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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忘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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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里忘川,流淌不息。百十年轮回,无始无终。
忘川河畔。
饮尽孟婆汤,渡完奈何桥。轮回石前,忘却前尘。
奈何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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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孟婆这么年轻啊,这是被世间的话本子给耽搁了呀。我瞧瞧——诶,这么年轻,还真好看呢。”远处传来年轻人的调笑,隔着重重的“人影”。
那声音干净清朗,不着调的话信手而来,却半分没落了油滑卑劣,反而自带着几分洒脱恣意。落在沉寂里头,一下子带出豁然的明快。
本来安安静静的队伍又静默了片刻,响起些交头接耳的声音。
排在前头的大着胆子扬起头打量,后面些的梗着脖子踮着脚,再后头的索性推搡着想往前挤。一下子乱哄哄的。
像是憋得久了,可算是找着了一个发泄的口子。
人嘛,总是放不下那点八卦的心,总不甘寂寞,想着要找些热闹——不管是活着的时候,还是死了的时候。
“啪——”一声脆亮的敲击声,在这四方空荡的环境里突兀地响起又散开,生生把周围的声音全压了下去。
“找事?嗯?”一个声音,不高不低,淡淡地响起。声音明澈清冷,冻人得很。里头还带着些许笑意,却挑衅似的,衬得那语气愈发的危险。
像在刚刚热起来的锅子里骤然泼下去了一瓢凉水。
哦——真是个年轻人。而且是个年轻姑娘呢!
众人——拿世人的话来说,应该是“众鬼”——的探求心得到了解答,心满意足地站会原位,乖乖地继续排队。
只有最前头的几个打了个哆嗦。
方才那一声响,后面的只听了一耳朵,觉得清亮锐利,可是他们看的分明。这年轻的孟婆,拿着个像勺子的瓷器,敲的却不是锅也不是碗,而是立在旁边的一柄长刀!
鬼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看到刀子,鬼知道为什么会有带着刀孟婆,轮回道上的秩序已经这么不太平了么?
——鬼都不知道!
天可怜见,刚才那一下,他们看着孟婆脸上一晃而过的笑意,胸膛里七上八下的,连没了的心跳都要蹦出来了,满脑子都是“鬼要是被砍一刀应该不会再死了吧”、“天上地下会不会有个能砍死鬼魂的兵器”、“这要是被砍了,魂魄都得散了,岂不是连刀下冤鬼都算不上了”。
站在最前头的,哆嗦得习惯了,反而生出了点恶向胆边生的豪气。
死都死了,怕什么!多看一眼不亏!
壮着胆子抬了抬眼,偷偷觑过去。
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按着人的年纪算,多不过二十来岁。
纯白色的衣袍,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来一截纤细的胳膊,素白的皮肤跟衣袖几乎分不清边界。
头发高束起来,白色的绢帕和黑发一起落下来,垂在腰间。背脊瘦削挺拔。
唇角带着点似有似无的弧度,好容易在冷清里添上了点烟火气。眉目干净,自有一段洒然肆意,底下似有似无地透出来锐气,千百年的忘川水都没有荡净。
目光里带着点玩味。
要命!
那魂魄被她扫过去的那一眼晃到,不由地又打了个哆嗦。
她倒没再说什么,一瞥即收。一手端着个瓷碗,一手拎着那个长柄勺样的瓷器,从旁边一个大陶罐里,不紧不慢地舀出来一碗汤。
倒到碗里,还冒着些许热气。
她把碗递给那个魂魄,动作客气。
“啧,这地界放把刀,是要砍哪个啊?”方才引起骚动的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听起来这次离得极近。
那魂魄又打了个哆嗦,目光却从碗沿上溜出去,偷偷打量来“人”。
那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习武人的打扮,袖子束得利索。
他身量颇高,清瘦却劲节,脸上散漫和锐气混在一起,笑容里夹着些“你能奈我何”的嚣张,偏偏又干净得不带一点尘埃。
没听岔,确实是“极近”——他半个胳膊都搭到孟婆肩上了!
