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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10、出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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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挟持着顾惜朝退到云昭寺外时,已近寅时三刻,台阶上立满了提刀的侍卫,这其中多是宋王带来的亲随,除了在汤室里死于戚少商剑下的几个大内高手,眼前这些多是祭祀时充作仪仗队伍的,他们一个个高大威猛,于武功上倒不如血战沙场的士兵。这会子虽个个剑拔弩张,一时也无人敢上前来。
火把映照之下,会宁的严寒一丝也没有被烤热的迹象,青衣的公子脸色更青,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
戚少商咬着顾惜朝的耳朵,在旁人看来这动作已近乎亲昵了。果然下一刻顾惜朝闷哼一声,冲着众人道:“去备一辆马车来。”
“慢着!”突然山道上马蹄踢踏,铃铛玉石丁零当啷作响,一乘华丽的马车冲出一片松林,“我道是什么,老远看到这里火光冲天的,怎么着你们两个冤家又打起来了?”
少年自车帘子内探出半个头,一张俏脸笑得春意昂然,不一会儿,他身后几十骑已经策马上前,一字儿排开了挡住下山的去路。
台阶上有人抢上前跪倒,“禀教主,戚少商刺杀了宋王殿下,如今又挟持顾左使欲逃离此地。”
“什么,二殿下遇刺!”方乘风大骇,跳下马车来,“戚大侠好身手!只是眼下你想走谁又留得住你,何必要押上顾左使跟你一路逃亡呢?我们顾左使武功尽失,你这样挟持于他,未免太说不过去。不如这样吧,瞧你已近力竭,本教主武功稀松平常,这会子和你比上一比,正好势均力敌,不算占你便宜吧。”
他迎风而立,一身的白衣袍袖翩翩,说话时已自腰间抽出佩剑,一声清啸,当头一剑直直劈将下来。
他这一剑使得正是戚少商的一字剑法,只是平时疏懒,剑招剑意与戚少商使来自然相去甚远,充其量也不过花拳绣腿。换在以往,戚少商要挡回这一剑可谓易如反掌,可是自汤室内力战金国的十数名大内高手,又一路打到寺外,全身上下都是迸开的伤口,虽然不致命,却当真精疲力竭,偏偏又扣住顾惜朝不放,只得反手一剑,剑气横扫出去,银练在方乘风胸口一划,下一刻少年被震飞到十丈开外,一屁股跌在雪地里。
“九现神龙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可算是领教了!”
方乘风龇牙咧嘴捂着疼痛的胸口,翻身跃起,提剑再次攻来,那剑镶满珠玉,甚是华丽,一刺一带,几枚宝石喀嚓喀嚓划过“痴”的剑身,硬生生给抠下一粒翠色珠子,弹在戚少商脸上。
戚少商只觉得面上一痒,暗叫不妙,掐住顾惜朝脖颈的手顿时松开了。
未等顾惜朝退开,方乘风又是一剑压上去,他内力本不济,这一剑的准头向着戚少商,中间却分明还隔着一个顾惜朝。
戚少商的愕然看在顾惜朝眼里,后者几乎是本能地立时一个转身。
还是太慢了,而白衣少年的剑在一瞬间快得诡异,那玩世不恭的脸沉下来,盈满杀意。
戚少商几乎想也不想纵身上前,银白色剑尖掠过顾惜朝肩头直刺过去,“喀”地一声,两剑相抵,方乘风华丽的剑身软如灵蛇,弹回来穿过顾惜朝的肩头。宝石稀里哗啦迸了一地,剑上软金游龙如被剥去的蛇皮一样,内里露出薄如纸片轻如鸟羽的剑身,握剑的手修长白皙,不过一个下点,铁色切入戚少商胸口,无声无息。
“卑鄙!”九现神龙咬牙切齿。
顾惜朝的怒火几乎在同一时刻冲天而起,人却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他手一提正欲拔出逆水寒,方乘风一指点向他手腕处劳宫穴,再反手一推,顾惜朝肩头更加吃痛,一下被震飞出三丈之外。
戚少商一手握剑,一手抬起,两指夹住方乘风的剑身拼尽全力一折。
“想我一教之主,手中这柄剑怎会说折就折,你纵是铁手,也没那个本事!”方乘风手中运力,剑身再次入肉几分,戚少商以攻为守,索性门户大开,“痴”如苍龙横空出世,以锐不可挡的气势直刺对方眉心。
他平时很少用这样的杀招,眼前的少年原不配与他同归于尽,但是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败在轻敌之上了。
方乘风也显然不愿意来个同归于尽,他向后一撤,剑尖带出一道灼热的血光,划过寒冷的夜空。
“好功夫,若不是我内力不济,这一剑再深个存许,九现神龙立时要交代在这里了。”他哈哈大笑,转身一扬手喝道,“还不快给我拿下!”
