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无名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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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因娜在林中狂奔，树木宛如破土而出的利爪，伸向无云的夜空，血管般的树根将她绊倒一次又一次。
身后传来猎犬的吠叫，男人们的训斥。她不能回头，只能拼了命向前跑。
何处是东，何处是西，何处是南，何处是北？她不知道，她只是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逃，一个远离赫尔城堡的方向。
云层将月亮掩埋，森林淹没于漆黑的海潮。脚下没有路，只有树根与灌木。带刺的茎将羊毛裙摆钩住，她使劲挣脱，扯碎了布料。
很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诡异的响动，众多树还是灌木的枝条被什么东西折断了，接着是一道嘶哑的啼叫。
傍晚，马车穿过森林驶向赫尔城堡，她听见过同样的声音——并非来自于伯爵的兵丁，而是来自于一种更加可怕的东西。
海因娜继续向前跑，月亮始终没有出现。石块将她绊倒好几次。泥土又咸又涩，还混杂了铁锈的味道，比肉桂还要难吃一千倍。
她多么希望，当时自己能喝下那碗肉桂汤，或是那杯葡萄汁，这样就可以与家人共同沉睡！海因娜读过充斥着阴谋与欲望的野史，尽管对某些内容一知半解，却也能猜出母亲与外祖父是被赫尔伯爵下了毒。
她始终向前狂奔，直到被孤独与恐惧抽干了所有的力量。
女孩喘着粗气，停下脚步，一阵急促犬吠声响彻森林，还好离她很远。眩晕袭来之际，前方出现一条狭窄甬道，尽头是一片白光。
海因娜揽住身旁的树干，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迈步，指尖碰到了耀眼的白光。
漫无边际的绿意将黑暗取而代之，她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这里是永夏之地的爱弥尔森林，位于玫瑰堡以东两公里。
半个月前，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多娜提拉将她从被窝里拖了出来，命令侍女为她穿上新定做的礼服。
那是一件祖母绿的丝裙，袖口极为宽大，垂下时几乎能碰到地面。裙摆处是太阳般辉煌的金玫瑰，她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花朵纹样，忍不住伸出手细细抚摸，才发现每一朵玫瑰内部都钉满了宝石与珍珠。
“今日，你要在南境大贵族面前露面，”多娜提拉为她戴上了祖母绿金额坠，“他们需要见一见未来的女公爵。”
下午，海因娜见到了以塔兰图拉侯爵为首的南境望族。阿方索·乌纳将外孙女隆重介绍给各位封臣，威风凛凛的大人们向她俯身，依次亲吻了她的手背。
塔兰图拉侯爵是一位面相和蔼的中年人，所有大领主中只有他带了儿子。十五岁的昆提诺·塔兰图拉是侯爵长子，他投来的眼神就像在审视一件物品，令海因娜很不舒服。
傍晚时分，外祖父将她养的小猎犬都放了出来。领主们由他们的骑士保护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爱弥尔森林打猎。
海因娜换了件轻便的裙子，骑着一匹白色小马，被护卫们围在了中间。
林中几乎都是常绿的植物，犬吠声从前方传来，她能通过声音分辨出到底是哪条小猎犬在叫。
它们只有板凳那么高，既机灵又亲人，威胁性很小，嗅觉却异常灵敏，能迅速分辨出不同气味，从而判断出到鹿的踪迹。
连多娜提拉都骑马跟上了公爵，就海因娜落在最后，护卫们始终围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她来森林仿佛只是散步。
当晚霞点燃云彩，前方一人策马来到她面前。
是侯爵长子昆提诺·塔兰图拉，他的长发比抹布还厚重，仿佛自己是哪国王子。
“这就是我未来的新娘？”他骑马绕着六岁小姑娘转了一圈，打量起她的脸颊，拉长了语调，“虽然是个私生女，跟猴子一样高，但长得很不错啊。”
海因娜扯了下嘴角，几乎要将缰绳捏碎。
“你放心，我会娶你。我们的孩子会统治迦拉......未来某一天继承伊塔利帝国也说不定，毕竟你的外祖母是——”
“你这只愚蠢的土拨鼠，”女孩打断了对方无礼的言语，她刚读了点《伊塔利皇室艳/情/史》，人身攻击的词汇信手拈来，“用下/半/身思考的种猪，连我养的小猎犬也不如。”
“啧，这就是名门淑女？”昆提诺哈哈大笑，傲慢无比，“没父亲的野种！口吐狂言的私生女！”
“很遗憾，我这个野种是南境的继承人，你的父亲是封臣，而你连封臣都算不上。”
“护卫，将这个家伙请走！”
昆提诺止住笑，目光阴冷如蜥蜴。
“我们等着瞧吧。未来某一天，我会将你捆在床上，而你只能哭泣，为无知与无礼付出代价。”
阿方索·乌纳归来时，她立刻向外公告了状。
当天晚宴，塔兰图拉侯爵向公爵请求将海因娜许配给他的长子，碰了一鼻子灰。
晚宴结束，侯爵立刻开始实施预谋已久的篡位行动。
原来，昆提诺魔法天赋很高，从十岁时起，侯爵就派人花重金去帝都请来教会的魔法师，对他进行秘密训练。
身穿铁甲的护卫骑士毕竟是普通人，在真正的魔法面前，他们毫无还手之力。南境的大领主们都被塔兰图拉家控制住了。
也许是因为海因娜的那句“连我养的小猎犬都不如”，昆提诺杀掉了宫殿里所有的狗儿。
它们的皮与忠诚者的头颅被篡位者悬挂于外墙之上，永夏之地的海风令血肉迅速腐烂生蛆。等挂满整整七天七夜，这些尸体残块才被丢进野地。
乌纳一家通过密道逃离了玫瑰堡。
马车穿过爱弥尔森林，离开永夏之地，海因娜的故乡。
幸福的童年于此地开始，又于此地结束。
............
