佳肴美酒,从小至大,不知吃了多少,如今回想,却只同福居那一餐饭,最是畅快淋漓。现今即有机会,何不重温旧景?”
      “好是好。只是缺了秦三爷!”
      他开怀一笑,也满饮了一杯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锅里的开水也已烧了大半,桌上还剩了不少菜品,我二人却再吃不下。我起了身,凑到窗边张望,外间仍刮着大风。
      “酒足饭饱,是时候回去就寝了。”
      他走到我身边,以手搭在我的肩上,柔声道:“外头风大,恐着了寒气,今儿甭走了,在我这儿歇吧。”
      我斜了眼看他:“我道是请我吃饭,原是摆了鸿门宴?”
      他也不反驳,只说:“是呀,留下吧。”
      我挑了眼皮:“不行,你先娶我。”
      他道:“不同你说笑,今儿个,留下陪我吧。”
      我红了脸,略想想,终于点了点头。
      饭桌撤下,浴桶与热水端至西厢,我二人各自沐浴,换了早已备好的白色睡袍。我披散着头发进了东厢卧房,房内燃了三个火盆,温热扑面,如同春日。他站在烛火旁,手执一把银梳,见我进来,展眉一笑,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来,过来这边。”他朝我伸手,我由他牵着坐到镜前,偷眼看了一眼床铺,有些羞怯,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了?自上次从别苑回来,也已半年多了。
      他执起我的头发,细细梳理:“往常都是你替我梳头,如今也轮到我来伺候你一回。”
      我扑哧笑了:“好好的?倒学着服侍人了?”
      他道:“我只服侍你一人。”
      我拧回头看他,道:“若真想服侍,明日清早,替我画眉。”
      他面上的笑意一凝,转瞬舒展开来:“好。”
      反反复复梳了四五遍,头发已干了大半,他低头将下巴搭在我肩头,由镜中凝神看我,眼神犹如一弯碧水,既清澈又深邃。
      “你这眼神,仿佛在看什么绝代佳人。”
      他目不转睛:“你正是绝代佳人。”
      我内心十分受用,从宽大的袍袖中抬起手臂,拂过他的眼眉,调笑道:“我是佳人,你便是才子。才子佳人,岂非人间绝配?”
      他亦笑,顺着我的话说:“正是神仙美眷,天作之和。”
      我本已有几分醉意,被他一逗,面上腾起红晕,他低声道:“既醉了,就早些睡吧。”我靠了他挪步到榻边,他回身熄了灯烛,放下幔帐,拥我躺着,我等了半刻,却不见他有任何动静,便故意向他怀里挤了挤,他紧搂了我,在我额头轻轻一点。
      “睡吧。”
      我静了一会,叫道:“胤礽?”
      “嗯?”
      “是不是有事?”
      “没有。”
      我抬起头,黑暗中却寻不到他的眼睛,只得紧紧贴在他胸前。
      “明早记得为我画眉?”
      “……好。”
      我于是安了心,在融融暖意中缓缓入眠。
      这一夜睡得极安稳,清早醒来,只觉通体舒泰,心情大好,恍惚间向外侧靠,却发现胤礽早已不在,我坐起身,手中似有异物,摊开来一看,却正是胤礽贴身佩戴的蟠龙玉佩,上面所刻蒲牢,惟妙惟肖,此时正睁着一双圆目,直瞪着我。
      ‘这玉佩乃我随身之物,须臾不离左右……’我恍然大悟,一时竟连呼吸都乱了分寸,慌忙套了衣服,披散着头发下了地。火盆早已熄灭,屋中冷如冰窖,昨日的温存暖语好似一场幻梦,但桌上依旧摆着银梳,梳子上还分明留有几捋青丝。
