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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番外1 ...

  •   我八岁那年,正是大夏立国,父皇登基的那一年。
      那一年父皇将我和丰爷爷丰奶奶从暨城近郊的医馆里接至京都一座官邸之中,那是父皇做宁远侯时的住所。原本他是想接我进宫的,但一来怕我不习惯,二又怕爷爷奶奶太过孤单,斟酌权衡之下,便将这座宁远侯府改为丰府赐给了爷爷。
      我的确很不习惯,在这比医馆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奢华居所里,没有小伙伴们的陪伴,也没有人再叫我小神医。
      人倒是不少的,都是父皇派来伺候我们的仆役。
      他们见到我无一不恭恭敬敬、诚惶诚恐,这让我觉得别扭,尤其是他们称我为大公主时,我就更觉浑身不自在。
      我不喜欢公主这个称呼,在我看来做公主实在是麻烦。
      事实证明,公主也确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当我头戴沉重的连脖子都抬不起来的头冠,身穿繁复的礼服走上大殿接受封赐时,就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诚然,这一年里,我的生活也并非没有欣喜。
      这欣喜便是,我终于医治了我行医生涯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病人。
      在这之前,我所医治的病患多是小猫小狗,或是金鱼乌龟之类。
      那病人在西边废园的假山洞子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昏睡在潮湿冰冷的地上,身上烫的跟火炉也似的。给他切脉时,我惊异地发现他居然给人挑断了手脚筋脉。即便如此,那伤他的人也还是不放心,将他的手腕脚腕又加以铁环锁住,每个铁环都与小臂那么粗的铁链相连,铁链的另一端则被牢牢固定,并以大铁锁把关。
      他被关在此处也不知有多久,蓬头垢面,胡子乱糟糟直拖到胸口处,身上更有股非常难闻的味道。衣衫也已然破烂不堪,甚至不足以蔽体。

      丰爷爷说:“济世悬壶,乃医者之本。”
      丰爷爷说:“医者父母心。”
      丰爷爷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打算救他。
      一是因丰爷爷跟丰奶奶的教导。
      二则是为满足我小小的私心,我不想只做医治小猫小狗的小神医,我要做救死扶伤的大神医。
      可那些来求医的病人都说我太小,他们都嫌弃我,不肯找我医病。
      哪怕我治好了那么多的小猫小狗,他们也不愿意相信我。

      假山洞子里的病人一点也不嫌弃我。
      在他醒来后,甚至还很配合我,尽管我曾用错药害得他吐血昏迷,差一点就再也醒不过来。
      可他不怨我,非但不怨,还异常信任支持我。
      他虽然又脏又臭,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它们看着我的时候总是异常温柔。
      他不爱说话,却喜欢唱歌,我一生中从未听过那样动听的歌声,低沉柔婉,一声声击打在我心坎上,真比天上仙乐还要好听。
      他说他叫扶中,很久很久的以前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桓海。
      我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我只有一个名字薛依依,你却有两个名字?”
      他但笑不语,末了神色却变悲戚,望天喃喃自语:“主上,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
      我问他:“谁是主上?”
      他只不答,默然良久却击节而歌:“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基于该病患扶中有两大不明——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的缘故,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这其中自是包括了丰爷爷、丰奶奶,至于父皇那里我便更不敢说了。
      隐隐然我总觉父皇多半是不愿我去医治扶中的。
      因由是何,我说不上来,只凭直觉罢了。
      我按照从爷爷书房里看到的某本古籍中一个接续筋脉的药方偷偷调配好了药膏,每日偷偷摸摸跑去假山下仔细地涂抹在扶中断了筋脉的手腕脚腕上,然后怀着几分雀跃又有几分忐忑的心情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那个配方似乎真的有用,他的手腕居然能微微抬起一点了。
      看到这一幕,我兴奋之极,在假山洞子里跳来跳去,对着半卧在地上的扶中傻笑个不停。
      我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在了扶中身上,因为他是我第一个病人。
      空闲的时候我把他长到胸口的乱糟糟的胡子修剪得跟爷爷一样齐整,我还特地打了水给他洗了头发。若不是他手脚被铁链锁住,我一定还会把他带出这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假山洞子,到流音馆里那个温水池子里找人好好给他洗个澡,洗掉他那一身的泥垢,换上干净的新衣。
      虽然没能如愿,扶中的形貌至此却已有了大的改观。
      稍作打理后扶中虽不及父皇那般好看,但眉目轩朗,却也算得上是英俊。

