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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们换换 ...

  •   山中日子清闲,逗鸟闹鱼寻山神,一日便过去了。
      山下却烽火连天,边疆被攻破后,昌国九城十四州,已沦陷八城十州,仅剩帝都和外附四守城还负隅顽抗着。

      这还亏得是将军在盛世之时力排众议,以强硬的摄政姿态拒绝削弱兵权,堂而皇之在帝都练兵,禁军和东厂才能乱世善战,在骑兵大军覆灭后,靠京兵把选址易守难攻的帝都堪堪保了下来。

      但保下来然后呢,没人知道,昌国半数的百姓已经倒戈,为了休战,甚至加入了敌军,逼迫帝都和四守城开城门放敌进,但也撑不了多久了,只要等敌军的援兵杀过两大关隘,进到这,这城门,是不开也得开。

      帝都内的朝政分裂也日趋严重,保国党就和那被撞的城门一样,摇摇欲坠,昌国早已名存实亡,吊着一层皮罢了。
      拖一刻不降,便杀一民的游戏还在进行,守城门外的人头,快堆得高过新长的麦苗了。
      但城外的血,流不到皇帝寝宫的塌边。

      太傅跪在案边,头已磕出了个血洞:“臣恳请皇上,降吧。”
      皇帝半卧在塌上,未梳冠,发披散,一派闲散浪荡:“太傅是知道的,玉玺被带走了,降不了。”
      太傅:“那横竖只是个外物,天子要降,能有什么阻挡,皇上开城门便是。”
      皇帝笑了笑:“太傅这是要朕站上城墙,高喊投降,俯首帖耳,然后用朕的一颗头,换底下人么?”

      太傅一震,颤抖道:“……皇上您一生无功绩,仰人鼻息,苟且偷生,如今是唯一能为昌国做点事的时候,您,您硬气一回吧。”

      皇帝轻笑:“仰人鼻息,苟且偷生……哪个“人”?你说将军?”
      太傅一抖,又磕了下去。

      皇帝:“他不在,你讲话倒是胆大得很。你们把我放上皇位时,可曾问过我的意愿,如今遭了难,就推我出去死,这皇帝当得也太便宜了,养头猪,猪被宰之前至少还能逍遥快活,我可曾快活过一天?说到底,这天下,这千秋万秋又究竟与我何干?我不过是那龙椅上的一道漆罢了。”

      太傅:“皇上这话使不得,生在帝王家,何谈自在,这是您的命,也是昌国的命。”

      皇帝没答,半响道:“他没回来前,我不能降,若是降了,他会恨死我。”

      太傅:“将军回不来了!您先前说的一月早已过去!这都二月了!他根本就是叛逃了!朝堂弹劾得还不够多么?若不是他执意九战,落了个九败,昌国何至于斯血流漂杵,敌国既已言明,若能交上将军人头,来日大赦昌国之民,他一日不归,人人为他陪葬,可他就是不归,皇上,这天下子民才是您该思量的,您清醒一点!”

      皇帝垂目看了他一会,一时失笑:“他何以为了你们这帮人……”

      他敛了笑意:“太傅,你该知道的,莫说守城门外的那些人头,就是昌国举国的人头,也没有他一人对我重要。”

      太傅愣在那:“您……您……”

      皇帝:“就是你想的那样……你们三拜九叩的昌国皇帝,是个惦记自己皇叔的不伦之徒呐。”
      太傅扑通一声又磕了下去,恨不能把自己当场磕死。

      皇帝起了身,赤脚在寝宫里缓步走:“你们都怕他,浮篝六年,他在朝前,一口气斩杀了二十三个重臣,殿前血流成渠,净事房扫了整整五日,这场血洗百官,史称“将军戏朝”,那之后,你们谁都怕他。”
      “他自那日起,好像就没有再变老,世人都说,他不是人,已经是鬼了。”

      “那年朕六岁,就坐在皇位上,看着他手起刀落,杀完人,他过来抱起我,抹掉我脸上的血,我伸手,指甲划破了他的脸,血滴下来,我却觉得干净,想要他更多的血,把他涂抹得殷红,覆盖掉他身上溅到的脏血……”