      我的心怦怦跳着,忽听得窗外有人大声道:“魏公公,毓庆宫上下人等,俱已在此,只少了宫女阿尔丹雨霏。”
      我提了步子走出厢房,心中时而清明时而混乱,行至大殿正中,我略捋了捋头发,抬手开启殿门,冷气伴着耀目的强光瞬时涌来,我眯了眼,一时不能适应,有人上前将我拖出去,我脚下一阵刺骨的湿冷,低下头去看时,才晓得夜间已降了一场大雪。
      我被扔至雪地之上,旁边有人扶我,我一侧目,见是睿雅,她面容肃穆,双目含悲,我回过头,只见身后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四周则围满了黄衣侍卫,我转过头,微微抬起,当前立了一人,手执一黄色卷轴,正是魏珠。
      他看了一眼,将卷轴缓缓开启,高声诵读:“皇太子胤礽,自释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显露。数年以来,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朕久隐忍,不即发露,因向有望其改之言耳。今观其行事,即每日教训断非能改者。胤礽秉性凶残,与恶劣小人结党,因朕为父,虽无异心,但小人辈俱日后被诛,倘与朕躬有不测之事,则关系朕一世声名。朕年已六旬,知后日有几,况天下乃太祖、太宗、世祖所创之业,传至朕躬,非朕所创立,恃先圣垂贻景福,守成五十余载,朝乾夕惕,耗尽心血,尚不能详尽,如此狂易成疾,不得众心之人,岂可付托乎?故将胤礽仍行废黜禁锢。毓庆宫银钱物品,依律查收,家眷仆从,悉数迁至咸安宫中。”
      他字字铿锵,如尖刀利剑,刺在毓庆宫众人心上,突兀的宣告了这个噩耗。
      “福晋,二阿哥已在乾清宫先一步领旨,如今这毓庆宫中,只有……”
      “臣妾……领旨谢恩。”魏公公话未说完,睿雅已重重扣头,接过圣旨,她青葱一般的手臂在寒风中隐隐发颤,声音却稳定清晰。
      侍卫开始进各屋收取物品,我眼看着胤礽素日使用的笔架,镇纸,砚台,被一样样取出装箱,而睿雅精心栽培的各色兰花也被搬出温室,曝于雪地之上,我看着这些昔日俯首帖耳,口称奴才的人将毓庆宫一点点掏空,心中只想起一句不知何时看到的话,所谓悲剧,便是将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康熙一手建了这座凝聚爱意和期望的宫殿,却又一手将之摧毁,好一场父子悲剧!
      身后开始有人嘤嘤哭泣,睿雅却直立着身子,岿然不动,我为她所感染,也渐立直了身子,任凭膝下厚厚的积雪浸湿衣料,将双腿冻得麻木僵硬。
      整个清理过程约莫有一个时辰,而后魏珠上前搀起睿雅:“福晋,咱们也是依皇命行事,望福晋体谅。”
      睿雅点点头。接着便有侍卫将众人拉起,我因衣着单薄,早已站不起来,最终由一个侍卫拎着,踉跄起身。
      “各位即刻就至咸安宫候命吧。”魏珠说着,指了指我,“把她带到西三所去。”
      我大惊,回首看众人,挣扎道:“为什么?”
      魏珠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侍卫拖着我便走,我挣扎着嚷道:“我不去,我要去咸安宫,放我去咸安宫。”
      魏珠攥了我的胳膊,厉声道:“姑娘在宫里也待了这么些年了,怎的规矩还没学会?这咸安宫,可是你说去,便能去的?”
      他松了手,侍卫便更用力拖我,我坳着身子回头,只见睿雅手捧圣旨,面无血色,却一路追着我的目光,待到我被拖出宫门之际,她遥遥的,对我一笑,竟是说不出的诀别滋味。
      我死死握住手中的玉佩,闭了眼,不再挣扎,任由侍卫拖拽着一路前行。

