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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1、夜鬼 ...


  •   戚少商能下床走动,已经是十天以后的事了。
      十天了,杨无邪知道希望已经很渺茫,日后顾惜朝即便能找到,他手里那批财宝恐怕早就不知所踪。就如同大街上的扒手,当场人脏俱获还好说,掉头赃物一转手,再揪住人家不放,怕是贼喊捉贼,自己也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毕竟追头溯源,钱的来路不好明说。
      如今兵荒马乱,前线死伤者众,官道上往来的棺材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尤其还有军队押运的武将棺木。莫说财宝,就是顾惜朝本人隐匿在棺材里一路南下,也极有可能。
      “我们的暗哨曾在芜州见过样貌相似的男子,一身青衣,卷发,随身侍从皆一副兵卒打扮,看上去倒像押运粮草的队伍,只是除了那几十车货物,尚有一口棺材随身带着。这支队伍出芜州不久途径一个山口时,改道而行,我们的人便跟丢了。据当日客栈里递茶送水的小厮说,天明时分,亲眼看见顾惜朝在投宿的客房休息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睡进了棺材里。”
      听完杨无邪的报告,戚少商半靠在床上,全身上下都在痛着,头尤其痛。而那最后一句说完时,戚少商不禁打了个寒战,一背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望望外面微茫的天光,道:“他自己躺进棺材?”
      话一出口,他心里又打了一个突,恍然想起当日自己躺的那口棺材里,除了浓重的血腥味,似乎隐隐约约就有另一种味道,那是一种让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味道。甚至曾经就以为这味道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如今看来不是。那寒冷得像冰,清冽得像泉,甚至带了一点点草的芬芳,树的沉香,还有江南飞花的馥郁,那种味道,不正是顾惜朝身上惯有的么?莫非自己躺的那口棺材,顾惜朝也曾躺过?
      他看了看杨无邪,到底也没把这个怀疑告诉军师。
      杨无邪这时也看着他,两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什么也不用说,便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戚少商依然全身都痛,心却是跟着惊了一惊,然后也开始痛了起来,他一时觉得自己整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散了架一样。
      “当日我与九幽交过手,顾惜朝现在的功力与之不相上下。九幽在鱼池子困了五年,以顾惜朝的天分和悟性,魔功的成败恐怕也就在这几日上了。而且,他既然大着胆子离开蜀地到京城来……军师,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有人敲了敲门,准确地说,不是敲,而是用手掌猛拍了几下。
      未等里面有反应,孙鱼推门而入,黝黑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他看着杨无邪和戚少商,只说了三个字,“现身了。”

      天边最后一道流光没入层云,山间的雾气迅速弥漫开来,在已经萧瑟的寒秋里,凝出泪珠一样的夜露,一滴一滴滑过黑漆木板。
      “公子,天黑了。”
      “喀哒”一声轻响,机括转动的声音,厚重的木板发出滑动的干涩声音,棺材被打开,青衣的男子衣着整洁躺在里面。苍白的脸,过于瘦削的肩头,使他看上去像极一具尸体,没有人活着躺进棺材还能这么优雅,安详,修长的十指交缠,掌心向下盖在腰间,衣裾之下隐隐两条长腿的轮廓,放松得简直有点庸懒的意态。
      然而这又绝对不是一具尸体,没有尸体会在入殓时穿那样洗得发白的旧衣,更没有尸体会屈膝而卧,仿佛躺在春日草地上沐浴阳光。他手里把玩着系在腰带上的一个方寸大小的玲珑锦囊,漆黑的眸子出神地看着天上流云,夜色是这样的冷,这样的暗,没有一丝星光,于是他的眼睛便成了坠落的寒星。
      “怎么还不起来,躺在里面很舒服么?”一个清脆的声音,带了点顽皮,带了点好奇,锦衣的少年腾身一跃,跳进棺材,贴着青衣的男子一起躺下来。
      “唔……有点挤……”少年翻来覆去试了试各种姿势,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打量棺材里面。
      青衣的男子剑眉微蹙,坐起身给他腾地方。
      “姓顾的,我身上有臭味么,怎么总是躲我三丈之遥?”少年拉住他的衣袖,有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顾惜朝手一撑,人已经跃出棺材,轻巧地落在地上,听得后面的人这么说,微微一颔首道:“教主大人千金之躯,属下慑于教规,不敢逾矩,再说几位长老已经多次提醒过。”
      “你不用理那些老家伙,一个个迂得紧。”少年头枕在脑后,一派悠然自得。
      “不是提醒我,是提醒教主。”
      “噗嗤”一声,躺在棺材里的少年笑道:“身为一教之主,因张弛有度,行为内敛,目色凝重,体态端庄,行则有教主威仪,言则显教主睿智,对属下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最重要的,不可以勾肩搭背,行为放纵。”说到这里,已经一脸苦相,“这个教主,你要当你去当,我从来没说过我要当教主。他们都说当了教主就听我的号令,结果我想出来玩玩都不许,仅仅因为我姓方,这人间多少美好有趣的事就与我不沾边了吗?顾惜朝,你不觉得教主之职,能者劳之么?就如这赵家天下,既然已经是爬满白蚁的腐木,倒就倒了,今后钱孙李家,谁有本事谁来坐庄不也有趣得紧?”