一旁观战已久的兵卒们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戚少商且战且退,很快被逼到山道后的崖边,脸上微麻,胸口伤处,内力正与鲜血一起狂泻而出。
“你不是在西山围猎么,怎么在这里?”顾惜朝嘴里这样问,眼睛却始终留意着那一边的战况。
方乘风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若等御林军来救顾左使,怕是你的尸首都凉透了。我心中牵念,又想到你助二殿下协理祭祀一应事宜,伤身劳心,特意来看看,嘿嘿,赶巧让我碰上了一个献殷勤的机会!”
顾惜朝回头恶狠狠道:“你撒谎!你一早知道戚少商会来这里,你怎么知道的?”
方乘风笑而不答。
“九现神龙戚少商只能死在我顾惜朝手里!”说罢,他提了剑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
方乘风在他身后乐不可支:“去吧去吧,记得要手刃戚少商!”
顾惜朝并未提起真气,但是当他上前暴喝一声“让开”时,所有人都识相地退到一旁,为他让开一条道。
走得急了,左腿的旧疾发作,竟是拖得明显。前方戚少商一剑横扫,挥开五六个兵卒,后面又有人补上空挡,都是寻常兵卒没什么武功,只拿长矛小心翼翼一边乱刺一边压上去。
顾惜朝为戚少商想过很多种死法,自然不包括这样力竭而被寻常小卒乱戟扎死。他怎么可以这样死!如果他敢这么死,那简直是对他顾惜朝最大的侮辱!
“住手!”声音不响,但是谁都注意到他喷薄的怒气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兵卒们全部后退,戚少商亦停下,他也实在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自保。胸膛剧烈起伏着,搭在身上的毛皮厚重,饶是如此,血迹仍然侵透里外衣袍,在顾惜朝走到离他不过三丈远的地方时,浑身是血的九现神龙笑了,“顾惜朝,你想亲手杀了我么?好,那你过来!”
说着他张开双臂一个后仰,身体轻盈一如展翅飞翔的鸟。
顾惜朝纵身扑向前,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捞到,山下横风迎面而来,刀刃般锐利刺骨,扎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拿衣袖一挡,挥开再往下望时,雪是白的,夜是黑的,龙落深渊,底下只有灰茫茫一片。
“按照不死神龙的一贯作风推测,若山下有接应的人,他或许死不了。可惜这里是会宁,不是汴京,更不是连云寨,受了这样重的伤,啧啧……除非他是神仙。”方乘风咋着嘴,夜空里有鹰唳声传来,他笑道,“二殿下遇刺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回宫里了,明日祭祀大典只好由皇帝陛下亲自来了。顾左使也折腾一宿了,不如先回寺里歇息歇息吧。”
顾惜朝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襟上的残雪,此时倒显得冷静了。“连我都未能掌握戚少商的行踪,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方乘风自然知道刚刚的托词推委不了。他走上前亲昵地拍拍他的肩,“伤口还疼不?”
“衣服穿得多,教主准头极好,未伤分毫,属下谢过。”顾惜朝一颔首,礼数周全。
方乘风摸摸鼻子,笑道:“既然一切都在顾左使的预料之中,你又何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呢?”
顾惜朝瞳孔一缩,冷然道:“我算到戚少商会来找我算帐,却没有算到教主还有后招,能把九现神龙逼下悬崖。如今二殿下薨了,刺客在逃,我们回去如何交代?”
