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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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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的庆祝活动进入尾声,人群开始散去。
这个时候雪也终于停了,素白的城市像一本无字的书,揭过了上一页的峥嵘与狰狞,准备开启新的续写。
一队年轻人从与教堂广场连接的小路拐出来,笑着闹着,看到眼前铺开一地无人踏足的白毯,都兴奋得尖叫起来。蹦跳着跑过去,争着在上面印下自己的形状,又忙不迭地爬起来把别的“人”破坏掉,最终演变成一场热火朝天的雪仗。
闹着闹着,他们忽然捏着雪团儿站直了身子,目光都集中在长街的尽头。那里闪烁着一片红红蓝蓝的光,点燃了夜与雪相交的地方。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打破了宁静,像破风的哨箭,转瞬就到了眼前。
“我靠......”
几个年轻人呆立在路边,瞪着眼,从头至尾目睹了这一场警车与救护车的公路追逐赛。
总共有多少辆没来得及数,只知道两分钟过去了,车队才甩出尾巴。
“这什么情况......”大家面面相觑,一脸的兴奋与紧张。
像这种只在电影里出现的场景,是不花钱就能看的?
“靠,忘了拍视频!”一个年轻人懊悔地直拍大腿。
“赶紧搜搜,看是啥情况?”几个人纷纷扔了手里的雪团,掏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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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厂内灯火通明,不断有车子开进来,同时也不断有车子离开。
第一辆赶来的救护车就停在仓库一侧的空地上,那里有一片雪被染红,又被新落的雪片轻柔地覆上一层。
两名随车医生跪在雪里一番急救,最后还是缓缓站起身,朝周勋摇了摇头。
周勋急了,疯了一样扑上去,狠命地摇着医生的肩膀。他可以拿性命发誓,就在刚才,那个人还在看着他,还有呼吸,血还是热的!
在他和所有警察的坚持下,地上人的还是被戴上呼吸面罩,抬进了救护车。周勋立刻跟着跳上去。
陆陆续续地,所有受伤的人都被救护车带走了,也包括袁国平。
他伤得不轻,但还有一口气,还能说话。
因此他指着项海,告诉赶来的警察,那个人是施暴者,是罪魁祸首。
于是项海被押上了警车,和赵郎、赵亭手下幸存的小弟,以及散落在药厂各处的喽啰一起,全都被带走了。
他们前脚离开,市局局长后脚就到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沉痛之余,还带着些不可言说的惶恐。
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半夜三更急急赶过来,身上的警服还是穿得一丝不苟。
站在闪烁的警灯下,他望向仓库的楼顶。好半天,又低下头,这才发现那两片泾渭分明的殷红就凝在脚边寸许远的地方。
他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随即找人来汇报情况,可在场的都是后续才赶来的,当时的亲历者几乎都涌去了医院。
才沉沉地吐了口气,胸腔便灌满了凛冽的血腥。
他背起手,转头回到车上。
车子载着他去了流水线和成品库房。那里有很多警察,正忙着清点清缴的毒品。其规模令人咋舌,更别提还有同时缴获的大量毒资和武器。
这情景愈发地让他心情复杂,尤其在听了手下人的汇报之后,更是拧起眉,“袁国平?这里面怎么还有他的事?”
“具体的情况还不清楚,只知道他现在人在医院,袭击他的是振华分局的一个缉毒警。”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烦闷地看向四周,“徐枫呢?来了没有?”
“没看见。”
他有些不满地跺了跺脚,又返回车里,吩咐了一句,“去医院。”
其实徐枫早就来了,只是一直躲着来着。这时候往领导跟前凑,除了挨训就是做检讨,没啥实际意义。
终于等到局长的车子离开,徐枫这才露面。
就在刚才他已经联系了周勋。那个比花岗岩还糙的人,电话里呜咽得话都讲不清楚。
好不容易听明白来龙去脉,徐枫就追问,“这边还有没有咱们的人?”
这是他当下最关心的。他是真怕再听见自己的人再有什么不幸。
“我的人都,都在,医院呢,药厂那边儿估计就剩邢,邢岳和项海了。”
挂了电话,徐枫马上开始在人堆里找这俩人。却被告知项海已经被带走了,原因是他把袁国平打成了重伤。
又是袁国平?徐枫就觉着一阵胸闷。举报的风头还没过,怎么这俩人又碰到了一起。
“那邢岳呢?”
