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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9、入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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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的软靴无声无息踏入内室,层层叠叠的垂幔很好地隐藏了他飘忽的身型,当带着硫磺味的一股潮气扑面而来时,他不禁连连摇头叹息,在这样的寒夜沐浴斋戒本是僧人苦修的本分,不过若是有温泉,怕是另一番享受吧。
那人的寒疾,也是靠着山间多处的温泉才得以稍稍缓解,若不是形势危急,又怕有人来骚扰,那晚就该运功为他治疗一番。如今自己练的那一门内家功夫已经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若是在这样的温泉之畔治疗,定然事半功倍。
待得翻身隐在一道屏风后,他又不禁自嘲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竟然会想这些旁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帐柱上悬挂的夜明珠正泛着温柔的暖光,除了硫磺味道,还有一丝弱有似无的浅香,若不是自己行事小心谨慎,怕是闻不出来。然而正是这一抹香,应是刚刚化去还未散尽的迷香,当戚少商看见雾气蒸腾的室内几名随侍的小厮已经软倒在台阶旁时,心中不由一凛。
沿途的危险,换防的值哨,乃至新搬家的老鼠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了,可是眼下的意外却是始料不及的。尽管里间很暖,戚少商全身却是紧绷了起来,脑子里一晃而过的念头是,他可千万别出事。然后下一刻便是狠狠顿足,十有八九,又是他给自己下的套吧!
戚少商三步并做两步赶到汤池前,只见缓缓流动的温泉水面浮浮沉沉漂着许多草药干花,早已泡开的花瓣绽放出本不该存在于这个季节的绚丽娇艳,而水面下是淹没已久早已气绝身亡的宋王宗望。曾经一手握缰,一手持剑,挥戈向南,一世的荣宠,一世的威名,原该站死疆场的一代名将,此刻却赤裸着身体枉死在这里。如果他是小小婴儿,或许还让人觉得这样的裸裎是坦然的,而他偏偏为自己的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于是这个前军右副元帅,先帝的二皇子,尊贵的宋王殿下,此刻死得很尴尬很难堪很像一个笑话。
戚少商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很可笑。
从来杀人,并不一定要有绝世武功,那是江湖高手公平决斗时才需要的。
而这里,并非江湖。
阴暗的朝堂,险恶的宫廷,从来不需要华丽的剑法,凄艳的刀光。
“有刺客!”
外间有人高声嚷道。
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兵器敲在铁甲上发出刺耳的叮当之声,一路向这边袭来。
原来,缺的不是刺客,而是替死鬼,一个必须与宋王的身份相称的替死鬼。戚少商很生气,非常生气,那人在他跟前宽衣解带时如此镇定从容,他们一起在被子下一路大小擒拿手施展下来,简直如同门切磋般,他当时分明看到那双阴郁的眼睛里闪着的光是飞扬的,甚至带着喜悦的。可现在他又不敢肯定了,论做戏谁做得过顾惜朝?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其实顾惜朝从来不是玉,玉者,内含而不露,他实实在在就是一柄利刃,吹毛立断,一触而即伤。
戚少商想信他,是以此行的目的,即使不能和盘托出十成十,至少也是十之八九。到头来,是他不信自己,说是借刀杀人,这哪里是借了,分明是不问自取。好好好,还真把自己当自家人了,招呼都不用打一个,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外间的金兵涌进内室前,门口早有羽箭呼啦啦雨点般射向戚少商,这汤池周围皆是汉白玉台阶所砌,箭尖叮叮当当如同泼豆般打在地上。戚少商几个拧身飞旋过去,剑身出鞘的瞬间,银白色剑花在周身绽开,只如佛堂前的莲。他的剑,少年时追求冷艳凄绝,至连云寨时已进入大巧若工的境界,而今几番大起大落之下,剑“痴”人淡,意向高远,只是这样出神入化的剑法在此时此地没人懂得去欣赏。
羽箭也有落入汤池内的,戚少商冷笑道:“你们的二殿下生死未卜,奸邪之辈竟敢乱箭奇袭,也不怕误伤了王爷!”
为首一名长随模样的金兵喝令停箭,一扬手,更多人涌进内室,他点点头道,“我认得你和你的剑,九现神龙戚少商,久仰久仰!不成想你这样的大侠,也会行这暗算的卑劣手段!”说着声色一厉,“不惜一切代价,将刺客拿下!”