      “乳娘说,自我出生便难养,再好的奶水也喂不进,这是宫里的秘密,我不是喝奶水长大的,而是喝他的血长大的……太傅,这你不知道吧,昌国求神得子,这求来的子,天生就是个怪物,本该活生生饿死的,他却拼了命把我拽回来,一个劲给我喂血,我居然就喝进了……有时我也觉得,我这条命,是他强留在世的。我的血,早和他的纠缠在一起了。”

      太傅始终没抬头,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皇帝:“太傅,我自幼便坐在皇位上看他的背影,你说我仰人鼻息,苟且偷生,他这么高大,站在稚子面前,确实遮挡了我看向王朝的目光,于我,昌国举国不足他头顶之高,他功盖天下,只要他在一日,我就是个废帝,注定如此,我励精图治的弘愿,终究是一片虚无,既是虚无,他便取代了贤君之志,我这一生的明章野心,从国,转移给了他……太傅要我殉国,可我只会殉他,他是我的国。”

      太傅抬头,已是满目疮痍。

      皇帝幽幽道:“我自幼便听你们喊他,将军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每每想的是,哈,他哪里能活千岁,等我百年了,定要将他拖下去的,我的皇陵里什么都不要,只葬我和他,他是我唯一的陪葬品。”

      皇帝看着太傅的表情,似觉得有趣:“觉得污言秽语脏了你的耳?这些我很早便与他说过,自然,被打了一顿,他常为我的口不择言打我,可我愿意他打我,每次他打了我,他便痛苦万分,他看到我的扭曲、畸形,他又开始自责,每每如此,他便在母后碑前为我跪上一整晚,一整晚,他想的都是我……他越愤怒,越痛苦,我就越重要,我的名字在他心上反复被描刻,你们看他可怕,我却知他软肋,敢在他跟前尽情放肆。”

      皇帝稍一顿,笑了笑:“朕好像不小心把他说成个祸国殃民的,你们本就这么想,现在更觉得了吧。”

      太傅一口气喘不上:“……将军,实属昌国之祸。”

      皇帝笑了声:“是啊,将军一手遮天,独断专横,目无王法,不,他就是王法,朕自小便看着他如何对你们杀伐决断,他好像个不需要睡觉的人,他喂着我血那段日子,白日还得拖着贫血之躯主理朝政。”

      “他在主什么呢?母后殡天,昌国无主,将军摄政,外戚勾结世家,逼他交兵权,彼时边疆还打着战呢,昌国的王公权贵们,毫不担心亡国于外敌入侵,个个脑满肠肥高枕无忧,连军饷都贪,眼里只有“利”字的一亩三分地,重臣结党营私,都察一摊烂泥,油水都被拨去了世家,国库亏空,便连年增收重税,百姓树皮都啃到天子脚下了,权贵门外却堆满了吃不完的腐肉。”
      “若不是他当年血洗百官,在朝上一口气斩杀了那二十三个腐败的外戚世家党,以儆效尤,如今的昌国还是昌国么?”

      太傅一震。

      皇帝轻笑:“即便“将军戏朝”,解了昌国一时之困,有何用呢?昌国的疮疡早已根深蒂固,一批外戚世家死了,下一批又上来了,昌国除不干净的蛆虫,贵权勾连,世袭罔替,鄙弃寒门,甚至私毁科举,全然断了寒士向上走的路径,只顾保住权贵的食盒……你们都道朕昏庸小儿,可朕看得分明,这些年皇叔是怎么过来的,他一个带刀的,如何在朝上与这一帮无赖唇枪舌战,战不过便拖,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剥削他,战事来了,将军上,国库空了,将军堵,腐败来了,将军清。”

      “真是好一个盛世啊,世人都说,他摄政将军狼子野心吞了朕的皇座,可谁能明白,他那是在替朕兜着这无药可救的王朝……朕儿时最不懂的,就是他为什么要死撑着,撒手让你们自生自灭不好么?”