连抓了几个人问,可没人能说得清。电话打过去不是忙音就是无人接听。
于是他就自己出去找。
终于,在一间破厂房门口的一辆破汽车边上发现了一个人影。
邢岳正坐在雪地里,背靠着皲裂干瘪的轮胎,捧着手机发愣。
徐枫摸不清他是什么状态,没敢大声,只是缓缓地靠过去。到了近前,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小子,咋躲这儿了?找了你半天。”
见他拿着手机,又说,“你这手机咋回事?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
邢岳像终于被人叫醒了,抬起头,把手机装回兜里,“哦,徐局,我刚才,打了几个电话。”
徐枫这才在他身边蹲下,观察着他的情绪,“没受伤吧?”
“没有。”邢岳摇了摇头。
徐枫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地问,“你打电话,是为项海的事?”
邢岳又点了点头。
就在半个小时前,项海平静地被带走了。
是的,平静。每个人都异乎寻常的平静。
项海并不是情绪浓烈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激烈过。只这一次,就好像把毕生都耗尽了。
这会儿他只剩了个安静的壳,抬起胳膊,配合地戴上了手铐。
而邢岳一直在期待着,希望项海能看看他,哪怕只看一眼呢。
可项海始终低头盯着腕上的手铐,直至被送上警车。
走了,走了,都走了,只留下一地纷乱的脚印和车辙。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也停了,分别的瞬间就此被定格在这片土地上。
周围太安静了,静得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哥,别和我分开,别剩我一个人。”
“我会很难过的。”
“哥,别和我分开,别剩我一个人。”
“我会很难过的。”
......
“小海,求你,别说了。”
邢岳使劲捂起耳朵,可那个声音早已生根在他的心里,与他的血脉同步律动着。
他食言了。难怪项海都不肯看他一眼就走了。
按说他现在应该大哭一场,就冲他平时的那股子矫情劲儿,怎么哭都不过分,更何况现在这还没人。
可他没哭。
一是哭不出来。最心疼他的那个人不在了,还哭给谁看。
二是没时间哭。
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他和项海的人生从此进入2.0时代。
对,是他和项海的人生,是他们拴在一起的,共同的人生。
他有好多事要做。他不能停下,还要再加快脚步。他要把项海找回来。
于是他一屁股坐进雪地里,就靠着那辆报废的破车。
他先给崔振东打了个电话。
带走项海的那拨人是市局的。虽说袁国平的手应该伸不进市局,但他不得不防。因此他拜托崔振东帮忙盯着点儿。
接着他又打给钟教授。
已经是后半夜了,这个时间骚扰他老人家实在不像话。况且钟教授现在也未必肯接他的电话。
可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果然,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挂断。再打,还是一样。再打,那边直接关机了。
“或许...这是个好兆头?”
邢岳攥着电话,拼命从犄角旮旯里抠希望。
也许钟教授现在人就在东江,也许袁国平的案子正进行到关键阶段,也许明天就会有神兵天降......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挺天真的,可他现在太需要希望了,哪怕只有一丁点儿。
正想着,徐枫就来了。
“起来吧,不嫌冷啊?”徐枫站起身,又伸手去拽他,“今天累坏了吧,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邢岳被他拉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雪,“我先回仓库那边看一眼,江渊他们的行动应该也结束了。”
徐枫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摇了摇头,“不用了,都结束了,周勋他们,现在人都在医院呢。”
这回轮到邢岳发愣。
“那我也去医院看看!”他说着就要走。
徐枫却又一次拦住他,“不用了。”
“回去吧。”
全都结束了。
邢岳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又转过头,茫然地望着仓库的方向,“徐局,你说,这次行动,到底算成功还是没成功啊。”
“当然是成功了!而且是史无前例的成功!”
“你是没看见他们缴获的那些毒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是数量还是种类,都刷新了建国以来咱们东|jiang|du|品案件的纪录!”
“这是一场胜利,是一场伟大的胜利啊!”
徐枫说着说着就变得有些激动,连鼻音都重了几分。
“哦,是么。”
邢岳就没再说什么。
伟大的胜利啊,那挺好的。
可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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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他洗了个澡,就朝床上一躺。
他很想睡,想睡得死死的,想赶快把这一夜过去。
却根本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就有声音不断地和他说话。
“我不是你的家人么?”
