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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冬的一百种叙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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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药排骨汤。
食谱上说,冬日喝它,可以驱寒。
姨妈盛了一碗,让怡乐送到楼上去,给客人。
边迦跪坐在矮桌边,接过汤,用调羹轻轻盛了,缓缓送到嘴边,呵着气。
怡乐盯着她,大概是魔怔了,忽然说,“哎,你还记不记得那件事?”
“哪件?”
“就是,那件啊。”
边迦望着怡乐,眼里没有任何记忆。
怡乐气冲冲地站起来,“算了,当我没问。”转身噔噔噔地跑下楼,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双拳一握,转身噔噔噔地又跑上去了,在边迦前面站住,低着头看她。
“把碗放下。”不客气的命令语气。
边迦有些迷惑,却还是依言照做,怡乐跪下来,一只手揽过她后颈,朝前一倾,有些蛮横地吻住她。
一、二、三、四、五、六、七秒。
“记起来了吗?高二那年一起看烟花时在窗帘后面你对我做的事?不过,既然这件事对你来说可以被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那么现在,也请你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吧。”怡乐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像是吐豆子的豌豆射手,把这些冷冰冰又不负责任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打在边迦脸上。
她板着脸松开边迦,站起来,转身刚走几步,又停下折回来,端起桌上边迦只喝了一点儿的山药排骨汤,冷酷无情,此番终于离去。
但是刚到门口,怡乐就被吓得站住了,汤差点洒了一手。
“姨......姨妈。”
姨妈转过身,两只手蒙住眼睛,“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边说边往楼下走了。
晚餐。
这一日的晚餐,各怀心事的三个人,谁都没有吃。
翌日。
雪停了,懒洋洋的白日悬在天上,出来吃早饭的怡乐,再次把自己裹得只两个眼睛露在外面。
“又感冒了吗?”坐在餐桌另一侧的边迦问。
后悔。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避难。
对怡乐而言,此番才是真正到了需要避难的时刻。她打算,去小星的店里躲两天,等这阵尴尬劲儿过去再说。
可同样在躲避的不只怡乐,还有秀珍小姐。这个时候秀珍小姐深感自我多余,于是坐上船,漂过海面,又做头发去了。甚至放出话来,说自己没有三日五日,是不会回来的。
旅馆一时只剩边迦。
“就这样把客人一个人留在家里啊。”小星说。
突然。
停电这种事,是挺突然的吧。一瞬间,光就全灭了。
黑暗里小星安之若素,“这个岛上就是这样啊,隔三差五地就会出一点故障,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才叫有个性吧?”一看怡乐,正打着手电筒,开门朝外走去。
“你去哪儿?”小星大声问。
怡乐赶回家里,拿钥匙开了门,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家里楼上楼下一片漆黑,只有客厅里的壁炉燃着火,放出一片光亮,边迦裹着围巾坐在光与暗的边缘,像剪影一样。
怡乐关了手电筒,走过去,在边迦身边坐下,好一会儿,才喘匀气。
柴火毕毕剥剥地烧着。
“我记得,你原来怕黑来着。”
“嗯......但是后来因为摄影,一个人走了很多地方,渐渐地就克服了。”
怡乐在这句平常的话里,不动声色地心里难过起来。
雪夜。火光。两个人。
“我没有忘记。”边迦说,“一直都记得,因为一直都记得,所以就藏起来了,就......不会轻易拿出来了。隔三差五就想起的话,就会变成平常,然后习惯,慢慢平淡,最后遗忘吧?”她把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低着头,头发松松拢着,快要散下的样子,“那之后,怡乐你不是转学了吗?也没有再和我联系。我以为,是我伤害到你了。”
伤害。
是刀剑穿过脏器的感觉,还是毒药腐蚀血肉的感觉呢?是灼热的还是冰冷的?是......怎样的呢?
那天,在花店门口意外相逢的边迦妈妈和学生怡乐。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挥手告别,怡乐刚走几步,忽然被叫住了。
“怡乐。”
“嗯?”
“你......和我们边迦是......朋友吧?”
僵硬的停顿,拙劣的强调。
那位母亲隔着那些康乃馨、百合花、满天星,隔着密密簇簇的花与叶,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眼里,像是拼死用力在抓住什么,竟然有了乞求的意味,似乎即将落下泪来。
怡乐抓紧书包带子,点了点头。
“嗯,您放心吧。”
怡乐忽然摇起头来。
用力地,用力地,否认,否认。
“不是的。”
“不是的。”
“你没有伤害我。”
心声。
如果在这之前,真的有那些不开心、不愉悦、不可面对的,也只是因为我,太懦弱了而已。
冬日。
啊,也就是这样吧。寂静,空旷,一坐下来,似乎就可以听见好多事物的回响。
水杯,风铃,脚步,往事。
两个人一起到便利店买咖啡牛奶。保温柜里只剩下一盒。边迦开了柜子,拿出来,递给怡乐。
“可是你怎么办?”
“我喝冷的也没关系。”
“对冬天尊重一点好不好?”
小星拿出新的放进保温柜里,“这台机器很慢,大概要等十五分钟。”
“没关系,我们等。”怡乐说。
“也不是非要喝这个。”边迦笑了笑。
“可是一开始就是想喝这个不是吗?”
“等到新的加热好以后,你的不已经冷了吗?”
“我可以放进口袋里啊。”怡乐拍了拍口袋。
“你的口袋够热吗?要不要放进我的口袋里?”