      皇帝直勾勾地看向地上的太傅:“他强留在世的,又何止我一人,太傅,昌国是今日才亡国么?”

      “不,昌国早亡国了,若不是他一人苟延残喘地拖着,你们早八百年前就叠成人头坑了。”

      太傅扑通一声,又磕在地上,不住地喊着“皇上,皇上”,却喊不出任何后话来。

      皇帝赤着脚,走到窗边,窗外的海棠开得艳,仿佛是被城门口的人头染红的。

      “可你们无人谢他,敬他,你们只畏他,惧他,穷尽法子地用他,只待他撑不住了,踩一脚,踩死他,他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呢,将军戎马半生,连个府邸都没建,他一直住的都是母后的寝苑。”

      “来怂恿朕动手拿回皇权的不在少数,”皇帝轻轻笑了笑,“他有一阵子日日睡在我身边,我若想杀他,早杀了,后来我想,许是他盼着我能杀了他的,杀了他这一生疲累。”

      太傅已一动不再动,皇帝好一会儿没声,太傅抬头看了眼,见皇帝对着窗外的海棠出了神。

      半响,他似是自言自语:“朕知你们为何惧他,将军本是浣洗房一个宫女所生,那宫女心术不正,因火毁了容,用计上龙床,宫女分娩当日,天降灾象,而她孕时十月,昌国大旱,钦天监称,将诞下一命格危厄之子,祸殃昌国,太上皇本就厌恶宫女和那孩子,是他毕生之耻,得了钦天监的说法,便下令处死刚出生的将军。”

      “当晚,孩子被丢进太湖中,本该淹死的,是七岁的母后在湖边贪玩,把他救了上来,要说他命也是大,在湖中沉浮,居然还能活着,母后是太上皇最得宠的公主,央不住她求,便把将军赐给了她,同意她养在苑里,但不会承认身份,连姓都没冠给他,将军的名,还是母后起的,说是从神那里求来的名字。”

      “那名宫女,当夜知道孩子被弃湖之后,便也含恨投湖,死前,朝前来追堵的众人立下毒咒,说她已诞下龙子,该子必让昌国灾厄丛生,是亡国之兆。此后,但凡朝政有什么动荡,总有朝臣将他拱出来骂,无论过去多久,无论他救了昌国多少次,他在昌国眼里,始终是那可怕的灾厄之兆。”

      “将军从小便只听母后的话,母后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母后要他忠君护国,他便披甲上战场,母后想拜山神求子,他便给她捏这世间最难成的山神像,母后要家国千秋万代,他便终生拖着昌国不死不休。”

      皇帝看着窗外,目光悠远:“他捏的那尊山神像,确实传神,乳娘说,母后曾问过他,是如何捏出来的,他说他梦到过,母后拜神得子成功后,他便将那尊山神像从庙里迁至寝苑,如此大逆不道之径——他将昌国境内唯一一尊山神像藏在房内。”

      “好些大臣当时参了本,将军置之不理,母后也置之不理,乳娘说,她曾偶尔得见,将军对着那山神像说话……”话至此,皇帝停了,伸手捻了一簇海棠瓣,在手中揉碎了,满手红,“只是听着,我都嫉妒那山神像……除了母后,皇叔从不与谁吐露心事,如若可以,我也愿变作他手中一像,一扳指,一腰缝……”

      “乳娘说,母后难产去世那夜,他在山神像前跪了一夜,磕了满头血,母后还是死了,自那之后,那尊山神像被他蒙上了布,再没有拜过。”

      “他是恨山神的吧,山神给了昌国一个国嗣,却夺走了昌国的主母。

      “那天起,他便成了昌国的主母。”

      “他和昌国的命息息相关,他此生必得背着它,背到背不下去为止。”

      “他抱着我,说这世上没有神,谁都不要求,只求自己。”

      “可说着这样话的他,如今却在那山上,和那神厮混……”

      手中的海棠瓣,已碎成了渣,皇帝看了会儿,将渣放入嘴里,尽数吞下,面色又明媚起来。

      皇帝走到一边,缓缓抽出镇国剑:“我渴求千遍万遍,他都不会允了我,我不怪他,他心里装了昌国,哪里还装下一个人,他对谁都不会动心,他就没有心,我只要知道我是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人便可。”

