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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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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外不出三四条街就是集市,商户鳞次栉比,不止行人摩肩接踵,叫卖交谈声也是此起彼伏,是一番繁华热闹的京城景象。
而这样久违而又熟悉的轻松闲适的生活气息,似乎也感染到了刚从宫墙内走出来的肃杀男子。
他虽然面色依旧凝重,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街边老伯拄着糖葫芦杖,靠墙卸力站着,懒声叫卖。
那上头扎着的一串串小红珠子又透又亮,与小时候,泓阳长公主拿着哄弟弟的一模一样。
那样的场景,牧宗曾有幸见过不止一回。
而最让他眼馋的一次,是在驭风马场。
那是他自己也不过才是个小豆丁呢,也还是看到小零食会馋会想要的年纪。
他已然忘记了那天是为着什么事,挨了父亲的一顿训斥。
也许是因为跑马的姿势,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只记得父亲严厉地丢下他走了之后,他见到那位数着燕尾百花髻,穿着缕金挑线绣百迭红裙的小公主,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侍女太监焦急喊她“公主慢些”、“当心脚下”之类的。
红裙小粉人儿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听话地小心走路。
他知道公主是来马场接弟弟回宫的。
好心的小公主路过垂头丧气的他,看着他想了想,把两根糖葫芦并到一只手里,腾出另一只小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头。
就当做是安慰了。
然后就转身去找骑着小矮马跑得满头大汗的弟弟。
他看见她甚至毫不犹豫地横起胳膊,用柚子给弟弟擦去额头上的汗,丝毫不心疼那样漂亮的裙子。
牧宗虽然是家里的嫡长子,但奈何娘亲早逝。上头也没有哥哥姐姐,那时家里还刚有了小弟弟。
挨了训斥他也只能告诉自己,不能娇气,自己做哥哥了,就不是小小孩了,被爹爹骂是因为自己的确没有做好。
没人来接他,那他就只有自己走回家。
可是见到小公主牵起弟弟的手,一人一根糖葫芦一起走回家的背影,还是觉得......好羡慕。
许是他艳羡的眼光实在太过炽热,强烈到无法忽视,穿漂亮裙子的小姐姐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到他跟前,将那串亮晶晶的糖葫芦递给他:
“喏,送给你。”
小男孩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接:“那......那你呢?”
尚且丝毫不觉在别人眼中已经变得像仙女的小公主:
“我跟弟弟分着一起吃一根就好了,你拿着吧。”
这个时候,他只觉得小公主身上的小红裙子,比天幕边的夕阳晚霞还要漂亮。
小仙女满意了:“别难过了,快回家吧。”
说完就跑回去继续牵着弟弟走了。
那串糖葫芦被他带回家,舍不得吃,找了只琉璃彩宝小花瓶插起来,摆在书桌上。
一摆就是好些天,他读书的间隙总时时看着。
可惜后来,
糖化了,山楂也坏了。
那支糖葫芦的味道,他一口也没有尝到。
但他觉得,一定是清甜清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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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牧宗被父亲带到书房。
牧老将军威严依旧,进书房坐下后虽跳过寒暄,但毫不吝啬看向他时眼中满满的赞许。
“你此番北上,速战速捷后,却并不第一时间班师,而是留下来帮助北境居民重修田地,以保生计。此举颇有当年先.帝之风,为父很是欣慰。”
若要算起来,牧宗觉得,自打成年以来,倒是越发常受到父亲的认可了。
“但现在没有时间给你放松,还有要紧事需要你去关注。
去年年底,在你离京后,嘉亲王当即派了他的长子杭安窌接管瀚州大营,圣上也十分配合地封了他京西节度院事。如今你回来,为父要叫你在杭安窌的眼皮子底下,继续练你自己的兵。”
按照牧宗对自己父亲的了解,他大概是认为,朝中局势虽表面安定、一派祥和,但是皇帝也在慢慢长大了,不得不防变数横生,至少须得有应变之力。
见他点头应下,牧老将军又继续说道:
“且近日你与长公主订婚又退婚的消息传出来,加上你这次带回来的功勋,外头定会有些有心人生出些言论。为父希望你,只管安心做自己该做的事,不要对外界的声音太过关注。”
且不论江山社稷这些大话,但说武将安身立命,本就靠埋头建功立业。
牧宗明白父亲既是在提点他,其实也是在宽他的心。
牧老将军而后又提到,过几天就是泓阳长公主的生辰,“届时的宫宴,为父就派你代表牧家进宫一趟,去送上贺礼。虽然婚约已解除了,但礼数不能坏。”
说着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个长形锦盒交给他。
是名家云宋先生生前的衣服春日山水工笔。
牧宗应下这个任务之后,终于回房脱下披了一整天的沉重铠甲,热汤沐浴。
窗外高挂白月银光,墙边点点烛火轻摇。
是啊,过几日就是二月初十,泓阳长公主的芳诞。
他一路数着日子赶回来的,又怎会不记得。
在领旨离京北上去打仗前,牧宗就想好了,要速战速决。
无论如何要赶在他的公主生辰前回京。
因为那时他以为,这将会是他以未婚夫的身份,给他的公主过的第一个生辰,他想要待在她身边。
在北境的集市里,他其实给长公主买了一堆礼物带回来。
现在看来,不过都只是写梳子簪子耳坠子之流的小玩意儿。
那时他不是没想过,长公主千金之躯,又怎么会缺这么些粗制滥造的不入流的物件。
可又想着毕竟是京城里不常见到的款式用料,兴许能图个新鲜也好。
只不过如今,碍于两人现下的关系,自然是不合适再送这些个传情之物了。
他别无他想,唯有自嘲一笑,笑自己痴人说梦,笑自己痴心妄想。
沐浴完出来,府里的小厮来问他是否需要帮他收拾带回来的行装。
牧宗想了想,那行囊里头除了些衣物,便都是那些原本打算送给公主,如今却再不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便叫人干脆不用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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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烛灯错落,微风轻拂。
夜露沾湿了梢头的花瓣,也浸润了窗边少女的惜春之心。
看着窗外的景致,杭松玉正起了兴头欲提笔作画,却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喊声打断。
“翘翘姐姐睡下了吗?阿苕来啦!”
