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灭》边城寻你

4、天道

　　桐川地处阴山于赤水河的交汇之地，前有连绵不绝的阴山山脉，后有河水奔腾的赤水河，是难得的易守难攻之地。
　　千百年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这个边陲重镇在景离看来实在是热闹的过了头，哪怕它现在饱受战火的侵袭，整个城镇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战火气息，也比他们荒川要繁华上许多，所以，她就想不明白了，如此富庶之地，为什么养出来这么多的蛀虫。
　　对，就是蛀虫。
　　这几次领兵打仗，她算是深有体会，天启的士兵不知要比匈奴多出几倍，可两军交战，天启士兵就像是一群绵羊似的，只会任人宰割。
　　景离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胡乱抹了把脸，她刚从战场上下来，整个人一身的血腥气。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就已经适应了这种高强度的战争生活，从刚开始的无所适从到现在的见怪不怪，她已经麻木了，每天都有人在她面前死去，她能做的就只有尽力减少损失。
　　这才没多长时间，她已经瘦了几圈，黑了八度，性子却比以往更沉稳了。
　　景离随手拽了个人，问道：“夏羲呢？”
　　这个小厮不过十七八岁，平日就在各个院子里跑腿传话，如今这院子里住了三皇子这么个大人物，他们这些下人平日里都战战兢兢的，生怕什么时候惹恼了贵人，丢了脑袋。
　　不过这个黑乎乎的小兵是谁，居然还干直呼王爷的名讳，使唤人，也得看地方。
　　景离平素没来过夏羲的院子，这里的下人也不认识她，也没把眼前这个黑的跟块炭似的兵爷，跟让敌人闻风丧胆的景将军联系到一起，趾高气扬道：“你活的不耐烦了，居然敢直呼王爷的名讳，不要命了。”
　　景离奇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小孩不知道，也不屑知道，他上下打量了景离一番，这不打量还好，一打量才发现，眼前这个士兵不仅黑，还矮，也就比自己高了那么一点点，可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身铠甲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也就一双眼睛生的十分的漂亮夺魂，“一个大男人，要这么漂亮的眼睛有什么用。”
　　这小厮一不小心，就把这句心里话给嘟噜出来了。
　　景离：“......”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居然成了个男人了。
　　景离懒得在这浪费时间，留下一句“夏羲来了让他去西苑来找我”，就走了。
　　路过的青梅看见他呆呆地愣在那，问他：“阿福，你呆愣在那干么呢？仔细一会儿大总管看见了，罚你去扫茅房。”
　　阿福这才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地道：“青梅姐姐，刚刚，刚刚景景景，她来了。”
　　“到底是谁。”青梅顺着阿福手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啊。”
　　“景离将军来了。”
　　“你说谁来了。”青梅的调子一下子高了八个度，她连忙问道：“人呢，王爷不是说，‘只要他们来，不用禀报，一律请进来吗？’”
　　阿福哭丧着个脸道：“走，走了。”
　　“为什么走了。”青梅看着他，狐疑地道：“是不是你又说了什么。”
　　阿福：“我也没说啥，我看她一脸凶悍，满身血腥，上来还直呼王爷名讳，就，就说了两句。青梅姐姐，你说王爷不会杀了我吧。”
　　青梅怜悯地看着阿福，王爷这看上去和风细雨的，谁知道这心里是怎么个想法，“你还是自求多福吧，早就跟你说过，嘴下积德，积德，你就是不听。”
　　阿福腿一软就要跪下，他道：“青梅姐姐，你救救我吧。”
　　青梅一点点抚开他的手，道：“我救不了你。”
　　人不自救，谁也救不了。
　　景离不知道她离开后还发生了这些事情，她是觉得这个小厮有些狗眼看人低，却也没有那么的玻璃心，她又不是夏羲那从小娇生惯养的人，根本就没把这些给放到心上。
　　她离开王爷府就去找她爹了。
　　夏羲找不到人，这事儿也得有人解决呀。
　　景修就住在东苑，他们父女两人住在一个府邸，这些府邸是桐川县县官豪绅的府邸，也不知道是夏羲早就安排好了还是怎么回事，他们到这之后就直接驻扎在这里了。
　　东苑的下人都认识景离，她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地就进了书房，只要不是饭点休息的时间，她爹一般都在书房。
　　“将军。”秦青恭敬地道。
　　景离看见秦青就头大，这个夏羲扔给她的亲兵实在是太粘人了，说是保护她，景离心想，这鬼话谁信，她是不信。
　　保护，是监视才对吧。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练出来的一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天天跟个幽灵似的跟着她，就差寸步不离了。
　　景离摆了摆手，示意他哪凉快哪呆着去，别在她面前晃悠。
　　秦青具体领了什么命令过来不好说，但是，他确实是一个十足知趣的人，知道将军这是要自己呆着，遂麻溜的离开了。
　　见他如此识趣，景离才捏着鼻子容忍他留在自己身边的。