      “没有人比我懂他,他抓着昌国,就像我抓着他,都这般绝望,都非抓不可……我们啊,一定是被神诅咒了。”

      皇帝走到太傅面前,太傅不住往后退:“皇上,你……”

      皇帝:“我一直好奇,“将军戏朝”是什么滋味……这国是他拖着的,降便也只有他配降,你,你们朝上站着的所有人,都不配。”

      剑起,太傅的头落了地。

      皇帝蹭掉脸上的血,笑道:“这样,我有更像你一点么,皇叔。”

      -

      夜里,皇帝荡去了将军的寝苑,就在太后宫内。

      他进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被白布蒙着的神像,静静立在那,像种嘲讽。

      皇帝上前,一把扯下了白布,山神像现于眼前,皇帝看着,气息不稳,这样细致的轮廓和纹路,是在心里描摹过多少遍,才能如此传神地捏出来……他确实嫉妒这山神像,嫉妒得发疯。

      他不是第一次见这山神像真容,自有记忆来,将军房里这尊像便一直是蒙着布的,他年少时,曾偷溜进来,掀开了布,当他看到这神像与他长得如此相像时,心中腾起的喜悦无与伦比,他以为皇叔心里也是念着他的,只是难以启齿,所以才刻成了像,日夜相伴。

      那晚,他躲在皇叔房里,待他回来,吹亮烛灯时,他猛地从山神像后蹿了出来,把皇叔压在山神像上亲,那是他第一次亲他,一腔热血,头皮发麻,少年的旖念灌了满脑子,恨不得全流给他。

      出乎意料,皇叔确实没有在第一时间推开他,他惊喜万分,更确定了皇叔喜欢他,可在对上皇叔的眼睛时,那一腔的热血瞬间丢了个干净。

      皇叔的目光迷蒙,讶异,未着清醒,他看着的显然不是他,他是不是以为,这是真的山神出来了。

      认清是他后,皇叔把他打趴下了,而那晚初次体验的旖旎,在皇帝心中却至今都是耻辱,他的皇叔,在期待着别人。

      他后来又来瞧过几次,在看清那双眼之后,便知道这山神像不可能捏的是他,那双眼太得天独厚了,那不可能是人的眼睛,毫无欲望,无所凝视,空得饱满。

      此后,皇叔房内这尊山神像,一直是他心中的刺,即使蒙着,不依然与皇叔日夜共处一室,若真的讨厌,为何不清出去?皇叔是否还会与蒙着布的像说话,是否会对着那像自渎……无数隐晦阴暗的念头在他心中不断滋长。

      今夜他又来了这,揭开布后,这山神像又与他对视了,心中有怨,他看这山神像,便也面目可憎。

      他将白布扔在地上,没有披上,他走去了皇叔的塌上,躺下,将皇叔的被褥蒙在头上,卷在怀里,蹭个不休。

      都是他的味道,是他的味道。

      “皇叔……皇叔……”

      皇帝抱着他的被褥,在他的塌上自渎,要这床上皇叔的气息,全部被他的欲望涂抹。

      而山神像正对着看着,他就要那像看着,他是如何在皇叔的房内,泄满欲望的。

      -

      午夜,半梦半醒间,皇帝瞧见塌下站着一人。
      不,他不是人,他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皇帝立刻爬了起来,他认出了他,因着那双眼,那双和山神像上一模一样的眼,那双他永生永世都无法拥有的眼神。
      皇帝捏紧被褥:“你是山神?”

      山神:“降。”

      皇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劝我降?”

