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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我觉得我没有病。
      可我的父母不这么觉得。
      他们把我送到第四医院,说是让我住院治疗。
      我妈安慰我,病治好了咱就出院,该干啥干啥。转身的时候却忍不住流泪。我都看到了。
      他们没告诉我第四医院是精神病院,但我知道。
      其实我觉得也没那么糟糕,精神病又不是绝症,虽然我觉得我没有病。
      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得绝症还是得精神病,哪个更惨不太好说,当然,我是真的真的没病。
      我没病,但我并不排斥这个地方,甚至乐于观察住在这里的形形色色的病患。
      其中一个小姑娘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她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十分漂亮。白皙的面庞,乌黑的眼睛,秀气的身姿。
      她不应该在这里,她应该在学校,在田间,在繁华的街道,不管是什么别的地方,反正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应该身后追逐着许多情窦初开的男生,热烈而恣意的挥洒青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着病号服暮气沉沉,如同一株还没开放就即将枯萎的水仙花。
      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
      我经常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妄图引起她的注意。奈何她极度沉默,可以几天不说一句话。
      我只能更积极一点,向她搭话:“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说话。
      “你不回答,那我可给你起名字了?”
      她不看我。
      “我觉得你像...水仙花。”
      她不反驳。
      我笑了:“那我就叫你水仙了。”
      时间久了,我从旁人那里断断续续拼凑出了她大概的经历。
      水仙十七岁,小时候家庭困苦,可能是营养跟不上的缘故,人长得略微矮小。
      她是福利院送来的,来的时候才七岁。
      每隔一段时间,福利院的院长就来看看她,但始终没有带她走,这一看就看了十年。
      我慢慢发现,水仙虽然不喜欢说话,却很爱倾听。
      她是一个特别好的倾听者,永远不会露出不耐的神情或者半途离开,忽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这里的大夫和护士似乎并不喜欢有人给她讲故事。
      可这阻止不了大家私下与水仙交流。
      大家都喜欢对她说故事,这些故事里有的真有的假,有的半真半假。
      王老头是最常跟水仙说话的人之一。
      王老头其实不算老,五十出头的年纪,只是长期弓着的腰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
      王老头的胆子特别的小,对任何事都疑神疑鬼。
      他告诉水仙,他家里有一个老鼠窝。有一天,他跟老婆在家吃饭,突然有东西正好掉落在他头顶,“啪”得一下,很轻。他摸了摸头顶,摸到一只小小的毛茸茸的老鼠。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老头会眯起眼对水仙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表情:“你猜最可怕的是什么?”
      水仙很少说话,她不追问也不回答,只全神贯注的看着他,幽深的瞳孔像一架精密的录影机,映照了对方所有的动作和神情。
      王老头接着说。
      最可怕的是,一堆老鼠从天花板掉下来了。
      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全都毛茸茸的。它们钻进了我的衣服里裤子里,它们太多了,我甩也甩不掉,逃也逃不了。老鼠越来越多,那些小小的幼鼠甚至钻进了我的鼻子!耳朵!嘴里!
      王老头惊恐得摸着肚皮对水仙说:我肚子里全是老鼠,我能感觉到,它们还在我身体里爬来爬去!
      我家里有个老鼠窝,那个老鼠窝就是我的身体。
      我睡着了,它们就偷偷爬出来,从我的耳朵里嘴里爬出来,等我快醒了,它们再爬回我的身体里。
      这故事王老头讲过很多遍,多到我已经失去听他说话的胃口。
      水仙与我不同。
      她每次都听得十分专注,这使得讲述者更有倾诉的欲望。
      自从发现了她颇爱听故事,我就找到了与她交流的渠道。我整天搜肠刮肚的回忆曾经看过的故事书,讲给她听。
      她仰起脸看着我。
      我猜想,晚上靠在床边给女儿讲睡前故事的爸爸应该就是我这个样子。

      水仙第一次“发病”是在某天的午餐时间。
      我们分批进餐,有些人则在病房吃饭,所以餐厅的人并不多。
      水仙安静如常。
      我坐在她的对面。
      顶棚的涂料有些受潮皲裂,破损的墙皮碎成细小的粉末,掉落,恰好掉在水仙蓬松的黑发上。
      水仙摸了一把头顶,整个人顿住。
      她盯着被墙皮粉末染白的手指,脸色凝重,眉头缓缓皱起,突然大叫:“老鼠!”
      她惊恐得扫视四周,双手在空中挥舞抗拒着根本不存在的敌人:“老鼠!好多老鼠!大大小小的,毛茸茸的老鼠!”
      “对!没错,是有很多老鼠!”身后的王老头兴奋的跳起来,指着水仙,高兴得说:“看吧,看吧!我没撒谎。真的有老鼠,她也看到了!她也看到了!”
      旁边迅速跑来两位男护工,他们训练有素的止住水仙疯狂的动作。拉扯中,露出了水仙的右侧锁骨,那里有一大片青色胎记。其中一个护工大声说:“你姓什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水仙喘息着回答:“我姓王......”
      “不。”护工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面随身镜:“你姓许。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水仙安静下来,捧着镜子,神情从疑惑到茫然。
      “你叫许多多,记住,你是许多多。”
      “哦,对,我记得了,我是许多多。”
      许多多这个名字似乎是解除魔咒的钥匙。
      水仙又恢复成那个平常里沉默的水仙。
      出于私心,我不愿意称这为“发病”,更愿意称这是水仙许多多的表演天赋。
      我很替她高兴,她有如此优秀的表演天赋。
      我在她的对面看的非常清楚,她在那个时候,双眼炯炯有神,不再毫无神采,像蒙尘的宝石终于重焕光彩,那瞬间,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我又真的替她伤心。
      她记得很多别人的故事,甚至会在机缘巧合下“演绎”故事,却偏偏忘了自己。
      她是被“故事”填充起来的人,那她自己哪儿去了?
      我可怜的水仙,我可怜的“女儿”。
      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多多,在这个世界上,多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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