      “依依,真难为你了,扶中感激不尽。”他向我致谢。
      我有点不大喜欢他这样叫我,便道:“别叫我依依,叫我薛神医。”
      他笑起来,果然称我做“薛神医”。
      “薛神医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便送你一对飞萤吧!”他这样道。
      “飞萤,那是什么东西?”
      他并不立刻回答,只要我去对面石壁看左上方那个石窝子里有什么。我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走过去踮了脚尖往内瞧,竟见那石窝子里放着只寸把长的木匣。
      扶中示意我将那木匣取下,道:“打开看看!”
      我照他的意思打开木匣,然后便看到一对发光的飞虫。
      这不就是两只萤火虫!我捧着匣子,眼看那一对飞虫振翅飞出,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却见扶中嘬唇轻嘘一声,那对飞虫闻声而去,在他头顶绕了两圈,缓缓落下去,就此栖身他肩头再也不动。
      我呆住,张了嘴半晌闭不拢去。
      “它们会听你的话?”我羡慕地问。
      他微笑点头。
      “那它们也能听我的话么?”
      “嗯。”
      “真的?”我惊喜不已,忙忙对着他肩头的一对飞萤嘬唇嘘个不停,却不见飞萤有任何听我话的迹象,仍自稳稳呆在扶中肩头一动不动。
      “你骗我!”我嘟嘴跺脚,十分之愤慨。
      “有窍门的。”扶中笑盈盈看我,“要学么?”
      “要学要学。”

      日子一天天过去。
      扶中的身体恢复的不错,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他由最初的抬抬手腕,到能灵活自如地做各种事情,再到慢慢站起来,简直是令人惊喜了。到后来他甚至可以扶着石壁自己走出假山洞子到外面去晒太阳,顺便看我在花园中带着两只飞萤溜圈。
      扶中因此开朗了许多,以往惜字如金的他,现如今话渐渐多起来。除了教我如何驾驭那两只飞萤外,也会时不时与我说些其他的东西。诸如今日天气运程如何等等之类,而他说的话往往都会兑现,比如分明风和日丽的艳阳天,他却说夜半时会起风行雨,于是到了夜里十有八九都是会落雨下来的。再比如他说我某一日会有好运,那么那一天多半都会有些意外的惊喜等着我。
      “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久而久之,我对他已不是简单的叹服了。
      他微笑,凝思良久方道:“这其实不算什么,都是跟主上学的,星相占卜之道他比我要精通的多。”
      “到底谁是主上啊?”如果没有记错,我已是第二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了。
      “依依。”他注目看我,眼眸里有复杂的光亮,半晌才道,“依依,我不是东宁人……我生在西肼,是西肼人。主上是我们西肼的皇子,他叫燕君舞。”
      “燕君舞?”我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
      “依依。”扶中目中泛起些许哀伤之色,“你知道么?其实你身上也有一半的西肼血统,你不姓薛,而是姓——燕。”
      我呆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说什么?我姓燕……怎么可能?我分明姓薛的,我爹是大夏皇帝薛棠,与西肼又有什么关系?
      简直胡说八道。
      我跺脚,气冲冲朝他道:“你胡说,我才不姓燕,我姓薛姓薛!”
      我是真的生气了,再也不想见他管他。
      我辛辛苦苦帮他治病,可他竟这般胡言乱语诋毁于我,实在可恶之极。