      山神:“除了降,你们无路可走。”

      皇帝看了他良久,努力克制着心潮的起伏:“他不是在你山上么,你怎么不劝他?他若应了降,我便降。”

      山神:“你降了,正好断了他的念。”

      这话说得刻意,语气都带着私念,一种由神说出来违和至极的私念,是故意说与他听的。

      皇帝眯起眼:“你不是为昌国来的,你是为他来的。”

      山神不语,空漫的眼罩着他,使他感到自己无比渺小,他一介君王,从未有过如此感觉,即使面对皇叔那般无心之人,他也笃定自己的分量,可此时在这山神的眼中,他并不存在,这世间万物都不存在,这就更使得山神嘴里的“他”,违和至极,违和得让他慌张不已。

      皇帝:“你把他还回来,我就降。”

      山神依旧不语。

      皇帝:“他若知道你现身劝降,他还会拜你?他定将你的神像砸个粉碎,是神是人,终究无人懂他,昌国降了,他便死了。”

      山神:“我在,他不会死。”

      皇帝握拳:“……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神,你是神么?你为什么会出现!”

      山神:“你求了,我来了。”

      皇帝一愣:“朕何时求了?”

      山神:“昨夜,人站在神像下时,都是在求,你知与不知,都是在求。”

      皇帝愣在那,久久没回神,而后笑了起来,面露狠戾:“是啊,求了,你坐不住了么?我求的是什么,我脑子里满是什么,你可都看清了……我现在发现,你和那山神像也不像了,你的眼里,有欲了。”

      山神依旧不语,这让没能用话语把他击溃的人更怒了几分,山神只又落下一个“降”字,便离开了。

      他走入了山神像,走入前,似乎抬头望了一眼,地上的布飞了起来,重新蒙上了山神像。

      山神消失了,皇帝滚下床,追着大喊:“你把他还给我!”

      -

      “把他还给我!”皇帝是惊醒的。

      天已微亮,将军的塌上,还留着他昨晚泄出的气息,此外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山神。

      皇帝猛地看向一旁,那山神像是蒙着的。他昨夜是扯掉了布的。

      皇帝满面戾气:“是真的……他真的来过……”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不好了,皇上,不好了,城门,城门守不住了,城内百姓在和禁军撕打,趁乱开门,禁军说最多只能撑两个时辰。”

      皇帝不语,只盯着那蒙着的像。

      小太监急哭了:“皇上,您看,降吧……”

      皇帝:“再让我听到这个字,你的头就和太傅作伴去。”

      小太监立刻噤了声,趴在地上呜咽:“……那皇上,咱们,咱们也不能在这等死啊,皇上您逃吧。”

      本以为又会被骂个狗血喷头,却见皇帝面色阴沉,半响,起了身,指着那蒙着的神像:“把它带着。”

      小太监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起身喊人去了。

      “皇上,那我们往哪逃?”

      皇帝:“他去过的地方,那个母后告诉他的地方。”

      -

      山中清闲,约的一月早已过去,皇帝没能来铲平这山,因为山下也被敌军占了。

      将军开始越发长久地立于崖边,朝下望。

      山神悠哉在树上,缺德地想,山下的血溅不上来,山下的狼烟飘不上来,他一介凡夫,就是把眼望穿了,啥也看不见。
      “山神又在偷看我了,倒真是闲出趣儿来了。”将军头也不回,依旧望着山下幽幽道。

      被逮了个正着的山神毫无尴尬,看得越发坦荡了:“你若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

      将军:“我背后长着眼睛呢。”

      山神看着将军那脊梁骨挺拔的后脑勺,忽然有些心痒。

      下个瞬间,他已出现在他身后,手抚上将军的头:“哦?眼睛在哪,我摸摸。”

      将军浑身一僵,立刻回头退开一步,完全没料到这山神会突然对他动手,差点就拔剑了。

      已出鞘半拉子的剑,被无形的力量扣了回去,挺轻的,不像挑衅,倒像安抚和讨好。

      将军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但依旧持防御姿态,这混不吝的山神逮着他十次坠崖的经历还心有余悸,谁知道他下一刻又会做出什么来。

      山神:“不是你说背后长着眼睛,我确认一下而已。”

      将军:“玩笑话罢了,山神尊上,未经允许,贸然触碰别人的头,是极其不合礼数且冒犯的行为,望知晓。”

      山神笑了笑:“我生来便在山川逍遥,天地自然哪有这等规矩,我确实不懂人间的繁文缛节,你可以教我。”

      将军轻嗤一声:“您一介尊神,学人的玩意儿做什么,降了您的身份。”

      山神自然看出他的不满,一会儿没出声,问:“别人碰不得,那什么样的人碰得?”

