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玉无瑕》烟水袅袅

3、第 3 章

　　顾玉莹被禁足当晚，疯狂地作噩梦。梦里回到了那间黑黢黢的柴房，她睁着已经瞎了的眼睛，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却在脑海中反复出现，每个人都像在她耳边低语。万千种声音叠在一起，催得她脑仁炸裂地疼。

　　这般睡去惊醒反复了几回，拾英二人也不灭灯了，亮着烛火，跟一群小丫鬟们守在床边。一切仿佛是前尘旧梦，顾玉莹恍惚迷朦，好像不曾经过上一世几十年一般。

　　看着翠英又把炉火掀旺了。几个小丫鬟有些困倦地眯着眼，她和拾英并踏英三人围了过来，主仆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些闲话。

　　“姐儿再过二十几日就过生日了，好容易又涨了一岁，奴婢给姐儿做了个驱邪避凶的荷包，挂在姐儿常用的物件上，来年就能健健康康再长一岁。”

　　“说起来，夫人在世的时候，也给姐儿做了好些个玩意呢，都收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给的那个璎珞絮子就是夫人做的。姐儿可等老太太好了，去求看一番，这回捡个自个喜欢的，总要有几件贴身护心的，才算是生辰欢喜。”

　　上辈子顾老太太在世的时候，顾玉莹每次生辰，操办得都极其正式。至少也会有个远近亲朋的礼尚往来，摆几桌宴席吃上一顿，老太太在席间，看上去总是比自个的生辰都开心。

　　顾玉莹突然想起，似乎七岁那年见到陈处宁，也是因着她过生日才来的？陈家太太每次来，对她那都是无比的殷勤周到。谁知道嫁过去后，为了陈处宁念书的事，搞得彻底撕破了脸。

　　“姐儿日后若是长大了，必是个万里挑一的美人儿，我瞅着要嫁人也得嫁个王孙公子，才配得上姐儿的精致模样。”

　　拾英拢了拢脚上的暖套，偏着头道：“我倒不求姐儿嫁什么王孙贵族，能找个真心爱姐儿疼姐儿的，跟老爷对夫人那样一般，能护住姐儿的，我就知足了。”

　　拾英的想法倒是跟顾老太太一样。上辈子顾老太太临死前给她指了赵家公子的婚事。对方门第不高，家境却也殷实。重在人事简单，不需要费心费力，那赵承俊也是心思赤纯，见她一面便情根深种。哪怕后来她嫁与陈处宁，赵夫人对她的行为处事嗤之以鼻，她还听闻那赵公子多年不娶正妻，为的就是他母亲自作主张退了与她的婚事，心中不满。
　　想来她若是当初听话嫁与赵承俊，虽不是自个爱的，却也不会是跟着陈处宁那个下场。

　　好在都过去了，顾玉莹抱膝一笑，心底慢慢静了下来。

　　困意渐浓，她侧躺着，半睁着眼与拾英几个说话：“我记得，我过生日的时候，陈家总是会来人的。”

　　翠英笑道：“是呢。陈家跟我们顾家是世交，住得又近，往来了这多年，都快变成一家了。”

　　顾玉莹长闭了闭眼，心底冷笑，却道：“那，陈处宁也来吗？”

　　踏英异样道：“四小姐不是一向叫他哥哥的？”

　　拾英却不在意，只低道：“来的呀，每次来都跟姐儿坐一块的。不过奴婢也是奇怪了，姐儿你怎么就跟陈家这位少爷尤其地亲近，整得像是自家兄妹似的，我看都要比过三少爷去了。”

　　那是因为同情他啊……顾玉莹的困意侵占了思绪，彻底地睁不开眼了。耳边却还有翠英与几人絮语，烛火的影子隔着眼皮跳：

　　“不过这陈家少爷对姐儿也是好，每次来都送好些东西与姐儿，上回给了一个掐丝银镯子，上上回给了一个长命锁坠子，还总有些玩具糖果点心什么的。你说他一个没娘的庶子，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些东西啊？”

　　拾英道：“没听说这位陈家少爷心尖儿灵性吗？若不是因着病耽搁了，怕早都是天才出名了。陈老爷看重他，有几个钱算什么打紧。”

　　“哟，那姐儿不是又瞎摊上个好哥哥？有人能跟三少爷一块护着姐儿了……”

　　拾英却“嘘”一声，往回挪了挪身子：“别说了，姐儿睡了……”