      其后很多天我都没再去废园。
      我不想再理会扶中,却又惴惴不安,总担心他忽然病情恶化又倒下去或是昏迷或是就此死了……
      这念头让我整日心神不宁,茶饭不香。
      我问丰爷爷:“若有病患对您不敬,您还给他治病么?”
      丰爷爷笑眯眯看着我道:“依依宝儿怎地忽然问起这等话来?这一段时日你都不陪爷爷去医馆与人诊病,爷爷还以为你不想做神医了。”
      我红了脸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
      “嗯,这个问题问的好。”丰爷爷抚着胡子思虑片刻,正襟肃然道,“行医者,当以德行天下,救疾于苦难。若只因对方不敬,便弃之不顾,又怎配称‘医者’二字?”
      丰爷爷的话颇有些晦涩,我回味了良久方领会到其中真意,只觉心虚不已,忍不住又找借口为自己开脱:“那……如果那病患是坏人可怎么办?还给他治么?”
      扶中来历不明,是好是坏我无从得知,更不愿深思分辨之。
      但一个人好好地竟被人挑断筋脉锁在那假山洞子底下,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无论怎样,他总不可能无端端被锁在那里。或许……他是父皇关押的重要人犯呢?
      既是父皇的人犯,那不是坏人又是什么?
      丰爷爷似乎被我这个问题考倒了,皱着眉捻了胡须愣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道:“这的确不好办……爷爷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既身为医者,爷爷想,还是以救死扶伤为重,宝儿,你说爷爷说得可对?”
      我摇头又点头,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不知自己是在说对还是在说不对。
      但我想,我恐怕还不能算是真正的医者。真正的医者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绝不会只因病患几句胡言乱语便弃之不管不顾。

      然而,还没等我想清楚是不是要继续去假山洞子底下给扶中治病,父皇便因我那对飞萤雷霆震怒了。
      那一日正值我九岁生辰。
      父皇于百忙中特意赶到丰府来给我做生辰,接收父皇生辰礼时,袖中木匣忽然滑落震开,飞萤顿时从内翩翩飞出,还不知死活地绕着我和父皇转圈子。父皇当即变了脸色,指着那两只发光的飞虫道:“这是什么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私自医治扶中的事情就此为众人知晓。
      “你这孩子怎可如此胆大妄为?”从未对我发过脾气的父皇那一刻几乎是疾言厉色了,“我不是早说过任谁都不许去西边废园吗?”
      父皇的确说过此话,但初到丰府的我每日穷极无聊,自是早将他的话抛在了脑后。
      “你可知他是何人?又可知他有何等危险可怖?怎就敢瞒着这许多长辈私自替他医治?倘或那人心起歹念伤了你,可又怎生是好?”父皇说到此处面上怒气已然消失殆尽,替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担忧与后怕。
      我低声道:“他不会伤我……父皇,扶中不是坏人。”
      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之前恨恨不已,只是一股脑把扶中当是坏人,可当父皇说他危险可怖时,又不由自主替他辩解。
      父皇许久不语,面上神情复杂难辨,好一阵才道:“你是不曾见过那人的凶恶处……”
      而后他却自责起来:“怪我太大意,竟把那人留在此处这许久。”

      父皇带人径去西边废园。
      我心惊不已,只怕他这一去扶中便命殒黄泉,忙随后跟着不停哀求:“父皇,扶中不是坏人,你别杀他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才救活他……父皇……”
      父皇不应,只叫人拦住我不许我再跟着。
      我被关在屋里,哪里也不准去。我耍足了心眼,也没能动摇侍卫们的冰冷坚硬的心,让他们放我从屋子里出去。无奈之下我只有嚎啕大哭,丰奶奶闻声进来抱住我安慰:“乖宝儿,你父皇不会杀扶中,若想杀的话,早在五年前扶中便已死了。”
      丰奶奶叹息着抹去我脸上泪水,道:“你父皇只是不想别人害你。”

      父皇果然没有杀扶中。
      几日后他完好无损出现在我面前,手脚上的镣铐均被除去,衣履簇新,须发齐整,只神情间稍许有点疲惫。
      “扶中扶中。”我欣喜不已,上前拉住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你这几日没事吧?可有觉得不舒服?”
      扶中望住我微笑摇头,道:“依依,我还以为你从此再不肯见我。”
      我微红了脸,犹豫半晌还是问他道:“父皇他……没对你怎样吧?”
      扶中沉默片刻,笑道:“他说放我走。”
      父皇所说的放扶中走,并不是只让他那么走了便是。
      而是亲率人马亲自送扶中走,扶中要去的地方离暨城很远,那个地方叫北地,在大夏版图的西北边陲。
      这一行程父皇带上了我,说是要带我出去见识一番外面的天地。
      这般好的机会我自是求之不得,只是有点不舍丰爷爷和丰奶奶。但他们毕竟年迈,出门远游身体经受不住,岂能强求之?何况我也这么大了,总不能一直躲在他们的羽翼之下,雏鸟终究要长大,总有一日是要远离父母独自翱翔的。