      将军:“自然是亲近之人,亲昵之人,秦晋之好者,永结同心者。”

      山神沉默少倾,跟着喃了一句:“秦晋之好者,永结同心者……”

      将军不再与他多说,回身又望向了崖下,眉目严肃。

      山神瞧了他一会,觉得他此时立在那,像株树,像他曾在天界见到的扶桑木,那棵扶桑木,巨大无比,千万年屹立于瑶池边,却不扎根,好像随时可以离开,可以下坠,可以与这瑶池和土壤一刀两断。

      无根之木,心向何处?

      山神道:“你既在山上,便逃过了灭国之灾,下面的纷扰与你无关,何须挂心,国起国灭,本就各有命数。”

      将军冷淡一笑:“山神,若有朝一日,你屹立于此的山川坍塌了,你当如何?”

      山神:“那便换座山头,天下的山何其之多,山与山之间,本质没什么不同,我在哪座山,哪座便是神山。”

      将军:“你就从未有过无法失去的东西么?归属,信仰,承诺,你知你为其而生,终将为其而死。”

      山神:“那都是妄念,神不会有妄念,万事诸物皆是我执,这是人的毛病,一株花,一颗草,一片地,一个国,本都只是物,而没有思,没有意,是人强行要赋予其意,赋予其拟人之思,我见诗人总是无感,甚于嫌恶,总爱对着景致伤春悲秋,下雨,非要说天泣,出阳,便要说日喜,花木凋零,便要与人老身死强行关联,连梦个蝶,都要与蝶同梦,谁说蝶会做梦?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自大,且无知,从未尊重过万事万物本身,总以为“拟人”便是好的,花是花本身,蝶是蝶本身,雨是雨本身,国是国本身,与人本没有关系,人只是途径了它们,你也只是途径了一个国,它并不需要你为其生,为其死。”

      将军沉默片刻,而后为这番言论大笑了起来,转身凌厉地盯住山神:“途径?是神活得太长了,千秋万古都活得理所当然,人间千年沉浮于你们不过弹指一瞬,一人死与万人死不过蝼蚁多少之分,世间万物于你们当然都是途径,可人无法活得理所当然,人的一生短小如蜉蝣,朝生暮死,这世上多的是不该出生,不被期待,命途多舛之人,人要穷尽一口气才能把这短暂一生活完,若对途径的一切没有妄念,如何去报这朝生暮死?山神,您与天同寿,不惧朝生暮死,不必挟天地万物以自怜,对世间沉浮魏然拂袖而过,日日如此,可您的一生如同一日,万世只如同一刻,山神,您活得,可真够无趣的。”

      语罢,将军回头,不再看他,目光中连半分嘲讽都不愿分给他了。

      山神望着将军,忽而又想起瑶池边的那株扶桑木,他尤记得头一回见那扶桑木的震撼,高耸巨大,他一介与天地初开共生的无上山神,面对这株无根的庞然巨物,依然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这不应该。

      此时,面对扶桑木的情绪又回来了,他对着将军,一介凡夫俗子,却感受到了渺小。

      良久,他走上前,咻地拦腰抱住将军,又往崖下坠了。

      他也说不清他为何要如此,他不喜欢刚才的情绪,好像他要抓不住这个人了。

      将军气得在他怀里挣,奈何在空中,发作不得。

      山神:“你不是想知道山下战事如何么,我带你去看。”

      山神带着他往下飞,将军稍一顿,挣得更明显了,他不想去看,他害怕去看。

      山神感受到了,恶劣地带他飞得更近了,能望见山下的屋舍了,将军浑身僵硬,眼却一眨不眨,逼着自己看,双目被风吹得赤红,有些魔怔了。

      在即将看清山下人的轮廓之际,山神将他往回带了,没让他看着,只是吓吓他而已。

      回去,山神没带着他上山,依然在往下坠,垂直往下坠,将军恨极怕极,但一声不吭,和之前一样。

      山神在他耳边道:“你叫出来,我接着你的声。”

      将军一顿,但终究没有喊出声来。

      等山神把人带上崖,刚放手,将军就一步退后,拔剑指向他,一气呵成:“你是不是有病?!”