再一次睁开双眼，海因娜仍旧身处黑木林，背靠一棵冰冷的树。
虫子爬过她的皮肤，沿着后颈钻进衣领，骇人的痒意令她头皮发麻。她差点惊呼出声，又强行捂住了自己的嘴。
金属的摩擦声从不远处传来，是赫尔伯爵派来的追兵。
三个男人跟在一条狗后面，来到离她十米远的地方。
猎犬的吠叫声近在咫尺，可跑了太久，海因娜根本没有力气起身。
“我们走到哪里了？真的要把她捉回去吗？”一个男人举着火把，向伙伴询问道。他的年纪不算大，可能只有二十出头。
“我一直警告你们，晚上千万不要进黑木林！”另一道声音响起，是一位年老的士兵，“那女孩进了森林，不可能活过今夜，何必穷追不舍？”
“她是我们与迦拉大军谈判的筹码，”中年人牵着猎犬抱怨道，“我儿媳正在家喂奶，我可不想让她被伊塔利人糟蹋！”
“保护妇孺才是骑士的使命。为了自身安危，捉一个六岁女童，再把她送给刽子手？海神在上，这样做毫无荣誉可言！我们跟畜生还有什么区别？”
年轻人的家族早已衰落，没有封地，成年之时，他向领主发誓效忠，被封为骑士，将骑士精神奉为终身信条。
“我的大人哟，快醒醒吧！迦拉士兵可不会因为你是什么光荣的骑士，就饶过你老母！”中年人拉住向前冲的猎犬，回过头冲年轻人尖声叫道。
“乌纳公爵和他女儿都在伯爵大人手上，多半是死了，这已经足够了！”年轻的骑士反驳道。
“她才六岁，独自在黑木林能活下来？我们抓到那小姑娘，说不定还是在救她呢！保不准，塔兰图拉公爵会让自己的儿子娶她，生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统治南境。”
猎犬朝海因娜藏身的大树狂吠，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女孩使劲捂住嘴巴，连大力呼吸都不敢，又像蜗牛那样用力缩起身子，尽量让树干挡住自己。
“那里有什么？”中年人指向树干，“我们去看看。”
“呜！”凶猛的猎狗突然失去了气势，夹起尾巴，呜咽一声，扭头向左侧逃去。
“别跑！怕什么？”中年人拽紧狗绳，却被猎犬使劲往左侧拖，差点踩上石子，栽一个大跟头。
“我说过，夜里不要进黑木林！死了好几个人了，你们没人听......根本没人听我的，你们这群蠢货！我要被你们害死了！”
“可是那树后面肯定有东西，女孩肯定就躲那儿呢，”中年人不想放弃，“我们都快追一个晚上了，有了她，全家人都能活！这样就离开，我不甘心啊！”
“愣着干什么，快跑啊！别再管什么女孩了！遇上那玩意，你自己能活着就算不错了！”老者厉声高呼。
猎犬凄声惨叫，三人齐齐打了个寒战，身上的锁甲在一瞬间重了好几倍。
这是无月之夜，不祥的预感将男人们淹没。就连中年人也打消了继续前进的念头。
这些人没有发现她，海因娜不知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就算她没被捉回去，现在的她又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倘若真来了什么恐怖的玩意，最好一并把她吃了，这样一来，或许就能在另一个世界与家人重逢。
三位骑士准备离开此地。
当他们转过身，看清楚身后的一切时，血液于一瞬间凝固。
三人宛如坠入冰窟，肌肉开始僵硬，牙齿开始打颤。他们握紧了手中的剑，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那是一只人型怪物，长着一张惨白如死尸的脸，黑暗中那两道血红色光芒是眼睛。他的獠牙逐渐伸长，最终顶开嘴唇，几乎要碰到下巴。
“吸......吸血鬼！”
不会魔法的普通人简直是吸血鬼的美餐，他们速度极快，体能极好，自愈力极强，除非砍掉头或是破坏心脏，否则在夜晚根本无法打败他们。
骑士们无处可逃，只得做好战斗姿势。三人绷紧神经，等待吸血鬼出击。
怪物笑了，他的嘴很大，几乎要咧到耳朵那里了，三个男人的血当主食，小姑娘的血是甜点。
等他吃了这几个有战斗力的，再吃树后面那个。
吸血鬼猛然跃起，中年人与年轻人挥同时剑斩向怪物，将他左右肩膀各砍掉了一半。
怪物不躲闪，也丝毫不在意肩头伤势，直接扑向老年骑士，抓住了他的脖子，仿佛那只是一根胡萝卜，一口就咬穿了。
“咔哒”一声，那是颈椎骨断裂的声音。
剩下两个人根本没时间为同伴伤心，立刻将火把插在地上，投身血战，与怪物缠斗在一处。
吸血鬼上蹿下跳吸引两位骑士攻击，没有痛觉似的，浑身都是伤，却又不让他们砍到脖颈或是心脏，就像是残忍的野兽玩弄猎物那样，乐趣无穷。
玩够了，怪物抓住了中年人，咬断了他的脖子。
年轻骑士依旧挥剑战斗，虽然只剩一人，他眼中却没有恐惧。
