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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玛央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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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部就班的寻常日子过得挺快,按照我们班的座位排法,两周轮换一次大组,这意味着我们有机会以距离优势不断接触新同学。偶然地一天,我瞥见前桌练习册上写着:旦增旺姆,我狠狠地吃惊。又格外留意了好久,旦增旺姆普通话标准、与同学打成一片,乍见完全看不出她少数民族的特点。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她肤色深些。
一中是接受西藏生的对点学校,除了西藏班以外,成绩好且汉语流利的西藏生插在平行班。
分发作业时我和她说上了话。我喜欢听她说西藏,她很热爱西藏并引以为傲,于是我们干柴烈火、一拍即合。
“你知道吗?世界上离天堂最近是西藏,我们不仅有最虔诚的信仰还有最高海拔的地势。“
“藏族人民有姓氏的年代要追溯到西藏还是个独立国家、文成公主入藏的时候。不丹曾经在清朝时是西藏的一部分,他们至今还说藏语穿藏服。“
“拉萨有新鲜的纯酸奶、烤牛排、糍粑……青稞?青稞类似小麦。“
“辣?我们吃辣,很辣的辣,不比湖南差。不过我们的水不用漂白剂。“
“你可以坐飞机和高铁去西藏呀!拉萨、山南、日喀则、那曲、阿里……那些你听到过的有名的城市都有飞机场和高铁站。“
“高铁体验极佳好吗!设施完善、氧气充足,只是车厢不能开窗。也不能鸣笛,要保护野生动物,所以你在车上可以看见很多动物。“
“要是你高考完去拉萨,我家院子里的果树正好结果子、草莓也可以吃了!“
“我们从小学汉藏双语,藏语跟汉语完全不一样,这是另一种语言系统,藏语比汉语复杂,是有字母、音节的。学藏语也很难呀,也要默写,跟你们小时候学汉字一样。“
我们聊了好几个下课,我有太多问题,她非常乐意回答。旁边的同学偶尔来参与,大家说笑,问题千奇百怪,回答得认认真真,不需要开玩笑,真实而有生活气息的西藏吸引住我们已经绰绰有余了。下午上课时,旦增旺姆没有回头,靠着椅背,手指从背后攀上我的桌子,推上来一张明信片,盖了拉萨的纪念邮戳。明信片上附着一枚便利贴:我带的明信片不多了,送你一张。
我惊喜地压住声音,俯向前悄悄地说:谢谢。
下午放学收拾好书包出教室,听见常霁月的大笑混在楼梯上缓慢前移的人群中传来。放学后他们班的同学不背书包,因为他们吃完晚饭回教室晚自习。我抬头正好她也看过来,相视一笑。她蹦蹦跳跳越过人群下楼来一把挽住我胳膊。
我一摇晃垂下手,她把我的右胳膊弯成弧度:“不行,你得这样我才好挽着你。”
我再次耷拉下手:“可我不喜欢被人挽着。”
她左手挽着我,右手固定我的右手,简直整个人挂在我的右手臂上:“没关系,我喜欢挽着就行了,你必须让我挽着!“
整个高一,我的“不喜欢“从来没有成功打败过她的”喜欢“,于是我摆出极其无可奈何的样子放弃挣扎,她抢过我手里的明信片问:“你又收到哪个国家来的明信片了?你还在玩postcard crossing吗?”
她看清了一顿:“这是什么?”
我仍然压抑不住兴奋:“我们班有藏生,这是一个藏族同学的西藏明信片。”
她表现出羡慕:“我都没有跟藏生同学过,唉,我注定跟藏族的缘分只能有全校都会的一句‘扎西德勒’了。”
“你要是有藏族同学说不定就去学藏语玩了,这么好的语言环境,还学西班牙干嘛。”
“学语言很好玩呀,而且西班牙语是别的语言比不了的。毕竟足球的世界里好多西班牙语,我内(内马尔)也在学西班牙。”
“你西班牙语学得怎么样了?“
她气鼓鼓:“能怎么样啊?就是之前那样没有进展啊。每天从早到晚都呆在教室里,作业都写不完,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你不知道罗爱国是什么奇葩,不知道他每天发这么多卷子有什么意思!他讲不完我们也做不完,每天赶进度。“
“每个人都写不完?“
“当然除了个别魔鬼啊,大佬还是大佬嘛,非人哉!“
走出校门口,我们就该告别了。常霁月家已经租房陪读了,她往左走。爸爸来接我,他车停在右边。
我拉开后车门,爸爸回头笑得皱纹荡开一层花:“放学啦?“
“放学啦!”