——一贯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除了奉平郡主,嘉亲王的小女杭安窈,不作第二人想。
听得这声呼喊,杭松玉无奈地放下笔,往门口迎去。
少女着一身月白广袖棉襜裙,清雅素洁,贝母珠钗垂直鬓边随步履轻敲,一步一晃,灵动踏来。
及至近跟前,女孩面上的欢喜之意丝毫不加掩饰,叫人一眼就瞧得清楚她有多么高兴。
杭安窈扬着笑颜,献宝似的捧出一包鲜花饼,说是特意让哥哥去陪她买的,知道要带到翘翘姐姐这里来,所以特意选了姐姐最爱吃的甜口,号称“五朵玫瑰一个饼”的江璜玫瑰饼。
这江璜玫瑰饼可不一般,是用从前只属贡品的高山赤霞玫瑰,在花苞彻底展开时摘下,过清泉水后晾干腌制成内馅,清爽香甜;
外头包的酥皮黄澄澄金灿灿的,酥香扑鼻。
配方本就已经属实讲究了,更别提时下京城最火的江璜记卖的玫瑰饼,用料未免也太过舍得,实属佳品。
从前身边稍亲近些的人都知道,杭松玉确实大小就很爱吃甜食。
然而如今,经历了一朝重塑,背负了这许多秘密和忧虑的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境不似从前,口味竟似乎也跟着变了。
这鲜花饼甫一入口,她竟只觉得有些腻味。
雨亦从旁细心地观察到了公主有些食不下咽的样子,立马备了茶水端上来。
杭安窈没注意到杭松玉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只顾得上很急切地同公主殿下告状:
“哥哥前几日都不让我进宫来找姐姐玩,让我好一通惦记!翘翘姐姐,你还是早日出宫建府吧,最好就与我住在同一条街上,这样我就可以天天来找你了!好不好嘛?”
一旁的晴方见杭安窈急不可耐地边吃边说话,怕她噎到,于是也上前给她递茶,还顺嘴打趣道:
“若是公主搬去郡主家隔壁住,那将来郡主嫁人了,岂不是又离远了,莫非到时候还要夫家跟着再搬么?”
闺中小女子实在太不经逗,光是听见“嫁人”、“夫家”这些个字眼,就闹红了脸蛋。
杭松玉看着妹妹憨态可掬的害羞样子,也被逗笑了,跟着补了句:
“或者我们苕苕嫁人的时候,加一个条件,只在住同一条街的人家里选也行啊。”
杭安窈顿时急了:
“姐姐!你竟然帮晴方说话都不帮我!”
说完又突然顺着话头想到了什么,一时连害羞和吃都顾不得了。
她手中仍举着半块鲜花饼,此刻也不管了,身子向前凑过去:
“说起嫁人,姐姐怎么都会要比妹妹先嫁的嘛——翘翘姐姐,我今日来就是正想问你呢,姐姐你同那位牧小将军是怎么回事?我可听说......是不是那位牧小将军打仗伤了身子,所以才不得翘翘姐姐和皇帝哥哥喜欢的?”
还不清楚自己口出了何等狂言的小郡主竟越说越起劲,压低了声音,显得神秘十足。
杭松玉几乎被这虎狼之词震住,伸手去夺下杭安窈手中摇摇欲碎的饼:
“你从哪听来的这些奇谈怪论,可快些别挂在嘴边了!”
又转移视线将桌上的茶推给她,“边吃边说话还这么急,也不怕噎着!”
然而杭安窈才不管这些,这会子只笑眯眯地说:“退了也好,我的翘翘姐姐这么好,谁也配不上!”