　　顾玉莹第二日起来，潜心静气地抄了一早上书。直抄得手臂发酸眼发涩，习惯性揉了揉脸，翠英给她把书本拿开，笔挂回去。一抬身子却听外面一声响，拾英过了隔扇进来，笑说道：“四小姐，五小姐来了。”

　　来的人便是昨日跟在华氏身后的顾玉瑶，一身浅粉的袄裙，五官清婉，相貌可人，只是没有顾玉莹那种肉多多的富裕感。身后跟着一个丫鬟，进屋了给她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也不往里间进，就站在外间等着。

　　顾玉瑶是二院夏姨娘的女儿，夏姨娘长得娇韵风雅，顾玉瑶就继承了她母亲几分容色。本来顾玉莹除了对陈处宁，对别的“弱势群体”都是不屑一顾的。只道费心维识了这些人，到头来也帮不了她几分。

　　但她这个五妹不仅人美，还心善灵巧，跟顾玉莹打小混在一起，两人虽不同亲却好如同胞，连带着顾老太太也对顾玉瑶好了起来。一应物品，若是有顾玉莹的一份，多出来的，也记挂着顾玉瑶。

　　本来二院除了她和华氏的儿子，只剩夏姨娘的一个才牙牙学语的小儿子。那边清净，顾玉瑶爱热闹，隔三差五便跑来找她玩。

　　顾玉莹自桌边下来，看她进来坐在榻上，也跟着爬上去道：“我还禁足呢，你跑过来干什么，回头给大伯父知道了，估计要连你一块儿罚了。”

　　顾玉瑶笑言，头上的钗珠摆来摆去：“没事儿，大伯父他管不着我。好歹我头上还有我父亲，就算要罚我，还得先知会我父亲一声。再说，他们现在都忙着伺候祖母的病呢，没心思管我。”

　　翠英踏英端来了些果子食馔，三四样摆在塌桌上。顾玉瑶捡了块京果嚼，顾玉莹也要拿个杏干果脯，结果手刚伸出去就给翠英大手挡住了：“四小姐，这些东西您都吃不得。”

　　顾玉莹气恼地收回手：“吃不得饿死我去。”

　　翠英笑道：“大夫说了，四小姐要养好了，小米粥八宝粥南瓜粥还得吃上个两日，最多不过面条糊糊，奴婢吩咐厨房给您多放点盐，也好吃。”

　　顾玉莹偏着头问：“我昨个吃了一整日的粥，连着药味苦得慌，压压味儿也不行？”

　　翠英道：“四小姐不妨问问这屋里任何个别人，但凡有说行的，奴婢就让您吃。”

　　拾英立刻自外间探头道：“反正奴婢是说不行的。”

　　其余几个丫鬟立即轻笑出声。

　　顾玉莹给笑话了一番，禁不住有些脸红，好歹也是重活一辈的人了，身子如何她能没个估摸？却只能讪讪拧了拧腰，嘴里嘀咕：“战战兢兢的……怎么跟陈处宁一个样……”

　　顾玉瑶嚼着果子凑过来听：“你说什么？”

　　顾玉莹一笑带过，另起话题道：“没什么。你没被禁足，知道祖母的病如何了？”

　　对方却摇了摇头：“容沂也有些咳嗽，母亲要照看没顾得上，正房母亲又不跟我多说，我昨个回去也担心，就是不知道如何了。”

　　想着顾老太太的病，顾玉莹略微低头，沉吟了片刻。

　　顾玉瑶便又道：“只是大伯父这回却真是严了些，祖母生病这事也不是你的错，却要你禁足抄书，还不许你去见祖母……”

　　顾玉莹却耸耸肩：“无妨。大伯父说得也对，我过去帮不上忙，不如在厢房歇着养病。”

　　没想到顾玉莹昨日那般驳论华氏，却对顾淮仁分毫怨气也没有。顾玉瑶有些琢磨不清，又拿了块京果道：“嗯，这果子好吃，你快些养好，也能早点儿吃好的。”

　　顾玉莹笑道：“这京果我上回吃得多了，近来有些腻，你要是喜欢，就全给你包回去。”

　　她便欣喜点头：“好呀好呀。”

　　顾玉莹便让翠英叫人去包点心。转头又与顾玉瑶道：“哥哥们也该回来了吧？”

　　“大哥不知道，二哥三哥已经有信儿了，说是过两日就到家了。”

　　顾玉莹喜道：“三哥不知道是不是又好看了些？”

　　顾玉瑶打趣道：“再好看能美得过你？”翠英正巧又拿了件兰底白花的小棉褂子过来，边给顾玉莹穿上笑道：“是呢，我们四小姐这身子若是长开了，怕是能当个贵妃娘娘。”