我打开我的背单词软件,一路上乒乒乓乓斩回家,背单词的背景音杀气腾腾而充满勃勃生机。
爸爸就说:“车上少看手机,对眼睛不好。”
我放下手机,看看窗外,想到常霁月的西语和英语,她曾经开玩笑:“英语学疲惫了就学西语玩玩呗,换个口味。”常霁月的英语很不错,我是说,不止应试的成绩,还有听说读写的能力。又想到实验班的理科大神,日复一日地重复和追求极致,各种刻苦程度都是我听说的。无论成绩还是能力,没有哪个不行,我叹了口气。
爸爸问:“怎么了?”
我说:“他们都好厉害啊,我比不上。”
爸爸温和地笑:“那你也努力不就好了。”
我暗自赌气默默回:“不好。”
第二天我和旦增旺姆的话题很自然地过渡到了风俗文化。旦增旺姆的奶奶是印度人,会四种语言,代入历史应追溯到大半个世纪以前中印关系和缓年代,很有历史感、传奇色彩。
“藏族名字也有典故哦,比如我的名字就有“太阳”和“权力”的意思,男性化的名字。“
我顺口说道:“不如你教我藏语吧。”
于是拿起纸笔,旦增旺姆给我写下最基础的30个字母,带上声母。一一教我念,跟我一起在下方标上拼音。藏语手写体和印刷体不一样,看她写像玄幻魔法,自己写时感觉像书法:起承转合,每一个笔画中有精致小巧的回锋和折叠、细微角度的起落,我自我感觉超好的沉浸在我的锦绣画卷中。林韶看见了,咕噜咕噜小声笑小声说:“像画符。”
极度打击我的自信心,以至于我差点故作恼羞成怒的样子把书摔向她。
旦增旺姆这时笑得非常克制而且客气,完全不是平时哈哈大笑的样子。她说:“教你句什么话呢?你想学什么?”
我说:“要不你给我写几个‘单词’吧,短一点的。”
她于是念了一串叽里咕噜。
我说:“单词就好,句子太长了。”
她说:“这就是单词啊,‘你好’的意思。”周围一片爆笑。
我除了强作镇定还能怎样,我说:“那不如你给我取一个藏语名字吧,我从名字下手好了,这样实在不行的话,我还有音译呢。”
她想了想,写下一串符号,标上四个汉字:白玛央金。她写的汉字跟大多数汉族同学一样熟练漂亮。
“就是‘漂亮的雪莲花’的意思,你知道,雪莲花在藏族的意义。”
一连好多天,我喋喋不休地背字母表,默写字母给旦增旺姆看。她用红笔把我的某个笔画拉长或者把我的“撇”、“捺”截掉一半变成“点”,甚至改动我转折的角度,琐碎得叫我忘记了这么多错误的尴尬。
赵鹿鹿和张鸣说我疯魔了,大可把劲头放在英语上。
林韶中午在寝室端详我的“佳作”,刹有其事地点头,指指划划:“我觉得这个字写得不错,这个也还行……你还是有进步的!”
我不禁翻白眼:“你看得懂?你倒是按照你刚刚说的标准写一个。”
林韶格格笑:“你看最丑的,旦增旺姆老师都给你圈完了,剩下几个,我照着她给你改的形状比较,越像的越好不就行了。我才不写,你只用听我的夸奖就好了。”
一副很有道理的样子。
不过夸奖是人际交往的润滑剂,既可以过渡到新话题也方便接着聊下去。林韶笑得真诚,夸得也真诚,换座位之后,我们仍然固定不变地一周六天度过中午和课间。她不知不觉就渗透进我的日常小事。这些每天只有一点点进展的事情平凡里透着平凡,琐碎里藏着琐碎。我和她在日常夸奖中嘎达嘎达的嵌套上齿轮,越来越像好朋友。
常常把练了藏字的草稿纸放在桌面,走过路过的同学就会看一看,加上我周边的同学笑起来声音不小,一来二去,有些同学都知道了我的事迹。旦增旺姆的藏族小姐妹来找她,叽里咕噜的说起藏语,赵鹿鹿就用胳膊肘推我:“快!水清,同声翻译来一个!“
旦增旺姆把我的字拿给她看,用藏语介绍了什么,她们看得饶有兴趣。
我厚着脸皮问:“怎么样?”
旦增旺姆说:“写得挺好的”,又非常真诚地补一句“有我小学时候的水平了!”