他一定要杀了这个怪物。
阴风吹动枝叶，血腥气弥漫在树林之中，钻入海因娜的鼻子，令她想起了多娜提拉。
她想到家人七窍流血的场景，母亲拼尽最后的力气也要让她逃走，她不能就这样原地等死！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海因娜从地上爬了起来，向远离怪物的方向跑去。
吸血鬼耳朵一动，对年轻人咧嘴笑道：“小宝贝要逃跑了，不陪你玩了。”
说罢，怪物攻击的速度突然加快，骑士还没反应过来，腹部已经被对方的爪子捅出了血窟窿，锁甲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热乎乎的肠子被拽了出来，流到了地上。
一声惨叫也没有，年轻的骑士倒下了。
海因娜还没向前跑几步，怪物已经追了上来，轻松从后面抓住了她的脖子。
要是她会魔法就好了！昆提诺只会用魔法作恶，而她会用魔法保护自己，保护家人！凭什么昆提诺·塔兰图拉有魔法天赋，她没有？
光明神啊，您为何如此偏心？
女孩被提了起来，地上火把尚未熄灭，她被迫直视怪物死尸般的面孔，那双血红的眼睛，一定会成为她这辈子永远的噩梦——假如光明神能保佑她不死。
可是，光明神真的能保佑世人吗？母亲死了，外公死了，忠于乌纳家族的人死了，狗狗们也死了。
现在，她也要死了。
为什么外祖母死了，伊塔利皇帝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塔兰图拉那样的人，还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这个怪物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死的都是不该死的人？
她真的不明白啊！
光明神爱弥尔啊，如果您真的存在，请告诉我理由吧！
告诉我，为什么只让不该死的人死；告诉我，为什么只让不该活的人活着！
脖子上的那只爪子越收越紧，五根尖利的指甲戳进娇嫩的皮肤中，鲜血冒了出来。海因娜拼命挣扎着，伸手抓住对方的利爪死命向下扒，却是徒劳。
吸血鬼的速度仿佛变慢了，冰冷的獠牙一直在靠近，却始终没有碰到她脖子上的皮肤。这是在玩弄她吗？怪物很喜欢看到她挣扎吗？
眼见怪物的牙齿越来越近，她心脏几乎在下一刻要蹦出来。
海因娜闭上眼睛，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更愤怒还是更恐惧。
真的要死掉了吗？她才六岁，还没有复仇，这就要死了吗？死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犹如一只被拍死的苍蝇。
疼痛却迟迟没有传来，她被吸血鬼甩到了地上，睁眼一瞧，对方的胸口被一把剑捅穿了。
年轻的骑士不知什么时候又爬起来了，他捂住被扯出来的肠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铁剑插/进了怪物的心脏。
黎明降临，玫瑰色云霞不知何时出现在天的尽头，映亮了骑士的面庞。
他倒下了。
海因娜奔到年轻人身前，刚想表达感谢，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她跪在地上，泪水一滴一滴打在对方的手臂上。
“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但是，她至少得记住他的样貌。
女孩再一次望向骑士的面庞，他很年轻，并不出色的眉眼，平凡的鼻子，线条粗糙的唇，刚毅的下巴。
这是一位普通人，不是什么显赫的贵族，也不是什么耀眼的魔法师，仅仅是个普通人而已。
海因娜废了不少力气将骑士摆正。在挪动对方手臂时，发现他左手紧攥着一块发硬的布料。
这是一块绣了纹样的护身符，沾满了鲜血。
记得他的同伴提到过，他家里还有年老的母亲。
女孩将护身符装进贴身口袋，向死掉的吸血鬼走去，却发现那具尸体不知何时化为了灰烬。
她捡起年轻人的铁剑，将它插入皮鞘，抱在手里继续前进，累了就在地上拖一会儿，或者扛在肩头。
林鸟苏醒，朝阳初升，为她照亮了前方的路。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无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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