小星摆摆手,有些受不了了,“拿来拿来!把怡乐你的也放进保温柜里,等会儿一起拿出来不就好了吗?说是要喝这个,其实最想的还是和对方一起喝喜欢的饮品,前面的才是重点,对吧?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可以瞒过我小星的眼睛。”
十五分钟啊。
也不是那么漫长。
一起散步回家,在雪地里走着走着,怡乐喊了一声累,说倒下就倒下,呈大字型地仰躺在雪地里。
昏昏懒懒,在日光下耷拉眼皮。
“躺太久了小心感冒哦。”
怡乐循着声音望去,无边的白里,看见边迦站在不远处。
她闭上眼睛,又听见脑子里的钟声。
你......和我们边迦是......朋友吧?
怡乐猛地睁开眼,直视天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骨碌从雪地里爬起来,朝前跑去。
雪片四溅,冬日的和平突然就被打破了,像是一块平整光滑的蛋糕,被人恶作剧地捣碎。
怡乐在一座电话亭前停下来,拉开门,摸出硬币,投进去,想了一会儿那个号码,打了过去。
“请问是育人中学的韩容海韩主任吗?”
开场。
“是啊,你是哪位?”
发展。
“啊......韩主任呀......”
铺垫。
“怎么了?”
埋伏。
“你个智障!”
大功告成。
怡乐火速挂断电话,捂着肚子放声大笑。
障碍。
无事的夜里,边迦把这些年来拍的照片和怡乐分享。
山。湖。森林。绿。云。火车。饮品。露珠。落日。
怡乐看到了熟悉的人。
“啊,花舅舅。”
因为边迦的舅舅总穿花衬衫,所以她们那时叫他花舅舅。花舅舅胡须和头发都剃得短短的,圆圆的一颗脑袋,大大的眼睛,看上去精力十足。
他有时特别高兴,有时特别伤心。
“双相情感障碍。”医生说。
照片里花舅舅站在一堵白墙前面,敞开手臂,松松垮垮地站着,笑得无比开心。
怡乐轻轻抚摸那张照片。
“笑得像花儿一样。”
钟贤。
母亲们也有自己的名字。
边迦的母亲,钟贤女士早年离异,和弟弟女儿一起生活。
是个安静、温柔、善良的人。
但也一直有自己的烦恼。
怎么说呢?大家已经认为弟弟是个疯子了,如果女儿再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话,似乎自己就要负起教导失败的责任了。
这个冬天,参加了一位朋友的葬礼后,钟贤女士前来与女儿相见。但因为连日的降温,海边浅水区已经结冰,航船不行,钟贤女士只好站在岸边,遥遥望向海水中的小岛。
为了找信号,边迦爬到了岛的最高处,面朝母亲所在的那一岸。
“不是说等我回家吗?干什么费这么大的功夫找到这里来啊。”
“想见你了嘛。你看得到我吗?我在朝你挥手呢,你就在那座岛上对吧?”
“怎么可能看得见?”虽然这样说,但是边迦还是举起一只手来,隔着海水与冬日的雾气,朝着那岸挥手。
“妈妈,我在这里,见到怡乐了。”
“就是高中时候,总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
“我很开心。”
“其实那个时候,妈妈早就发现了吧?你那么聪明。我知道妈妈发现了,我也不笨的。”
“妈妈,”边迦独自站在山坡上,四周都是积雪,安静空旷,她呼了口气,空中立刻显出一团小小的白雾,她对电话那端说,“怡乐对我来说,不只是朋友,是比......朋友还要重要的人。在我心中,是和妈妈一样重要独特的人。所以,如果妈妈可以不把怡乐仅仅当做我的朋友对待,我会......很开心的。”
白茫茫的冬日雾气里,一个人站在海边的钟贤女士,好几秒钟没有说话。她抬起手,急需这样一个动作来打破一点儿东西,她的五指穿过头发,抱住自己的脖子,维持了这个姿势好一会儿,然后手慢慢松开,垂落,绕过一条弧线滑向腰间。最终她选择抱住自己。
“怎么......突然......就这样对我说了。”
“因为,就像现在这样,我虽然看不见妈妈,但是知道妈妈就在对面,妈妈不也一样吗?虽然没有看到我,但是知道我一定在这里。”
所以。
我想妈妈一定会听见。
岸。
久雪初晴,岛上一片银装素裹。冬季的日光,照在身上,温水一般。边迦戴着厚厚的围巾手套,推着行李箱,一个人走着。清晨寂静,人似乎都还睡着,只有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单调地哗哗响着。
渐渐地,身后跟上来另一种哗哗声。
边迦回头,怡乐戴着帽子手套,也裹得厚厚的,推着行李箱朝她走来。
“有什么好看的?我也走这条路啊。”怡乐心虚地仰头望天,语气故作随意。
她经过边迦,一个人走到前面去了,快步走了一程,回过头看看,似乎有点后悔一不小心走得太远了,于是放慢了步子,磨磨蹭蹭地等待起来。边迦渐渐赶上她,经过她的时候她故意把脑袋朝到一边去,装作看风景的样子,故意又落在了边迦的后面。等到两个人之间拉开一段距离,怡乐才继续往前走,刚开始还是正常速度,后面却小跑了起来,似乎怕真就这样被落下,边迦一回身,差点撞上她。怡乐佯装镇定,再次走到前面去了。
一种声音追着另一种声音,彼此缠绕,互相牵引,就这样忽快忽慢,忽前忽后,时走时停,经过雪后的村庄,经过这个寂静的早晨。
渐渐地,两个人就并肩而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