北风渐止,夜,仍是极深,极冷。
“啪”地一声,黑子落下,本是很轻的指尖一点,却是因得万籁俱寂,在片刻的思索之后,落子下来,竟似响得有些突兀了。
“哎呀!”案几另一头的老人拍了拍光光的额头,他摇首连连赞道:“果然妙局,明明已将你逼入绝境,想不到竟是你声东击西之计,老衲甘拜下风。”
“承让。”
不温不火的谦辞,寡淡不惊的表情,若是少年时尚且为一子得失或懊恼或得意,此时的风淡云轻却实实在在发自内心了。顾惜朝略显苍白的手自水貂暖手袖套里伸出,却在接触到案几上的茶碗后,稍稍迟疑,重新收了回来。
对面的老僧正是云昭寺住持昕远大师,这样冷的夜,他穿得算是极单薄了,一身袈裟只用一层薄棉做里,身上无一点皮草兽毛保暖。额前脑后须发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又剃得干净,只两道眉毛稀稀拉拉足有寸长,眉稍略略下垂,满头满脸的老人斑和皱纹使他看起来只得一个老字,却又分辨不出究竟老至何种程度。眼睛是昏黄的,目力却不弱,见顾惜朝的手自茶碗边又挪开,他瞧得分明,转头唤道,“来人,换茶。另把脚炉里的炭再添一些来。”说着向顾惜朝道,“辽王殿下留你在会宁,真是难为顾公子了,这大冷的天不说,刚来时因的水土不服身上起满疹子,又带着内伤,真真吓人。老衲还道你怕是撑不过去了。”
顾惜朝微微颔首,“若非大师云游归来,特为惜朝自扬州取药,恐怕是真的撑不过去了。”
不一会儿有小僧进来,将棋案边上已经凉了的茶撤去,换上新的,又有火夫抬了暖脚炉来,蹲到顾惜朝身下帮着调换,那藤编的筐子里里外外铺了好几层绒布作里锦锻为面订好的棉,又熏了淡香,是以一点烟火气都无。等小僧们忙完退下,昕远叹道:“这世间之事真真奇妙,看似凶险的病,却只要扬州一掊黄土煎入药中服下,立刻病去如抽丝。当年我游历至西域,到了吐蕃边界就因水土不服病倒,靠着怀里自家乡带来的黑土才捡回一条性命。若非羽化成仙,这一身臭皮囊怕是仍要为凡间的病痛所累。”
顾惜朝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这陌生的会宁,并非他的家乡。
昕远似乎也有所察觉,赶紧转了话头道:“老衲与辽王殿下结缘二十余载,他办事一向稳妥,独独这一次却任性了点。自宋金之间起兵祸以来,也曾劝过他数次,不成想他脾气上来了竟然如此执拗。先帝在时一直将他视作左膀右臂,他的生母原是地位极低的侍女,少时与其他皇子并不在一处长大,后来他才华出众,先帝曾意欲将储君之位传授于他。只是朝廷中非议颇多,倒是他性格寡淡,无意于王位之争。如今身居要位,又领着国事勃极烈之职,本是比几个弟弟都要出色的将才,却放了兵权在会宁府里与两个小娃娃混在一起。”
正说着,外面有急匆匆的步伐奔向这边。“大事不好了,二殿下为明日大典沐浴斋戒,有刺客闯入汤室。”
棋案前的两人一起回过头去,老人在一刹那的恍惚之后,倒没有丝毫的失态,反是顾左右而言他,“老衲与当年的龙虎卫上将军只一面之缘,但是此人给我的印象着实刻骨。他说你长得不像他,要我看,虽则面貌上不像,可是你站在那里,十足十就是他。或许生活境遇不同,脾气心性上也不大相似,那份傲气凌厉又分明是一样的。这些年上头我于佛法上的修为不算精进,很多事倒想得通了,才明白他一生荣宠无数,其实败在锋芒过露上。”
顾惜朝未曾想他会说这些,说的是别人,其实想劝的是他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道理谁人不懂?只是这世上不愿回头的人多了去。
来禀报的亲随也不敢催促,只拿焦急的目光看着顾惜朝。
“二殿下薨,却是在云昭寺,只希望皇帝不要降罪于全寺数百位僧人。”说罢,已负手出门而去。
顾惜朝坐在棋案上仍是没有动,微凉的手伸出去,不过说话间的功夫,碰着的茶盏显示出的温度,已经不适宜再品。
他转头向那亲随道:“你先下去,若有异动,再来禀报。”
在这样冷的深夜,门窗紧闭,又隔得远,听不见刀剑相抵的纷乱,看不到外面的酷寒,但是顾惜朝知道琉璃的飞檐之下,早有尺把长的冰凌挂下来,似乎一柄柄可以夺人性命的利剑。没膝高的深雪里,可会留下那个人渐行渐远的脚印和殷红的血迹?