      顾惜朝唇边挑了一抹笑,柔声道:“若我做教主,将置你于何地,你想过没有?”
      少年两道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拧,翻身坐起看着夜风里的青衣男子,只见他负手而立闭上眼睛,仿佛在享受清冷的风拂过面颊时的惬意,玉一般皎洁的脸上微微有一丝倦怠,更显出几分文人的风骨。明明是袍袖流动,温柔似水的翩翩公子,仿佛万古洪荒中唯一的一抹青,却隐着浓烈的杀气。其实,那是一只夜色中的鬼吧,好看的不只是仙,还有专门魅惑人的鬼。
      少年嘿嘿一笑,“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但是也可以做做太上皇吧?”
      顾惜朝转头看着他,冷冷道:“教中推你为教主,固然因得方老教主的威名,然则你的武功谋略皆非常人所能比得,是以你的教主之位乃众望所归。只可惜你少年心性,玩物丧志,跟赵家那个太上皇如出一辙。还望教主谨言慎行,听各位长老一言,收收心,假以时日,必能担起开天辟地的大任。若值此乱世,多年基业毁于一旦,不用等你做太上皇,早有人取而代之。届时,你只有死路一条,明白么?”
      少年“咕嘟”一下吞了吞口水,“顾左使,不用这么严肃嘛,你吓着本教主了。”随即怒目一瞪,“靠,哪有你这样跟教主说话的,注意你的身份!”
      “属下冒犯了。”微微躬身一礼。
      “行了行了!”少年翻身跃出棺材,“我还是找谢将军去玩玩吧。最近我姐姐出了事,圣女之职怕是要另择能者当之。”说到这里,颇有点忍俊不禁的意思,“我等不及要看好戏呢!”
      顾惜朝面色一凛,道:“谢寒江对本教圣女的事尚不知情,请教主大人以大局为重,代为隐瞒。”
      “晚啦,我没告诉他,但是他已经起了疑心。人家也不是傻子,人刚死的时候头脑一热什么鬼话都愿意信,等冷静下来,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他还不懂?朱雀堂主又非神仙再世,能救活他的老婆?我找到谢将军,设法先稳住他,你这边准备的兵甲羽箭送至各分舵以后,再与我汇合。至于那笔财宝,我看用处也不大,兵荒马乱的,珠玉在身怎抵得上腹中温饱,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吧。”少年整整衣袖,一抖衣裾,“我下回再来探你吧。”
      “恭送教主。”
      似乎想起什么,少年抬眉轻笑,“你那位老对头我去会过了,跟我想的很不一样么!我还以为做过土匪之人必定是五大三粗的鲁汉子,却原来生得那样好看,竟也不比我们玉树临风的顾公子差了去。”
      顾惜朝一愣,好你个小祖宗,果然那一拨又一拨去杀戚少商的人里头,也有你参了一脚。那个什么狗屁的“屠龙箭阵”简直是丢脸至极,堂堂魔教威名就这么给毁于一旦了。俊秀的脸上微有薄怒,只碍于身份隐忍不发。
      少年又道:“顾左使,你与戚少商当日互引为知音,如今却反目成仇,我都觉着可惜了。若是国恨家仇面前,能一笑泯恩仇,倒是美事一桩。”
      顾惜朝的脸一黑,晒道:“这话,教主当去跟戚少商说,看看他愿不愿意辅佐教主,在您手底下当差,忍受与我共事的别扭。”
      少年愕然,“他既为京中群龙之首,你以为他能听我一个毛孩子发号施令?也就你们这一群丧心病狂的逆贼,穿了戏服便以为自己是真皇帝了,害老子陪着跑龙套。”
      “教主!”
      少年摆摆手,“你们都指望我龙袍加身,这望文生意嘛,不就是‘龙套’二字?”漂亮的大眼睛眯了起来,“其实你也拿我当龙套,不是么?人生在世,快活潇洒,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好!顾左使,惊才绝艳者古往今来被埋没的不止你一个,不用太执念了,你活得并不开心,即使坐拥万里河山,你这样的人也不会开心的。戚少商少年成名,中年得势,你以为他就开心?王侯将相,千秋万载之后,都不过一掊黄土,后世念你的名字千遍万遍,你也听不见。”
      顾惜朝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几乎只及肩膀的小小少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做答。
      “我今天的话太多了。”少年挠挠头,嘿嘿一笑,“不摆摆教主的架子,我都快忘了自己是教主了。不过哪日你再来给我上课,我也会回敬你的,你莫嚣张!”
      说着翻身上马,冲顾惜朝得意地斜了一眼,转头道:“赵德芳,你留在这里助顾左使一臂之力吧,我另有要事在身,不便带你同去。”
      那随从一张脸当即垮下来,“可是教主,您身边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了,这怎么行?”
      “你想抗命吗?”少年一夹马腹,白衣单骑,像一阵银色的风迅速穿过林间,没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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