　　果然，不管在什么时候，干什么，都是需要察言观色的，不巧，秦青便是个中好手。
　　书房，景修正在安静地看着天启国的防御图。
　　这图纸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换过了，上边有许多的标注都与现在大相径庭，他要把它们一一找出来，然后重新修订。
　　这是个考验人的活，需要绝对的安静。
　　东苑的下人都知道，但凡他在书房的时候，是不让人来打扰他的，但是，这些人里并不包括景离。
　　“爹，军师大人，小人进来了。”
　　永远是人未到声先闻，景修认命地放下手里的卷宗，恭候她的大驾。
　　景离还穿着她那一身带着血污的盔甲，手里的长刀被她随手放到案桌上。
　　长刀长三尺有三，刀身弧度优美，刀尖微翘，通体暗黑，既漂亮又锋利，就是刀身的凹槽里还留有暗红的血污。
　　“把你的长刀放远些，腥味太重。”景修盯着案桌上的卷宗，眼皮子都不抬地道。
　　“好好。”景离随手把长刀给扔到墙角，那刀就那么直愣愣地卡在墙角的缝隙处，刀身上的血污慢慢地向下滑，还没到低就已经被刀身给缓缓地吸收了进去。
　　景离不慎讲究的翻了个白眼，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家老爹为何变成了一个如此龟毛的男人，“现在好了吧，爹，我跟你说正事呢？”
　　“我也跟你说正事呢？你一个姑娘家家的，这么不拘小节真的好吗？”景修挑眉道。
　　对这个女儿，他虽然无甚要求，但是也不太能想象的到，为什么小时候那么可爱的小糯米团子，怎么长成现在的一副武夫样的呢？
　　“咱们要没有粮了。”阿离咬牙切齿道。
　　景修笑的神秘莫测，“乖女儿，你可真可爱。”
　　“你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就不能说清楚吗？”景离是越来越讨厌他爹爹这装神弄鬼的模样了，跟她哥哥一个德行。
　　“让你多看多听多学，你就是不听，怎生傻成这样，以后可该如何是好呢？”景修难得语重心长道：“三皇子为何会身中剧毒孤身来到荒川，又为何神秘消失之后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半夏族，又为何咱们加入后他便敢如此大胆地直指匈奴，就凭半夏族这几十人吗？”
　　“那。”景离思索道：“你是说三皇子早有准备。”
　　景修笑而不语。
　　景离没管他，自顾自地在屋里转圈，道：“之前咱们讨论过，为何他明明身中奇毒，没几天的活头，现在却活蹦乱跳的，还知道咱们半夏人的秘密。”景离顿住了，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有些颤抖地说道：“爹，是不是，除了有族人在暗中救他，他还有半夏族的血统。”
　　景修点点头。
　　“原来如此啊。”说到这，景离心下叹息，谁能料到那个离群索居的老人居然会是三皇子的表外舅，这还是前两天白鸽传来的消息。
　　景安暗中查了族里的族谱，发现百年前嫁给皇室，祸及全族的那位少女还有一个哥哥，而救了三皇子的这个人就是他的儿子。
　　这么多年，他也知道族里的人心里多少都是有些怨恨的，所以一直住的离族里远远的，哪想到阴错阳差间夏羲居然被他给救了，那他知道去荒川的路也就不足为奇了，甚至半夏族的秘密都可能是他告诉夏羲的。
　　时也命也。
　　也是他夏羲命不该绝，还被他给真正地拿捏住了半夏人的命脉，他们的血脉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给知道的。
　　景离不敢想象，若是被世人知道他们是半神的混血，那才是天大的麻烦，到时候，真要是传出个什么吃了半夏族人的肉会长生不老，景离都不会觉得奇怪。
　　人在绝望的时候，往往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景离微微皱眉道：“这是关于我的事情。”
　　景修看着成熟了不少的景离，心里既高兴，又难过。
　　高兴她有担当，有责任，难过的也是因为如此，因为只有父母保护不力，才不能把孩子给宠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才不能给她们一个安稳的巢穴，才会让她们去直面外界的风风雨雨。
　　景离有些苦恼地道：“我为什么在战场上如此锐不可挡。”
　　如果是两个月前的她，可能是不会为这个而苦恼的，她只会自恋地认为这是她天赋异禀或者说她是天之骄子，合该如此。但是，她现在上过战场，见过人被杀，也杀过人，她知道战场不是儿戏，也不是你武功高绝就可以为所欲为。
　　所以，她是很忐忑。
　　怎生越成熟越胆小呢？
　　景修沉默了一下，终还是道：“是天道。”
　　“爹，你是说，因为神族衰败，所以半神族，也就是咱们半夏族会受到天道眷顾。”景离有些难以置信，“这不是扯淡吗？要是真的受到天道眷顾，咱们还至于在荒川一呆就是一百年吗？”
　　景修难得的没有在意景离的失态，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容不得他侥幸，“阿离，你在战场上一往无前，就是最大的证明。”
　　“......”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确实，跟那些士兵相比，她一没打过仗，二没带过兵，上了战场却一往无前，无往不利，这也太不正常了。甚至，夏羲都十分放心地把军队交给她，说不定也是知晓这些的。
　　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但，那是。”