在涉及到学藏语这么个事件的过程中,一片大笑总是我周围的背景音。无论赵鹿鹿和张鸣平时卿卿我我玩得多么和谐,接老师话茬多么顺口,她们都不舍得不为我捧场。
“易江北!”
这时听见我的名字,陌生的声音,我茫然抬头。近处的何东阳指指窗外,我顺他指的方向看去,常霁月笑嘻嘻地站在窗外。我向她一笑,绕过何山南,走到窗边。
“怎么了?又想我啦?”
“你知道吗?下周五开运动会。”
“不知道,所以呢?”
“所以我来告诉你呀!终于可以玩一下了,我们至少也要一起吃个饭吧,两天运动会我们两个班肯定位置近,我要去找你玩,你等我!”
“你们班总是消息最快,果然罗爱国的办公室就是消息发源地啊!”
“好了,不说了,我刚刚下楼去上厕所顺便找你,现在要上去了。”
她扑通扑通地三步做两步上楼去,我回到座位上跟赵鹿鹿说:“运动会在下周五。”
赵鹿鹿又惊又喜,嚷嚷起来:“什么?下周五开运动会!”
我比着“嘘”,拉她坐下,教室里炸开了锅。
她不好意思地环视一眼,说:“没关系啦,大家知道了也不会怎样的。常霁月告诉你的吗?”
我点点头:“我倒没什么,这种消息总要老师说了才好。”
赵鹿鹿说:“常霁月说的肯定不会假,真是太好了!”
大家从来没有这么期盼过上课,好在铃声立时就响了,刘老师紧跟着就进来了。坐不住的人直接问她:“刘老师,运动会是下周五吗?”
刘老师反而一愣:“没有听说啊。你们听谁说的?”
教室里面面相觑,张鸣插道:“我们照去年的时间估计了一下。”
刘老师笑起来,指着教室点了一圈:“就你们啊,一天天的只想着玩,也不看看隔壁和楼上。现在罗老师一来我办公室我就怕,生怕又说你们吵到楼上实验班了。”
大家就笑,笑得勉强,明明显显地有没听到想要的信息的失望。
好在刘老师有本事活跃气氛,有好多想法玩。
“沈小萌说你们语文课有课前演讲,每人都会轮到,不如我们地理也来课前演讲吧。我们这学期是人文地理和旅游地理,所以你们讲一个地方就好,去过的想去的都可以,自由发挥做成PPT。但是地理课没有语文那么多时间,你们每组派两个人,我们花课前十分钟演讲。”
大家欣欣然,立刻开始讨论各自的旅行经历。忘了运动会的事。我松了口气。
赵鹿鹿失望:“欸?怎么会没有运动会呢?”
“好啦好啦,见好就收懂不懂?上课啦”,刘老师回头看了眼黑板上方的表“上节课,讲到哪里啦?师大附中的卷子。加拿大欧肯那根河谷成为高纬度自然冰冻葡萄产地的原因是什么?”
说话声小去,细细簌簌的书页声响起来。
“不准翻笔记翻试卷,早干嘛去了?谁翻我点谁回答。”
刘老师支着讲台交叉着腿,斜眼笑。大家低着头,一片寂静
“谢遥你说。” 小小的躁动回到课堂,其他人翻开笔记。
谢遥站起来:“位于河谷地区,盛行下沉气流,热量条件好。北部阻挡冷气流,没有霜冻。温带大陆气候降水少、光照足。夏季昼夜温差大,有利于有机质积累。”
“很好,你坐下。其他同学说说还有什么没说的?”
七嘴八舌响起:“土壤肥沃”、“丘陵地带便于推灌”、“水源充足”
“对啦,我叫你们按照‘地、气、水、土、生’的步骤答题,不要漏点。这里漏一点,那里漏一点,两分两分地,一下子就没几分了”,刘老师看一眼手机,拿起卷子故作平静“好好上课,等下有好消息。”
大家捧着七上八下的心,想问又不敢问,不问又实在想问。整节课都显得特别积极,讨论答题时简直把答案拓展到无边无际。
卷子讲完,刘老师笑眯眯:“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这么灵活的消息……”
“实验班啊!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
“好啦,看来你们都知道了,那我就不用说了。天天也不学人家一点好,怎么人家玩你们也玩,人家每天好好学习你们怎么消息就不灵通了?”
“啊——不要——你说你说!”
“刚刚教师群里的消息,罗组长说下周五开运动会。”
喜上眉梢,该来了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