那魂魄几乎被一口汤呛住,慌慌张张往后撤了半步,心道“完了完了,这小哥得让刀给削了”。
谁想到孟婆半点没有提刀砍人的意思,只一手抓了他手腕,一抬一带,干脆利落地把人往地上摔了过去。
“砍你。又不是第一回来,装什么第一回见我。”
每回都要打,下意识的反抗再快也能压住了——他没顺着本能去挣,由着她把他撂下去,只在快触地的时候撑了一下,飞快地稳住了。暗自庆幸,“亏得我反应快,否则这锅汤又要砸了,那得算谁的”。
那魂魄目瞪口呆地看着年轻人跃起来,又弯腰凑到孟婆眼前,眨眼:“小爷我忘了啊。”
“鬼信。”她撇撇嘴,眉目却不自觉地松开来。
年轻人指指自己,又指指她:“我就是鬼啊。你也是。喏,这儿都是呢。都信。”他说着虚点了一圈面前望不到头的队伍,一脸无赖相。
那魂魄眉心一跳,飞快地喝完了汤,把碗递还给孟婆,生怕慢了一点就要被问上一句“这位大哥你说是吧”。
她接过递回来的碗,搁在一旁。
一眨眼的功夫,她便敛了所有的情绪,一手轻按在胸前,微低下头:“忘却前尘,路有新征。”
那声音冷淡,又像带着祝福。
魂魄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忘了旁边那柄骇人的长刀,也忘了对前路的诸多恐惧,冷静安稳下来。恭恭敬敬地向她福了一福,往桥上去了。
她换过一只碗,接着舀下一碗汤。
那只陶罐不大,却总也不见底。像这些来来往往的亡魂,总也没有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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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跟她坐在奈何桥边上。
身下桥石千万年不变,脚下忘川万千里不止。
她那柄谁都碰不得的长刀搁在他腿上。没有鞘,刀刃上光影流转,刀锋薄锐。
“诶,说真的,你这刀都多少年了,怎么还在这里?那几位倒是真不怕你哪天一时兴起,把谁给砍了。”他随手抚过刀身,又屈指叩了叩。
她横了他一眼,倒是没有阻止:“镇镇鬼。早些时候太闹腾了。要再出那会儿的事,可够折腾。”
许多年前了,有两回,亡魂激增,无数魂魄骤然涌进来,持续了有几年才重新平稳下来。轮回石几乎不堪负累。
人多了乱,魂魄多了照样乱。聊天聚赌,争吵斗殴——人活着死了其实也就差了那一口气。好人不会变坏,混账也不会变好。
她脾气本就算不上多好,被激出来了几分火气,拎了把刀往桥头一立,才算是消停下来了。
第二回过去,秩序好了不少,她也没有把刀撤走。带着来带着走,一晃就是这么多年了。
他指腹堪堪停在那刃口上,慢慢抚过:“鞘呢?还没找到?”
她一愣,偏着头想了半晌,才轻轻地“啊”了一声:“忘了。”
他笑笑,没有像往常那样挤兑她。
“我过了两年再去,那卖糖葫芦的小贩可厉害,不光倒腾山楂了,连带着什么梅子、李子、枇杷都给串成了串,浇上了糖浆。卖得倒是比别家都好……”
他兴致勃勃地比划着那小贩手上的糖葫芦串,翻来覆去连那糖浆的颜色、果子的大小都讲得仔仔细细。
末了,略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唉,可惜不能带下来,不然能给你尝尝。不过,说不准你什么时候就在这碰到那小贩了!诶,你好好把人家的样子记一记……”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却从“长相”那两个字上溜了出去。
这么些年,除了他,她自然也见过别的几个不断轮回的魂魄。用自己的魂魄做了赌注,抱着一腔的热望,要去寻转世的爱人。
浪漫而执着,却谈何容易。
相貌变了,出身变了,年纪变了,时间变了……甚至连记忆都封了。所有的凭依,只是一个魂魄,和开始时那点比梦境清晰不了几分的幻影。
多少人无从相遇,多少人相遇而不知,又有多少人爱上了别的魂魄。
求而不得,得而无终。
她看到他们一世一世地轮回。
强求妄念,始已不善,更鲜有善终。
她看到数百年的岁月和记忆累积在他们身上,欢喜悲哀,渐渐都变成了很沉重的负累,一重重压在心魂上。哪怕魂魄是少年的模样,眼里却也是迟暮之年的沧桑。
好像只有眼前这个,她见了得有十几回了,也寻而不得十几世了,却每回都是这般,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气性,恣意张扬得像是带了世上所有的光。
……不对,很多年前,她还见过的。
她稍稍后仰,看向桥头。