“在逃?”方乘风讶然,“你回去睡上一觉,明日着人带了铁锹铲子到山下的雪地里一刨,保管你找到一个完好无缺的戚少商。”说着阴恻恻一笑,“这样冷的天,尸体硬得跟石头一样,狼都啃不动,即便明年开春再去寻都无不妥。”
见顾惜朝脸色铁青,方乘风终于叹了口气,道:“你怀中的圣物呢,给你拿去暖手许多时日了,如今该还给我了吧。”
顾惜朝自袖中掏出来,毫不犹豫掷了过去。
“顾左使好大的火气!”方乘风嗤嗤而笑,“好吧,我告诉你为何我知道戚少商的下落。还记得那一晚他夜探辽王府么,你被子里有我一早施的一味药,人一旦沾染了,除非在温泉里浸泡三日而能去尽。”说着接过属下递上来的玄色布囊,往里一掏,夜色里一个鹅蛋大小的火球已经燃烧在他手上。他吹一声口哨,不远处的白色坐骑很快跟上来,他又慢条斯理自那马鞍前的包袱里一摸,只见一个紫金小鼎已托在手上。
“这是养蛊虫的鼎。”顾惜朝没有多少惊讶,只厌恶道,“是朱雀堂主的东西。”
“顾左使好眼力!”方乘风点点头,“喀哒”一声,小鼎的圆盖已经打开,他小心翼翼将凤火玉放进去,又扣上顶盖。“不瞒你说,靠这凤火玉暖着,里面的虫子才能存活下来。我之前花了很多心思孵化了不少虫卵,皆活不过七日,只因你喜欢拿着暖手,是以没有跟你讨回来。这些虫子极有灵性,对朱雀堂主配置的香异常敏感,可寻着方向攀到一角,要找戚少商自然易如反掌。”
听完这番话,顾惜朝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他一转身拂袖而去,却是到得后面不远,牵过道旁一匹黑色战马,长腿一抬翻身上鞍。
方乘风大惊失色,抢上去按住他握缰的双手,急道:“你疯了,这样大冷的天,日出以前最最冷了,你身上一点内力也无,会冻死的。”
顾惜朝一脸讥嘲:“我们来会宁的目的皆已达到,本来我想要帮辽王一把的,但是现在我又改主意了,宗室里的明争暗斗,实在不宜继续搀和下去,奉劝教主也及时抽身的好。”
顾惜朝挥开他的手,一夹马腹,一人一骑已自道上策出。
方乘风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急急追了过去,“不要去,求你了!”
“他脸上为你剑上宝石所伤,是不是还中了毒?”
“不是毒,只是迷药,他不会死得很痛苦。”
“果然……”顾惜朝点点头,却丝毫没有悬崖勒马的想法。
方乘风急赶上前阻住去路,“辽王殿下有密令,如果你去救戚少商,穷其一生不可再踏上金国界内半步。”
顾惜朝狂放一笑,“他何不下令,只要我叛了他,三个字——杀无赦!”
顾惜朝一个错身欲挥开方乘风,下一刻白衣的少年近乎胡搅蛮缠地拦腰抱住了他,“别去!”见顾惜朝奋力挣扎,他自腰间掏出一个漆金圆筒递到他跟前,“这个才是真正的圣物,练会帛书上的武功,便是公认的教主,你知道我一向很懒的,练不了,现在我把它给你。只要你不去找他。”
顾惜朝眼睛落在那漆金圆筒上,一瞬间似有犹疑。
“蜀地以东,黄河以南,三十万众弟子听你号令,万里江山可以姓顾,这样的乱世,你做得到的。”方乘风明亮的眼睛在夜幕里灿若寒星,对顾惜朝来说,的确是极大的蛊惑。
半晌,他轻轻笑了,“为什么呢?拱手相让,由我做教主?”
“因为……”方乘风凑上前,浅吻如蝴蝶般落在顾惜朝唇上。
顾惜朝身体猛地往后一撤,一手急急地捂住了嘴。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少年的眼光里有水气氤氲而上。
顾惜朝忍着,原本该是厌恶的,但是当这一双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时,他心中徒地一恸,竟有些不忍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记得,那时我被人追杀,正是最落魄的时候为教主所救。”
“他们说你是大魔头,我爹爹也曾是大魔头,而我穷其一生,希望尽责地作好一个小魔头。大侠和魔头本就不相配,你不觉得大魔头和小魔头才相配么?”
顾惜朝抬手,在这张漂亮天真的脸上轻轻抚过,最后叹了口气,“小魔头潇洒来去,不好么?”断然推开他,也未接下漆金圆筒,顾惜朝伸出手道:“给我解药!”
自然是解戚少商身上的迷药之毒,方乘风却是抿着唇,不答,也不肯拿出解药来。顾惜朝也不客气,冰冷的手摸入他怀中,很快掏出一个小小瓷瓶,“这是不是?”
“吃了会死人的,你就试试看吧。”少年负气答道,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顾惜朝打开盖子,当着他的面尝了一小口,也不等方乘风说什么,只粗鲁地扯了扯少年马鞍后的布囊,将那个紫金小鼎取了出来。这是要断了追兵,也断了援救的好意,他打开盖子只取出凤火玉,随手一抛将那小鼎扔出十丈远,只听得一声沉闷地“扑”声,小鼎已落入雪中,一只寸长的血色虫子在雪地里扭动着身体,很快僵硬不动。
顾惜朝毅然决然转身,策马向山下行去。风卷起他的玄色披风,在雪夜里整个人犹如振翅欲飞的鹰。
“你会后悔的!”身后的少年声嘶力竭。
顾惜朝挥挥手,“顾某人从未做过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