      半月后我随父皇启程前往北地。
      大夏立国伊始,离国富民强虽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但国家业已统一,百姓再不受战争离乱之苦,赋税又减低到几乎没有,一时人人安居乐业,所到之地无不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象,却也算得上是国泰民安。
      再没有什么能比黎民百姓的安宁更让父皇觉得欣慰的了。
      扶中一路上沉默得很,除了与父皇对弈时偶尔说几句话外,其余时候基本都三缄其口。

      车马不疾不徐前行,又加父皇每到一地都要微服私访,直到三个月后才抵达北地。初到北地,父皇不做别的,先带我去了一处墓地。那里原本是一座巨大的宫苑,不知是何原因成了一片废墟。举目望去,断垣残壁犹在,满目荒凉景象。
      父皇拉着我至废墟之中那座高大陵墓前,命人焚香烧纸摆上各色祭品,而后命我跪下祭拜。
      我不解地望他,他却没有看我,只道:“这是你生身父母之墓,你好好拜一拜吧!”
      他远远走开去。
      我心中大震,茫然不知所措望向扶中,他也无语,只默默上前焚两柱香,倾一壶酒,跪拜墓前伏地良久。无人可问,我只得将目光投注到墓碑上,默读其上碑文。墓里葬着的人是一对夫妻,夫姓燕名君舞,乃是当年西肼的皇子瀚海王,而妻却是东宁有名的女英雄叶莲。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飞奔到父皇身边,拉住他的手不停摇晃,“父皇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我姓薛不姓燕……我不姓燕……”
      我急得哭起来,泪眼迷蒙抱着父皇的手只不肯放。
      父皇轻声喟叹,将我揽入怀中柔声道:“依依,我原不想告诉你的,可这些事你早晚会知道,扶中说得不错,父皇总不能瞒你一辈子。”
      “扶中说的都是假的,他是坏人,我讨厌他。”
      “你不是说他不是坏人么?这么快就改口了……都是薛神医了,还这么孩子气。”父皇由不住笑,他俯下身轻捏我的脸,而后将我脸上的泪痕细细抹去,牵着我的手沿着废墟中那个大湖的湖岸缓缓前行。

      父皇告诉了我许多事,关于东宁西肼的那几次大的战役,关于黑雕城,关于他自己、以及我的亲生父母叶莲与燕君舞之间的恩恩怨怨。
      那么多的过往。
      也曾欢喜,也曾悲哀,美好过,丑恶过,或是壮美,或是残酷。
      全然是我不曾听说过的事情。
      我怔怔听着,心绪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然而无论怎样,父皇他说:“无论怎样,你都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你母亲是东宁人,也是现如今大夏的骄傲,你却是父皇的骄傲,我的小薛神医。”他轻笑着抚摸我的头发,眼中流溢无限宠溺。
      “父皇。”我扑进他怀中,道,“您也是女儿的骄傲。”
      时至今日,我才知父皇带我来北地的真正目的,实在是用心良苦。
      我在父亲母亲坟前跪着,前尘往事已如云烟,可我却想去黑雕城看一看。
      父皇点头说:“去吧!你舅舅则敏现如今便在那里。”
      “我也去。”缄默许久的扶中终于开口,“我陪依依一起去。”
      “好,黑雕城正在重建。”父皇说,“还需大量能人异士,扶中,你若肯帮我,便留在那里。”
      扶中带了几分怅然静静望向远处,道:“陛下襟怀坦荡,如今富拥四海,实乃天下之幸、万民之福。当日是扶中错看了您。”
      “你并没有错看,当日之薛棠属实无用,胸无丘壑,只想居一隅而偏安,须知天下不安,又岂能苟安一隅?多亏你一语点醒,自古征战都是黎民百姓遭殃,天下一统百姓方不受离乱之苦,如此……可算对得起她了吧?”
      二人长久凝望天宇尽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扶中方道:“主上也许是欢喜的。”

      我与扶中于十月到达黑雕城,在那里见到了我的舅舅叶则敏。
      如今的黑雕城已为叶家所有。
      冬月,我离开黑雕城返京,扶中留在那里。
      又六年,当我大婚之际,扶中托舅舅送来贺礼,是一对年幼黑雕。
      他死在这一年的五月,终身未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番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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