奈何桥头,孟婆的汤罐前面,安静了好些年,眼下难得地吵吵闹闹。
那里立着两个鬼差,方才过来替了她的班,赶着她和他过来休息唠嗑。
白衣服的那个鬼差,一手执着汤勺,一手端着碗,笑着迎向每一个走近的魂魄,仔仔细细地舀了汤,把碗递上去。笑容平静而温和。
黑衣服的那个,盘腿坐在一旁的地上,支着脑袋在打瞌睡。冷不防被白衣服的踹了一脚。他蹿起来,想也不想地回踹过去。
白衣服的那个提脚避开。他面上不动,把汤碗从面前的一个魂魄手里接过来,鞠个躬,温和端正地说出祝福的话。
扭头便截住了黑衣服劈过来的手刀,一个翻折推出去。
转眼之间已经过了十几招。手上的工作却是一点都没停。表情和动作浑像是分裂成了两个魂魄。
站得近的魂魄,有的一脸迷茫,跟旁边的议论着出了什么事;有的不耐烦,骂骂咧咧的抱怨能不能正经干活赶着投胎呢;还有的饶有兴致地聚成了堆,打赌到底谁会赢……
一时之间热闹得很,气氛松快了不少。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认认真真看了半晌,到底没忍住,低笑了一声。
她一脸麻木地看着那边,揉了揉额头:“习惯就好……”
每次这两位过来替班,总要鸡飞狗跳好一阵子,得到他们走了好半天,才能安静到平常的模样。
好像他们在哪里,都能凭两个人,硬是给撑出来十几个人的热闹。
年轻人憋笑,眼神却是软的:“嗯,我知道。”
她晃了晃神,被拐偏的思路好容易又牵扯回来,想起来些正事:“你找到了么?”
据她所知,他运气实在不算太好。十几世了,要找的那个人,居然一次都没有遇到。
不应该啊……照例像这种跟神定了约、身上带着咒枷的魂魄,轮回石会把他们转生到不太远的地方。
除非……除非相逢不识。
可他又不像。
他有一瞬间的怔忪,旋即又笑:“没呢。”那笑好像跟方才无二,明晃晃的耀人眼睛。底下却藏着些许怅惘。
不悲伤不痛苦,却凉得直透到心里,连带着魂魄都感觉空无。
她垂下眼:“别急……总会找到的……”
“好。”他应得痛快,那点怅惘转眼即逝,却没有再接上那些插科打诨的玩笑话。
他们沉默了下来,各自望着忘川河面上弥散的雾气。
一片安静里,桥头上那两个鬼差打闹过招的声音便格外清晰。里面夹着这两个伴茶佐酒的拌嘴。
“……你给我等着,别仗着这会儿我碍着罐汤不敢太认真。等一会儿回去,啧!”
“好说,你最好有这个本事。”
……
她没忍住又按了按额角,心下却是温软松散下来。
思绪飘着。
忽然想起来前两年,轮回到第六世的那个魂魄,立在桥头很多天,茫然地望着忘川河水,走的时候,苦笑着问她:“你说,值得么?我才发现,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迷茫又痛苦。
再往前几年,有个魂魄走到了第八世。这一世,又是没有寻到,直到了地府,记忆才解了封。疯疯癫癫地冲她面前,颠三倒四地念叨着:“我找不到啊!为什么还要找下去呢!我不想再找了啊……就这么完了么……为什么要这么结束这几世啊!”痛哭流涕。
她的目光又拐过去,看到黑衣服的鬼差一脸的不耐烦,把白衣服手上的汤勺夺了下来,一胳膊把他拐到了一边:“去去去,坐着去,别总显得小爷干不了事。”
她心念一动,扭头:“你……”
你后悔么?拿自己的魂魄去赌一个渺茫的希望,妄念着逆天改命,妄念着永远恒久。
她多半都不记得你了。
“什么?”他问,下意识地露出来笑,又慢慢敛住。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有什么好问的。这么些年,扯过这么多闲篇——不,即使没有这些,有些话有些事,实在也用不着问的。
她都知道的。
他却好像看穿了她想问什么:“都无所谓的。”
她一愣,有些迷惘地转向他。
他笑笑,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而认真。像漂泊的旅人,在一处熟识的酒肆里,遇见了故友,露出了一瞬间的软弱。
他慢慢说:“她记不记得我都没有关系,我会记得。她会不会到我面前都不要紧,我去见她。我们能不能有未来……也不重要,只要能见她。”
在那一瞬间的软弱之下,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里面的光经年不灭。
就像他的笑还是那么温暖而柔软。
她呆呆地看着他,良久,点了点头:“嗯。那便好。”
他却笑起来,弯着腰凑到她面前,满脸的不正经:“小孟婆,你有什么想见的人,不愿忘的往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