      若不是脚步有些踉跄,还真看不出先前的恐惧。

      山神:“这不是挺能喊,中气十足,刚怎么不喊?”

      女子远远地在树后守候多时了,看着那山神猝不及防把将军带下了崖去,又看着他把人重新带上来。

      这会儿两人动起了手,也只是将军单方面劈砍,山神捡了根细脆的树枝,玩儿似的陪他过招,任谁都能看出山神的消遣,一下都没出过招,把将军往崖边引,诱他扑空,眼看要往下坠了,就伸手将他捞回来,将军的剑被细枝轻轻抽掉了,山神就捡起剑,剑柄面朝将军,递给他。

      将军没接剑,满面戾气,朝山神扑了去,两人扭打在地上,哪里像一个将军一个山神,活像两个泥坑里打滚的娃,毫无章法,赖皮啃咬。

      还是山神先起的身,把满身泥头发都乱了的将军扶起,给他摘发上的碎叶,被打掉手,山神就换只手去摘,一来一回,两人又打上了,这次幅度小点。

      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将军狼狈的模样,望着他戾气的面容,望着他赤红的目光,和落了下风也掩不去的傲态。

      她发现,到此刻,她也还是愿意匍匐着亲吻他的鞋尖,为什么?

      女子产生了怨恨,一种她从未有过,也未敢有的情绪,如今一旦生了,便汹涌起来,自她作为怪物诞生之后遭难的怨愤一并开闸泄洪。

      她始终不是他,她没有他的气质,没有他的魅力,没有他胆敢向一个山神动手的魄力和气场,她只是被施舍了一张脸,一个用来凑数的冒牌货,山神会爱上的人,始终不会是自己。

      那日见山神亲吻将军的画面,始终在她脑海里徘徊,她没有告诉将军,并不是受了山神当日的眼神胁迫,不说,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她依然是个对将军有用的人,依然,还有接近她新认的这个神的机会。

      女子一直看着,从白日看到黄昏,她想记着这份嫉妒般的心情,她敢嫉妒了,她模仿这个人以来,领悟到的最大的感受,就是作为怪物,要成功,就得连痛苦一并愉悦吞下。

      她要练习,成为真正的他。

      -

      将军打累了,收了剑,双腿已无力,却依然维持站姿挺拔,自九战九败以来,将军还从未与人动过这么久的手,虽然他拼尽一切,只换得山神羞辱般的喂招,一场架打得一点不酣畅,他却不想停。

      山神把玩着手上的细枝,站到他身侧,他该是防备的,这神又要冷不丁把他带下去,但可能刚打完竭力了,他分不出防备给他。

      黄昏时分,山中依然气爽,崖下依然什么都望不见,岁月静好得让人发慌。

      将军:“山神尊上,您若觉得这世道便宜,不如您去治国打仗,这山神之位我来替你坐,我们换换。”

      山神看了他片刻,应了。

      将军一顿,似是没想到如此轻松他便应了。

      山神:“你多久没睡了?”

      将军蹙眉,还沉浸于山神应得猝不及防里:“不牢山神尊上挂心,一介贱民,睡与不睡都没什么打紧的。”

      山神一伸手,又带着他飞了起来,将军想骂娘了,可他此刻一点力气都没有,原以为山神又心血来潮带他跳崖玩,没想到山神把他带到了一棵树上。

      山神:“这树好睡,我常年眠于此,你就在这睡。”

      将军想下树,却不知被使了什么法,这树的枝干确实粗广,能容下他的身,他被定在了树上,躺着的姿势:“你放我下去!”

