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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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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俊视角〉
李东赫问我:沉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想了一阵,特别认真地跟他说。
“没想什么。水好凉,呼吸不上,眼睛好疼,肺里好呛。”
但实际上,在那短短的十几秒内,我浮光掠影般回顾了很多。
李帝努就是其中一个。
我第一次想起来李帝努,是大学时,吴老师的师门宴上。
那天天很蓝,花很香,草坪绿油油的,空气里有海水又咸又湿的味道。李东赫要去医学部做实验,我要去经管大楼上计量经济学。我俩约定好时间,一起吃午饭,然后相互打气,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就在这时,一个男生忽然拦住了我,问我知不知道经管大楼在哪,说自己是其他学院过来蹭课的。我没多想,告诉他我正要去上课,如果不介意,可以同行。他欣然答应,一路叽叽喳喳,自娱自乐似的讲个不停。最后,他在楼下站定,摸摸后脑勺,从兜里掏出手机。
“同学,可以留个联系方式吗?”
我陡地抬头。
浓眉墨眼,挺鼻薄唇。
“对不起,我没有手机。”
我匆匆丢下一句,夺路而逃。
当晚,我在吴教授的师门宴上见到了他。
师姐告诉我,他是刚毕业的学长,是吴教授的得意门生,父亲在政界赫赫有名,母亲是倍受推崇的大学教授。
我坐在长桌的最末端,看他谈笑风生、收放自如。
而这样的人,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懊恼地跟我讲,对不起,他很喜欢我,但见我爱搭不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出此下策。
我偷偷给李东赫发消息。
[你觉得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
[我明明很招人讨厌。]
李东赫气个半死。
[黄仁俊先生,请您认清您自己。]
我收起手机,自嘲地勾勾嘴角。
宴会结束之后,他执意要送我回宿舍。可我胸口闷堵,脚步虚浮,既不想让旁人察觉,也不想回去让东赫担心,于是严词谢绝,找了无人的角落,坐在黑黢黢的花坛边放空自我。
我先是想起来了我的爸爸。
实不相瞒,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对他怨声载道。
为什么他要做军人,为什么他要上战场,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接送,而我的爸爸杳无音信,缺失了我整个童年。
我妈开导我:“仁俊啊,你不要这么想,你的爸爸顶天立地,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他这么了不起,为什么不能陪我搭积木呢?”我蛮横地说,“别的爸爸都会,他不会,说明他也没有很了不起。”
每每这时,我妈总是寡言少语,唉声叹气,仿佛要把肺管子里所有的气都凝在一起,抽出来,悠悠地吐上一口,绘成万里乌云。
直到我长大了,看到了他的丰功伟绩,也看懂了他身上的责任与当担。
我问我妈,我不要积木了,爸爸能回来吗?
我妈背过身,悄悄地擦眼泪。
我想,我欠我爸一句对不起。
还有一句我爱你。
可惜,他再也听不到了。
其次,我想起来我妈。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会在过年前,我问她,我要回家了,你开不开心的时候,跟我提出那个要求。
我不想开口说那句话,我根本不想回忆。虽然我知道她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也知道我不该那么敏感脆弱。可在被嫌弃愚笨、被无端地嫌恶时,我还是惶恐不安。
“你不要我了吗?”
但我可以体谅她。在她留了那封信,告诉我,她爱我,她希望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能够问心无愧之后。我可以体谅她的一切。
接着,我想起来了东赫。
东赫。我的东赫。
永远站在我的背后,给予我支持的东赫。
得知录取结果时,我真的非常失落,整天萎靡不振,怏怏不乐。
是东赫安慰我,拍着胸口,心大地说:“别担心,这不是还是有我吗?”
天时炎热,蝉鸣聒噪,树叶在他身后翻滚,漾成翠波碧浪。
我知道,他是准备背负着我的梦想,替我走下去了。
最后,我想起来了李帝努。
我好恨李帝努,我真的好恨他。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他这么讨厌我。
他一点都不理解我。我的梦想,我的原则。
也一点都不宽待我。我的委曲,我的求和。
我很早就告诉过东赫,我想学医,不仅仅是因为我妈的病,更是因为,我想挽留易逝的生命,希望其他的小朋友可以有爸爸的陪伴,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我不在意,在问他“知不知道军队不接受同性恋”的时候装聋作哑,也不在意他背着我,在女班长面前说我的坏话。
可是他怎么能冠冕堂皇地拿那十万块钱收买我、羞辱我,还把拿我的痛楚大肆宣扬,以此为乐呢?
我好恨,我真的好恨。
我恨他讨厌我。
我恨他都这么讨厌我了,我还是忍不住的想要靠近,自取其辱。
元旦那阵,我跟东赫难得碰头,东赫说我看上去心猿意马,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我摇摇头,说没有,可不受控地担心,李帝努吃没吃饭,吃的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甚至想,我们不能这样,或许我可以做点什么,缓和一下我们的关系,哪怕只是好一点点,都不会让李阿姨太难办。
但他是怎么做的呢?
我真是心寒不已。
我妈时常对我说,要对的起自己的良心。我一直以为我对得起,也一直以为我不在意。
可实际上呢?
李帝努,你个杀千刀的!你为什么要有跟我爸一样的高挺的鼻梁!你为什么要有跟我爸一样宽厚的肩膀!你为什么要送我那款价值连城的相机!又为什么要抱着我最喜欢的茉莉,出现在毕业聚餐上!
今年秋天,我们一起回绿水县,当他说,今年过年有事在身,无法回家的时候,那句“来我家过年吧”差点脱口而出,险些酿成大祸。
后来我一直在沉思,东赫那句话说的对,还是不对。
他说:“大人们有大人们自己的考量。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也不是大院大户,几代人住在一起。人情味这么淡,他们做这些,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又说:“直白点,就是希望这样能拉进你们之间的关系,让彼此心里都记着大家的好,更惦念着对方一点。”
他还说:“过年的时候带点年货,拜拜年,节假日的时候走门串巷,逛逛街,有难咱相互搭把手,共同度过,没难咱开开心心,一起吃个饭,踏个青。”
最后,他说:“不要太有心理压力了,你只管去享受,然后记在心里,再力所能及去回报,这就足够了。”
他说的对。
不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长辈们之间刻意联系起来的情愫,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
月黑风高,花被吹得低低地伏在土壤上。
这是我第一次想起来李帝努,却不是最后一次。
然而每一次的回忆,都如同把我赶进了刀山火海,用那些溢于言表的悲楚,和情难自制的哀伤,浇灌我历久弥新的伤口。
在那个铄石流金的夏夜里,我用力地锤着胸口,放声大哭。
恍惚间,我听见来自十年后的声音。
李东赫站在宠物店里,看着一排排的猫猫狗狗。
“仁俊,你要养什么宠物啊?”
我本想养只猫。
“萨摩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