做足了骄傲之态,才舍得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又说:“可姐姐总归是要择婿的,阿苕想遍了见过的听过的所有所有男子,虽然那牧小将军也不够好,可是阿苕竟然也没想到别的什么人,能配得上姐姐的。”
“要是阿苕自己是个男孩子就好了,那我一定奋发图强,然后自己娶了姐姐回家!”
不光一番话说得语调上扬,连眉毛也简直要扬到天上去。
杭松玉听着她的童言童语是越发不着调了。
可是看着她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却会不自觉地也跟着她一起开心。
她问安窈:“怎么挑这么个晚间时候来我这里了?一会可是你哥哥来接你回去?”
杭安窈听得姐姐这样问,被茶水滋润的小嘴一撇:
“哥哥才没空来接我回家呢,他可能要去一趟滇南,说是要替朝廷去察看和安抚那边的旱情,月底就要启程,所以今晚他和父亲一起去了皇帝哥哥那里商讨应对之策和人员名单。等他们商议完政事,肯定都好晚了,兴许皇帝哥哥就直接让他们在宫里歇下了也说不定呢!”
“所以阿苕今天来,压根就没打算回去!阿苕今夜要跟姐姐一起睡!”
小姑娘说着还提着凳子往杭松玉身边挪了挪,一双湿漉漉的圆眼小心翼翼地盯紧了身侧的好姐姐。
杭松玉又如何舍得拒绝这样的小可人儿,尤其小姑娘还摆出了十足的讨好意味。
她的心的那估计就软得一塌糊涂,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边挥手招呼雨亦下去帮她们铺床。
这夜,姐妹俩像从前一般说着悄悄话。
杭松玉觉得自重生以来,自己一直都忧思深重,此刻听着从小相熟的小妹妹在自己怀里说着撒娇的话,杭松玉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温馨。
直到夜都静了,两人才实在顶不住困倦,沉沉睡去,一室酣然;
全然不知在同样的夜幕下,有的人却在煎熬之中,辗转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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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姐妹二人刚用过早膳,就听得宫人来报,京西节度院事杭安窈拜见长公主。
杭松玉近日难得一觉安眠到天光大亮,近日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也大好。
“你大哥定是亲自来接你回家的。”
她边就着雨亦端来的铜盆净手,边笑着对杭安窈说到。
而后者还赖着舍不得走,“哥哥也真是的,怎么来得这样早!姐姐宫里的橘露甜汤是最好的饭后消食甜点,我要喝完了甜汤才走呢!”
杭松玉听笑了,刚想接话,就听得一个疏朗的男声:
“哥哥来接你回家,你居然还嫌弃么?”
转头看去,一劲瘦男子着象牙色对襟大袖镶边罗袍,腰间扎一条同色金丝线腰带,衣摆和袖边均随晨间的清风而动,生生为他添出几分风雅意味来。
其人轻抬长腿跨过门槛,第一时间俯身行礼:“见过泓阳长公主。”
嘴里说着见礼的话,面上熟稔却不减,倒是显得气度十足。
杭安窈见哥哥现身,自知刚刚不乐意的话已然被大哥听了去,连忙从善如流地问哥哥早安。
杭安窌笑意更甚,继续作吃味之态说:“哥哥过几日就要出远门去滇南,怎么都没见你这般舍不得。”
听他提起滇南一事,便叫杭松玉想起来,趁机问到对此地的境况他们究竟作何打算。
杭安窌似乎丝毫不意外公主会关心此事,只若稀松平常一般地,叫公主不用担心,对策都已一一制定好,他们只需察看具体情况后,执行应对措施而已。可能是会有些劳累,但不会有什么危险。
“你们?叔父竟要与你同去么?”
杭松玉敏感地捕捉到自己意料范围之外的信息。
“不,不是父亲,是......牧小将军。”
杭松玉皱眉,这事怎么会跟牧宗扯上关系的?
他不是才刚回来,为什么又要跟着跑去滇南了?
她不自觉间开始心不在焉,盘算着这次滇南的事自己该不该插手。
杭安窈对这些公事一知半解,也不甚上心,一听是姐姐的前未婚夫,立马来了兴致:“牧小将军?为什么他要跟你同去滇南?你俩啥时候混到一块儿去了?”
杭安窌没想到这姐妹俩的关注点会在这里,想起父亲交代他的话,有些犹豫地挠挠头,只斟酌着解释:
“听圣上的意思,是安排他回京之后,便来瀚州大营报道。因而昨日商讨时父亲才会提议,索性军中无事,干脆一同前往,圣上也就准了。”
杭松玉霎时觉出斗大的不对劲来。
一来牧宗才刚刚回京升任车骑将军,不至于那么快又将他外派,这一定不是皇帝做主的意思。
二来他的职位一向隶属于军部,完全没必要跟着杭安窌一个政部的人跑。
送走杭安窈,她来到书桌旁,盯着昨晚未能完成的春夜景图思来想去。
良久,终于还是做出决定。
——不可作壁上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