      山神回了树下:“你就在这里睡,我替你守树。”

      将军下不去,只能躺着,这树是红叶,随风摇曳,沙沙声不绝于耳,仰头透过叶隙,便是那如火烧般的黄昏天。

      疲乏上来,将军竟真的困了……这树真的好睡。

      将军躺在枝上睡着了,树下,山神久久站着,替他守树。

      这副画面,多年以后,都是女子心中的刺,过于美好的画面,怪物是看不得的,可将军也是怪物,伤天害理,坏事做尽,凭什么他可以拥有美好?

      -

      将军醒来,已是翌日,树上的鸟叫吵醒了他,他醒来懵了一阵,许久没有睡过无梦的觉了,梦里没有漫天血光的杀戮战场,没有枉死的军队和昌国子民,没有堆满人头的城墙,没有长姐巧笑嫣然的叮咛,没有那尊蒙上的山神像……

      将军发现他能动了,法术解了,他跳下树,却不见山神的踪影,不是说守树么?

      片刻后,将军一僵,山神,是不是已经去战场了。

      将军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树上的红叶落到他的颈侧,再滑落,日头偏了一个度,原本能照到他鼻子的日光,已经略过了眼睛。

      将军挪了步子,开始往山下走,走了几步,改为了跑。

      他疯了似的往山下疾冲而去,跑得太快,磕到了石头,跌滚了一阵,爬起来继续跑。

      到半山腰,他看到了山神,步子骤停。

      山神回头见他,问道:“怎么下来了?”

      将军缓步走去,掩去喘着的气息:“您还没下山呢,山神莫不是要反悔?”

      山神:“你这是来监工的?”

      将军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地解下了身上的破烂铠甲,脱得只剩素衣,将铠甲捧给山神:“给您送这个,没有铠甲,算什么将军。”

      山神没有拒绝,打量着将军,除去了宽大的甲,一身素衣的人比平时单薄了几分,素衣贴着劲瘦的身体,傲气柔和了几分,显得旖旎。

      山神:“我不会穿。”

      将军仔细地给山神将铠甲穿上,将剑也给了他,两人的身份掉了个个,山神成了将军。

      还挺重,山神想,而后道:“我替你讨国,你替我守山,你现在既是山神,就一步都不能离开这里,知道么,在这等我回来。”

      将军:“好。”

      山神笑了笑,而后问:“那女子呢?我要走了,不来送我?”

      将军一顿,目光微敛,道:“您稍等,我去叫她。”

      将军走去了树后,女子早已等待多时,刚要出去,却见将军幻成了女子,又出去了。

      女子:“……”

      “女子”与山神作别,许诺了“琴瑟百年,红妆并蒂”。

      山神下山去了。

      -

      一身素衣的将军,往山上走去,越走步伐越踉跄,待到了崖顶,他立于崖边,又开始往下望,望眼欲穿地望。
      他不会下去,说好了替他守山,山神回不来了,他会替他把这山守下去,守到他白发灰骨。

      山神没有即刻离开,他偷偷回来了,看着崖边的人,想这将军在看谁,是在看国,还是看他。

      不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崖头的时间暂停了,飘零的叶骤然停在半空,爬行的蚁卡在半途,山川瀑布都静止不下。
      山神出现在将军面前,两片红叶刚好落在他的双目上,遮了眼。

      山神搂住他素衣着身的腰,没了铠甲,是软的。

      另一只手摸上将军的后脑勺,细细地摸,细细地寻,寻那双眼睛。

      山神触上将军的唇,贪婪地亲,舌头伸入搅荡着亲,亲得气息紊乱不已,神也会有这般难以自持的狼狈模样?
      想做。想对他做那皇帝想着他做的事……

      想与他做那秦晋之好者,永结同心者……

      这瞬间,山神忽然理解了那见到扶桑木时的情绪,那也许是属于山之神的妄念,他希望那无根之木扎根,就在他身上扎根。

      崖顶的时间再度流动起来,红叶落地,蚁群攀涉,川流瀑布倾斜而下,崖上又只剩了那孤影一人。

      蒙着将军眼的红叶落了地,他觉得有些渴,唇是湿的,不知从哪刮来的风,把川气扑他面上了。

      他望着从他眼上滑落于地的两片红叶,红叶的形状,好似山神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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