　　“那就是天佑，换做我，或者是你哥哥都会是那种情形的，并且以后会越来越明显。”景修残忍地打破景离的幻想道。
　　景离有些孩子气的撇了撇嘴，道：“这些我也想过，但为什么会是我们呢。”
　　景修深深地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景离，没再说话。
　　他知道，阿离还没有体会到他们所谓的半神血脉的悲哀，他有点冷漠地想，为什么这支血脉还没有断呢？
　　却原来自己心里也会像阿离这样，为自己这支血脉而不自觉的感到高贵吗？不愿意让它就这么断了吗？
　　没人知晓。
　　终于，当盛夏的绿意侵染了整片大地，这场声势浩大的战争终于像是燃尽了的柴薪，在逐渐地熄灭。
　　可是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那尚有余温的灰烬藏着烧不灭罪恶。
　　这宝贵的休战期，让他们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半年间，他们损失惨重，不过这也是对他们的磨练，所有人，在战火中迅速成长。
　　慢慢地，他们之间的间隙和隔阂也不再那么深了，也能正常说上话了。
　　他们一个总揽大局，一个带兵打仗，倒也逐渐有了默契，慢慢地在桐川站了住脚，阴山外的异族再想增兵中原也需得过他们这一关了，就这样岌岌可危的天启王朝算是勉勉强强地被他们给拽住了，不再往深渊里滑了。
　　人是有很强的适应性以及遗忘性的。
　　不过是短暂的休战，就让迁都江南的朝堂大臣们忘了，他们是怎么被迫仓皇难逃的。
　　眨眼间，就又沉醉在秦淮河畔的纸醉金迷间了。
　　若不是腐朽到了根系，也不至于到现在大厦将倾。
　　他们早已经遗忘了那被战火侵袭的故土家国了，却还在妄想着如何拿下三皇子手中的势力。
　　三皇子夏羲，不，现在已经是战王的夏羲沉着脸捏着手里金黄色的诏书，山雨欲来。
　　天启使者黄忠黄大人吓得要尿裤子了，到底是哪个龟孙吃饱了撑的说什么，三皇子夏羲在桐川自立为王，这不仅于法度不符，他还圈养私军，妄图造反，按律当斩，念其为皇上胞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其上交财务，私军充公，人随使臣押解回朝。
　　这不是老虎屁股上拔毛，活的不耐烦了吗？
　　想来黄大人是忘了，到底是谁在朝会上力排众议，把这个任务给揽到自己身上的。
　　谁都想吞下这块蛋糕。
　　现在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桐川战王手下有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尖刀营，以及他指哪打哪的景阎王，那所到之处，犹如阎王过境，整一个就是活生生的修罗道。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这可是三皇子，是皇上的胞兄，他要是敢动手，那便是坐实了造反这个名头。
　　几乎所有的大臣都觉得夏羲不会撕破脸，争先恐后地在朝会上表忠心，想揽下这个任务，都是冲着这军权来的。
　　战王一下马，那尖刀营还不是水到渠成，还有那修罗主景离，不都是囊中之物了。
　　只是，打死黄忠他也想不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居然是这么棘手的一个人物。
　　他这一路过来，越走越心惊。
　　自从过了长江，这天地就跟变了副模样似的，他一路提心吊胆地走到阴山，本来他想着，这都跟匈奴接壤了，必定是不得安宁的，却没想到，进了阴山地界，才是这一路上最安稳的一段路程，真是没想到，短短半年的时间，他们居然能把这给控制成一块铁板。
　　真真是了不得的手段。
　　此子留不得。
　　夏羲很快就收敛了心神，脸上已经窥探不到他的想法了，他道：“黄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本王已经命人收拾好了住处，黄大人还请先去休息片刻。”
　　黄忠笑眯眯地道：“好说好说。”他躬身掩去眸子里的杀意。
　　“来人，，，带黄大人下去。”
　　“是。”
　　“阿离，你干什么，把刀放下。”夏羲拦住怒气冲冲的景离，不让她离开。
　　刚才她就在屏风后边，别说黄大人没有功夫发现不了，他就是有功夫也发现不了，当景离有心想隐藏自己的时候，就连夏羲都无法察觉。
　　景离从屏风后边出来，本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可是当她看到夏羲时，才发现，真正伤心的可能是眼前这个男人。
　　他带着一身奇毒，孤身潜入极北的荒川，不惜以万金之躯涉身犯险，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的理想找一份助力罢了。
　　这些日子的相处，让景离大概知道他想干吗了，也看到了他为此付出的努力，只是这世间落井下石者多，雪中送炭者少。
　　不过一个穷途末路的天启国什么时候也敢跟战王叫板了，他们难道不知道现在西北地区的安定全凭战王在这驻守吗？居然还大言不惭地想要军权，这得是脑子被驴踢了吧。
　　当即，景离就想把这圣旨给扔了，被夏羲给拦了下来。
　　“阿离，先留着，还有用。”
　　夏羲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离开了，还有诸多部署在等着他去做呢，伤春悲秋的事儿，他可不会做。
　　景离待了一会儿，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