“哥,你知道吧?就是,我特别特别喜欢你这事儿。”
“叔叔,您好,我叫项海。邢岳是,是我媳妇。”
“邢岳,你啥时候比爸爸还高了?”
“光长得高有啥用,关键还得看气质。你爸我年轻的时候,可比你精神多了。”
“这么远?咋没选个近点儿的学校呢?”
“他说过,你爸爸是他的偶像。”
“他说,‘邢局是个坚定的人,他会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但绝不可能自己从楼顶跳下去。’”
“邢局是英雄,大伙都知道,从来没人忘过,也永远忘不了!”
“他的仇我一定会报!”
这些人,这场伟大胜利的缔造者,这些无法见证胜利的人,吵得他睡不着。
于是他就瞪着眼,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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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时间差不多了,邢岳一边下楼一边给周勋拨电话。
可连打了两遍,始终没人接。
他撂下电话,发动了汽车。
今天是元旦假期的第二天,局里的人不算多。
下了车,他直奔三楼。推开缉毒办公室的门,就觉得阴风扑面。
一屋子人,全都死气沉沉的,他差点以为进了法医的停尸间。
“周勋呢?没来?”
见邢岳走进来,李超主动站起身,“没有。周队他,昨天喝多了...”
“哦。”邢岳按了按太阳穴,就没再说别的。
离开的时候,他经过项海的办公桌。
桌子的一角整整齐齐摞了一摞书,连夹在中间的便签长度都是一样的。只是上面积了薄薄的一层灰。摆在另一边的几盆小花也蔫了。
邢岳去饮水机接了两杯水,浇在花盆里,又拽了张纸巾,把书上的灰擦了,这才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大门的时候,阳光正式登场。他被皑皑白雪刺得睁不开眼。
偏过头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刚好看到悬在分局正门4盏大红灯笼。
“欢”,“庆”,”佳”,“节”。
他掏出墨镜戴好,把这又红又白的世界隔绝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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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着车,他先去了罗美华那。
几个阶段的化疗已经全部结束了,医生说效果不错。再加上她学会了调整心情,药也坚持吃,目前人看上去精神了许多。
邢岳今天过来,除了看看她,主要是想告诉她...
“妈,当年我爸最后办的那个案子的嫌疑人,也就是害死我爸的人,昨天死了,案子也破了。”
“还有,我爸不是自杀,他没有罪。那些个罪名都是假的。”
听他讲完,好半天,罗美华才长长地吁了一声,“我就说么,你爸那个人......”
不过紧跟着她又皱起眉,“那他们省厅是不是应该替他正名?是不是应该给他发奖章?是不是应该追授烈士?嗯?”
“......”
罗美华这思维跳跃得有点厉害,邢岳险些没跟上,“妈,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罗美华眼睛睁大了些,随后目光又淡下来,动了动嘴角。
半响,她虚望着面前精致的茶杯,幽幽地问,“邢岳,你说,你爸是不是挺傻的?”
没等邢岳回答,她又转过头,目光殷切,“你可千万别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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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罗美华,邢岳又去了老所长家。
他把跟项海有关的,一切的一切,都讲了出来。
听完,刘阿姨的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嘴里只剩下一句,“我的小海啊,呜呜呜呜,我可怜的孩子啊...”
老所长在地上来回踱了好久,最后沉着目光问,“现在该怎么办?”
“我会努力想办法的!”邢岳看着他。
老所长深深锁着眉。他明白这里面的利害。
卖摇|头|丸的事倒还好说。只要量不大,找到关键证人,再有局里面的证明,还能有转圜的希望。
可打人的事......
“那个袁国平,会撤诉吗?”
邢岳摇头。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想都不要想。
袁国平不但不会撤诉,更会罗织罪名。因为他要把项海彻底毁掉。
“那个老王八蛋!怎么这么缺德啊!他缺德啊!”这时候刘阿姨又扯过一张纸巾,按住眼睛,“这世上咋就有这么缺德的人啊!咱们小海咋就这么倒霉,偏就遇见这个缺德玩意啊!呜呜呜...”
老所长捋了捋斑白的头发,继续问邢岳,“那...你有把握吗?”