他突然自炕边的绢布内取出剑来,铁色森然,明明放在棉被里有一阵了,炕上暖得很,手中的剑却仍散发着阵阵寒意。有很多次,他握着剑,想像着当年锋刃划过傅晚晴脖子时,血花飞溅的画面。这把曾经名动江湖的宝剑,曾费尽心思而不得,这上面承载了多少的血泪情仇,恨断天涯,放不开,抛不下,忘不掉,辗转来去,最后又握到了手上。
前方大殿里早有小僧起来忙碌,做早课的僧人少顷也会陆陆续续前来,而此之前,从汤室起的纷争已然被挑起,戚少商正杀开一条血路,使这无限冗长的夜弥漫着呛人的血腥,世间本没有什么佛门境地,修罗道场却是满目可见。
他知道决断的时刻到了。和往常任何一次没什么不同,心中是犹疑不决的,动手却是毫不拖沓的。
又有亲随进来禀报,“公子,东西已经到手,只是未能将戚少商束手就擒,他跑了……。”
也未行大礼,时间紧迫,这名亲随双手递过来一张折叠好的图纸,一抬头,正对上顾惜朝比外间酷寒风雪更冷厉的眼神,吓得他身子不由跟着缩了一缩。
顾惜朝接过来展开,只草草扫了一眼,随即收在袖中。他一早穿戴整齐,头上雪狐毛太长,帽沿又低低地压着,自额头而下盖住了犹如墨染的剑眉。黑色围脖上,那一张脸苍白得近青灰,显是连续几夜未曾合眼了。
“走!”轻声而短促的命令。
自旁边小厮手上接过披风,似乎只轻轻一扬便盖上肩,顾惜朝走得极快极干脆,禅房外的走道内,披风和衣摆扫起的劲风拂过下属的脸,寒气逼人。
突然之间一声长啸,有人破窗而入,剑风过处,顾惜朝身侧三名亲兵应声而倒,凌厉的剑气瞬间造成重创,血液飞溅起来,顾惜朝身型急退几步,软靴和衣裾上仍是沾染了几朵妖艳的花,并迅速盛开。
“顾大公子这么急,是要去哪里?”
顾惜朝在左右侍从的搀扶下勉强立稳,他一手按在剑柄上,顿了顿,看到戚少商已经浑身是血白袍污秽,不由冷笑道:“正要去拿你!”
“就凭你?”
当胸一剑,满盖光华,破空而来,顾惜朝此时再无半分内力相阻,只顺手捞起身旁侍卫往前一推。
“你还是这么狠!”戚少商“哼”一声,剑尖略偏了准头,与那名侍卫错身而过的当口,人已踏前一步更逼近顾惜朝。
顾惜朝凭着身法灵活,脸微微一侧避开这一剑,然则蕴涵深厚内力的剑气排山倒海般压过来,仍是伤及胸口处。他只觉得前襟处一窒,几欲呕吐,又不敢提真气去强压。戚少商第二剑立时劈下,“当”地一声,有长矛过来一格,勉强救回顾惜朝。
手持长矛的侍卫一声低呼,低头一瞧,迸裂的虎口处早已血肉模糊。
“他拿你们的血肉之躯做挡箭牌,救他做什么?”戚少商铁钳般的左手一个前伸,错身越过众人直向顾惜朝喉间攻去。下一刻顾惜朝已经被他反扣在怀里,一众亲随紧张地看着这一幕,丝毫不怀疑只要他五指一屈,那武功几乎尽失的文弱书生立时便会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