      ‘我是佳人,你便是才子。才子佳人,岂非人间绝配?’
      ‘正是神仙美眷,天作之和。’

      ‘明早记得为我画眉?’
      ‘……好。’

      ————————————————————————————
      我被锁在了西三所一个僻静的处所,屋内陈设简单,但尚可居住,只是没有火盆,极冷。我缩在床上,一整日无人照管,待到入夜时分,有人进来递了食物,又燃起一根蜡烛。
      我没吃,亦是坐着,一遍遍回想前夜的情景,待到蜡烛将要熄灭之际,外面忽然一阵噪杂脚步声,接着门被人推开,寒风席卷而来,霎时吹灭了桌上本就所剩无几的蜡烛,但屋内并不黑,很快就有人提了宫灯进来。
      “阿尔丹雨霏,见到皇上,还不下跪。”
      我因此抬了头,终于看清来人。
      有人将我拖下床,按着跪下,我扣了头。
      “奴婢参见皇上。”
      “起吧。”康熙道。
      “奴婢戴罪之人,不敢起身。”
      “胤礽之事,与你无关,朕来便是想告诉你,你明日即可出宫。”
      我豁然抬头:“奴婢是毓庆宫宫女,二阿哥之事,怎会与奴婢无关?”
      康熙朝左右看看,道:“你们暂且退下。”
      侍卫太监一并退下,只留了一盏宫灯在墙角处。
      康熙前行几步:“今晨朕召见胤礽,问他可有未尽之愿?他向来要强,朕料定他必定怒而拒之,却不想他竟向朕提了两个请求。”
      “第一,赦你无罪,放你离宫。”他说完便停住。
      我缓缓道:“奴婢不愿。”
      他似早料到了一般,由衣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到我面前,“这是他的第二个请求。两件事竟全是为了你!”
      我愣了半晌,抬起双手,区区几张纸,极其轻薄,却似千斤重担,压得我瑟瑟颤抖。我欲启封,几次都未撕开,我闭了闭眼,猛抽了口气,才终于撕开信封,取出信来。

      雨霏: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为人间七苦,世人将生老病死视为极苦,于我而言,此乃天道轮回,亘古不变。世间之苦,唯有别离,才痛心切骨,百结愁肠。如今要与你说这二字,终不忍直面相诉,只得寄情笔下,成此书信,盼你莫怪。
      人生不过匆匆百年,弹指即逝,我已虚度三十余载,而今回首,凡我所求之物俱不得,凡我欲爱之人反招憎,苦心经营竟只换得一片惨淡荒唐,至此方知世间众生,贱至贩夫走卒,贵至皇亲国戚,俱逃不过天命二字。然纵我仕途尽毁,一事无成,却得你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实乃上天眷顾,我之大幸。
      如今家业不保,身陷囹圄,毓庆宫一众家眷,俱遭牵连,往后时日,虽性命无舆,然自由再不可获,大抵便是圈禁至死。而你我虽情深,却终无夫妻之名,因我获罪,委实不值。况你心性自由,禁你于宫中本属私心,若再幽闭于一方庭院之内,则无异于折翼断足,形同杀戮,故我思量再三,决意与君别离。幸而皇父恩德,准你免罪离宫,以遂我愿。
      读及此处,你内心必是极恨我,怪我舍你而去,故作高义。以你之个性,也必不肯就范。我一生自视甚高,不肯低头于人,如今,我恳求你,务必成我此愿。
      雨霏,世间之情,百千万种,及至男女之间,则无非夫妻,抑或知己,前者恩情并重,后者情谊兼备。我旷日思量,却道你我之间,虽非夫妻却情胜夫妻,虽非知己却知彼若己,方道情至深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如同清泉碧水,溶于一处,浑然而成。此等情义,纵梁祝再世,亦艳羡自愧!回望六载春秋,爱恨仇怨,生离死别,我二人俱已携手走过,时日虽短,却胜过世间白首夫妻。我心甚喜,甚慰。情深至此,不觉自问,见与不见,守与不守,抑或生与死,又有何异?
      你乃随性之人,我亦如是,你厌恶深宫高墙,我亦对这金壁牢笼,深恶痛绝。但我二人终究不同,我生于此,长于此,成家立室俱于此处,死于禁宫,实为我之宿命。我尚有睿雅并妾侍子女陪伴照顾,来日纵使苦闷,但亦不至清贫孤寂,况我已看淡富贵荣华,也当修身养性,以尽为夫为父之责。我之生活,你不必忧心,我自当料理妥贴,向你证明。你离宫之后,可往三弟府中,他为人敦厚,淡薄名利,是我在宫中唯一可信之人,我已将你托付于他,他自可保你一世太平安乐。
      如今万念已净,唯有一事,不可亲力而为,只有托付与你。你我既为一体,触感辨识,俱已相通,非人力可以阻断。现只盼你远离宫禁,重获自由,以你之目,为我遍览名山盛景;以你之耳,为我赏琴阅曲,逐风听雨;以你之唇舌,为我颂诗解辞,抚笛弄乐;以你之心,为我感怀世间快乐喜悦,我于咸安宫中,亦可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倘你再可觅得富贵殷实之家,嫁与温和敦厚之夫,诞下聪慧孝顺之子女,垂垂暮老之时,你我便俱得天伦之乐,福寿全归,当可遥以慰藉,感激天恩。
      此愿得偿,则胤礽此生,足矣。

      胤礽于咸安宫灯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第 100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