“我有。老所长,刘阿姨,你们放心吧。”
实际上,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
但他必须说有。
有些事,不是因为有把握才会去做的。就像那些胜利的缔造者,并不是为了见证胜利才选择牺牲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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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老所长的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估么着周勋也该醒了。
他直接把车子开到周勋家楼下,停在那,给他打电话。
电话终于通了,周勋听上去也终于成了个货真价实的老年人。
“下来吧,我在你家楼下。”
沉默了半天,周勋才“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等了不到十分钟,人出来了。耷拉着脑袋,身上套了件大棉袄,熊瞎子似的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来。
邢岳也没再看他,直接发动了汽车。
车子按照导航规划的路线行驶。邢岳没提要去哪,周勋也不问,就那么任由车子朝着某个目的地跑着。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江渊家楼下。
还没下车,周勋的呼吸就开始不稳,左一下右一下地抹眼睛。
“走吧。”邢岳推了他一把,又替他打开车门。
两个人上楼,敲开江渊家的门。迎接他们的是个看起来与江渊有五分像,但又比他年轻许多的人。
表明身份后,那人主动伸出手,“你们好,我叫江波,江渊他...是我哥。”
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默默地收拾东西。
看到他们进来,只是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这位是我嫂子,哦,不是,是我以前的嫂子。”江波替他们介绍。
他搓了搓手,低着头,“我没敢告诉我爸妈,我嫂子她,也,也没敢告诉小琪。”
“我们过来,就是帮我哥收拾收拾东西。”
越说,他的声音就越潮湿。周勋立刻就被感染了,转身退回到走廊里。
“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么?”邢岳问。
“也没什么,谢谢你们。”江波蹭了蹭鼻子,“我哥这...也没多少东西,挺简单的。”
邢岳就顺势扫了一眼,发现这个家的确挺简单的。现在主人不在了,就更简单了。
简单到无需刻意,就能铭记。
其实邢岳今天来,倒也不是为了缅怀什么,更不是为了慰问。只是想来看看。
看看和江渊有关的东西,趁这个人的气息彻底消失以前。
想想也挺逗的,自己曾经那么讨厌江渊来着。
那个像鹰一样凌厉的人,那个孤独的攀登者,那个邢逸清的忠实拥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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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飞快,为了能抢在时间的前面,邢岳的动作更快。
张晓伟找到了在“惹火”从项海手里买走摇|头|丸的那两个年轻人。
突审的结果是,两个人已经成年,一共买走了4粒,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个结果让邢岳稍稍松了口气。
接着,又在周勋近乎以死相逼的奔走之下,再加上贺雄辉和赵亭等证人的证言,这事儿终于算是尘埃落定。
项海在卧底期间贩毒是事实,属于亲自实施犯罪行为。但鉴于毒品交易量相对较小,社会危害较轻,其本人又具备重大立功表现,因此最终决定免除刑事责任。
但对于针对袁国平的“故意非法损害他人身体健康的行为”,邢岳最终还是无能为力。
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除了袁国平,该求的、不该求的人也都求了。无奈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再加上袁国平的积极运作,立案之后不久,起诉书就被递到了检察院。
又因为项海认罪,但拒不向被害人道歉,也不主张赔偿被害人损失,因此无法取得被害人谅解。
所以,这就是一个毫无悬念的铁案。
唯一不确定的就是法院最终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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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结果,邢岳并不算意外。唯一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自打项海在药厂被带走,直到今天,大半个月过去了,他从没去看过项海一次,项海也没联系过他。
这该死的默契。
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他害怕项海仍沉浸在袁国平编织的噩梦里,但他不敢去问,因为他不能帮他解脱。
他害怕项海怪他丢下他一个人,但他不敢去解释,因为他的确把他弄丢了。
他害怕去想象,在那种地方,项海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秒钟,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更害怕项海已经放弃了,又变回那个躲在黑暗里的孩子。
但他最害怕的是,项海会不会嫌他无能?
切,项海那个人,当然不会这么想。
其实这都是他自己想法罢了。
啧啧,邢狗,你这内心可真够阴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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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终的判决到来之前,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对此,邢岳没留什么遗憾。
至于结局......
原以为这会是个艰难的过程,没想到前后不过1秒钟,他就有了决定。
虽然结果无法改变,但总还能再做点什么,也必须再做点什么。
因为那个特别特别喜欢他的人在等着他。
那是他的家人,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食言过,把他弄丢了一次。
所以现在,他要去把他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