　　顾玉莹虚拧了她一把，佯装骂她：“你就想把我嫁出去，你好消停了不是！”

　　翠英急忙看向顾玉瑶求情：“五小姐，奴婢这话明明是夸人不是害人啊，您快跟四小姐说说！”

　　姐妹俩说完话，顾玉瑶就带着油包和丫鬟回二院去了。北风起了，天色阴暗，院里的枯枝随风摇晃不止。顾玉莹站在门帘下边，看着顾玉瑶略瘦小的背影，后面跟着显得高壮的丫鬟，小步顶风跨出院门，衬得极是单薄。

　　这人丁兴旺的顾家，大院压着二院，正妻压着妾室，顾玉瑶是二院妾室的女儿，又是女孩儿里年纪最小的，平日里最是气弱羞言。只是她打小便乖巧和顺，又极是亲近自己，顾玉莹惯是从她身上瞧得见自个的影子，因此对这个妹妹还是有几分爱护之心的。

　　翠英慢慢把苫布棉门帘搁下来，看顾玉莹转回身，目光悠长道：“玉瑶那件大毛斗篷像是旧了，天这么冷，她回去怕要冻坏了。你让小丫鬟追上去，把我那件斗篷给她加上，权且送与她了。”

　　“是。”翠英便如言吩咐小丫鬟去送衣服了。回来却见顾玉莹趴在塌几上，脸上的肉挤得凸起，嫣红的小嘴张开一半，呼吸平稳细长，已经睡着了。

　　想来昨夜多番惊惧，没睡好，这是要补会儿觉了。翠英便给她身下扑了软垫，放了红莲帛枕。扶着她躺了下去，才给盖了暖被，戳了炉子。又见她走这会儿，塌几上几盘食馔一样没少，翠英心里一动，暗道姐儿是真的长大了。

　　陈处宁这人，在念书之前，跟顾玉莹还是亲近的。顾玉莹刚嫁过去那会儿，两人虽未行同房之事，到底有多年世家兄妹的感情在。有时顾玉莹趴在桌上打盹儿，陈处宁就拿个穗子挠她鼻痒痒。

　　顾玉莹只觉睡了没多久，鼻端又是一阵痒痒。她皱着眉哼：“别动。”

　　那毛端儿顿远了一下，却立刻又近了。顾玉莹困得头疼，闭眼张口要来“陈处宁你走开。”毛端儿的主人爽朗一笑：“四妹，你再不醒，这一对首饰我就送给五妹去了。”

　　顾玉莹听声猛然睁眼，立见一容貌俊朗气宇轩昂的青衣男子坐在塌边，手里握着个飘红丝带的毛球，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三哥！！”

　　顾玉莹翻身就扑了上去，猴一般拱进了顾容礼怀里。顾容礼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脑袋几乎是撞在了他胸前，愣了一瞬才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宠溺笑道：“三哥的胸骨都给你撞断了，看来吃壮实了不少。”

　　关系亲昵了才好随意打趣儿，顾容礼在家就常笑话顾玉莹吃得比男孩还多。若是往常，顾玉莹娇娇性子才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立刻就会跟顾容礼拌起嘴来。可今日这一句下去，顾玉莹趴在他身前半分不动，还隐约抽泣了起来。

　　顾容礼心头一震，把手里的毛球递给拾英，拍肩安慰道：“没事儿，我方才过去看过祖母了。人是没醒，不过面和气长，大小大夫都看着呢，过两天就好了。”

　　顾玉莹仍是小女孩般搂着他，扁着嘴不说一句话，半张圆脸贴着衣裳，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人的有些感情，是只在极亲近的人面前才放得开的。顾容礼知道顾玉莹担心老太太，却不想她心里更有前世磨难的感触在，哄了一会儿便感叹道：“总害怕回来会见着个大胖小子，幸而是个姑娘家，可你这眼泪连我的棉衣都湿透了，早知道我就少怕些了。”

　　“谁说湿透了啊！”顾玉莹哭了半晌，总算缓了过来，一边直起身，指着顾容礼前襟上的如意团花道：“连这花样都没湿个边呢！”

　　众人却看着她都前后笑了起来。

　　顾玉莹不明所以，低头检查了半会儿，拾英才凑过来道：“四小姐，你脸上就印了这个花样。”

　　她下意识赶紧拿手捂脸，却沾得一手湿，顾容礼哈哈大笑：“四妹果然还是壮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