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空月禅蝉

1、桃夭

　　她是桃。不是一般的桃，她是生长在西王母蟠桃园中的一株桃。也不同于周围那些，她还只是一株新生的桃，细嫩的枝干，娇艳的小花，还未曾结过果。
　　他是仙。不是特殊的仙，他只是一个负责看管蟠桃园的一个小仙。没有任何的权利，他每天所要做的只是细心的照顾这个蟠桃园中的每一株桃。
　　每一株，很累，可是他却很欢喜。他喜爱桃，很喜爱。他看着她们开花花落结果，感受着这仙界难以体会的生生灭灭。
　　有时他会想，他或许不该修仙。修仙为了什么。是的，他曾经不是仙，他也只是地上的一株普通的桃，千万年，有了灵性，慢慢的魂体脱离了那盘衡的枝体，捧着莲花的童子来接他升仙，这些都变成了曾经，只是这个曾经已经经历了上千年。
　　她出生就一直被他照顾。从一枝小树苗到如今的成树。他会每天帮她浇水，每天在她的身边休息，每天在她的身边，轻轻的抚摸她的枝干，诉说着天南地北和他的心事。他似乎特别喜欢她，整个蟠桃园中，只有她有着名字，他给她取的名字。桃夭，桃夭。他这样唤她，她不明白意思，却恋上这个名字，桃夭。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那株小桃另眼相待。是因为她的娇小可人，还是因为，她与过去的自己很相象。过去的，还是无忧无虑的桃时的自己。应该是后者吧，他总觉得在看到她时，会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些如今早已纷飞云灭的往事。想到她微笑的经过他身边，她躺在他茂密的枝干下午睡，他戏弄的把花落在她的脸上，她抬头姣嗔，……还有她抱住他的身躯，那样的梨花带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在看到她时会想起这些，但能想起总是好的，他于是对她心存莫名的感激，只为她能让她想起，能让他感到生命的流动。桃夭，桃夭。他这样唤她，他把自己的名字给了她，这是她曾经给他的名字。他在唤她的时候唤着自己，桃夭。
　　那平静的日子一日日的过着，在这不易察觉时间流逝的仙界，却依然流逝着的时间。
　　很多年以后的她，总忍不住想，也许平静真的是用来打破的。
　　西王母的蟠桃宴，美丽的七仙女们采桃。
　　她无法忘记那一刻，她穿着漂亮的红衣，轻轻的探手向她身上那一朵新开的嫩红伸来。她紧张，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在她即将触到的一瞬，他伸手阻止了她。“仙子，请让这朵花留着吧，也许以后她就会结出果实。何必让短暂的香，损毁了她。”他这样说，一脸的温文，一脸的儒雅，一脸的叫她着迷。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坠入了万劫不复。可是即使如此又怎么样，她心甘情愿。
　　他知道花被硬扯离身体时的痛，他曾经经历过。他可以阻止，如何能让她经历。于是他说，“仙子，请让这朵花留着吧，也许以后她就会结出果实。何必让短暂的香，损毁了她。”她闻言止手，慢慢的转过身。他知道她是穿着红衣的四仙女，他曾远远的看到过好几次，也曾在她来采桃时仔细的看过她的背影。可是却是第一次正面看到她。他瞬间如被石化。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那是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他依旧每天尽心的照顾着桃，可是她知道和原来不一样了。以前他总是会把所有的空余时间都留在她的身边，现在却总是不见踪影。偶尔的一两次，也都是因为他不能见到她吧。他对她说的不再是有趣的故事和他外出的见闻。他说得全是她，红色的她。她觉得很痛，却着迷在他飞扬的神采，她多么希望能让他有如此表情的，是她。可是她是什么，她只是一株桃，一株小蟠桃。
　　他留在蟠桃园的时间越来越少。她的心慢慢沉寂，只要能看到他快乐就好，她这样想，被打破的平静却回不来。
　　他以为她是她，她说一定要蟠桃来救曾经养育她的婆婆，他终于拗不过她，为她摘下了那颗原是要给玉帝献寿的千年蟠桃。她却突然转脸。“你终于有了今天。当年六妹向你示爱你却一口回绝，想我们七仙女何等身份，你却如此不知好歹。你在这等着王母的责罚吧。”说完她娇笑着飘然而去。他震住，她又突然回身。“对了，我一直忘了说。我不是她，你看到的，只是我读了你心中的所想变化出的。”她化去原样，笑得花枝乱颤，那模样比她美丽千百，却叫他觉得犹如蛇蝎。他开始恨起来，不是她的欺骗，不是将被责罚，只是自己的愚昧，竟然以为她真的是她，虽然曾有过怀疑，但最后他还是以为她是她。深刻的怀念真的会让人不理智么。
　　他被贬下凡间。他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是一丝欣喜。这里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除了她。他恳求西王母开恩让他最后看看桃园，西王母应允。他环抱住她，眼角有些湿润，但他不会承认那是泪。“最放心不下你，但相信新来的仙必定还是会好好照顾你的。桃夭，桃夭。”他轻轻的抚摸她，最后一次。桃夭，桃夭。然后他自己也会忘了这个名字吧，就像所有人都不再记得一样。
　　湿湿的水珠划过他的颊，却痛在她的心。
　　她听说他被贬下凡，她的生活又开始平淡。平淡而不平静。新来看管蟠桃园的是名叫孙悟空的人，她听说整个天庭都被他弄得鸡飞狗跳，可至少他从不曾伤害过她。她依旧只开花不结果，她开始潜心修仙。
　　许是仙界，仙气浓郁。似乎没过多久，她想着要变化人形，然后就真的脱离了出来。她甩了甩自己桃色的衣袖，愉快的四处奔跑着。没有不习惯的感觉，对双脚行走有着莫名的熟悉。“孩子，你要下凡去找他么？”他问，他是从她出生前一直生长在她身旁的老桃。没有声音，她却听得到。她点头，很坚决。“那一切小心。”温柔的伸出枝叶，他轻抚着她的头，很温柔的。她一阵温暖，离去的决心却无法改变。之于她，他就像一切。她总觉得她是为他而生，没有他的这里，没有意义。
　　她朝着曾经他告诉她的下界之路跑去，快到路口，却猛然停住。明镜高悬。她在镜中看到她。桃色的长衣，双颊因为兴奋微微泛出迷人的桃红。那是她，可是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那是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她不可致信的用手抚上自己的脸，镜中的人也跟随着。那的确是她，可是为什么是她的脸。是她在想着他的她么。她觉得头痛愈裂，像是被虫子咀嚼。她难过的蹲下身子，抱着头摇晃，疼痛却愈来愈强烈。有什么要破蛹而出。好痛。那是什么画面闪过脑海。“桃夭，桃夭！”很凶恶的声音，是谁。“哒哒”，“哒哒”。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她，脑海中呈现出一片空白。她不安的站起身，不稳的踉跄的一步。她终于想到了她正要下界。把先前的震惊丢开，她继续跑起来，穿过熟睡的守卫，她义无返顾的跨过了界门。
　　他是人。不是普通的人，他已经这样不老不死的过了几千年。出了差错吧，他该是被推入六道轮回的，却掉入了这犹如死结的状况。他投胎为人，弱冠之年后又停止了成长，连父母都把他当作了妖怪。一把火，他们烧死了自己，之于他，却什么都不曾改变。于是他独自过了这孤单的千年。孤单。一开始他什么都不明白，翻遍了古书也找不到答案。原来孟婆汤的效用会过去的，他慢慢的记起，却更是痛苦。他无法在抱怨，或者这样就是对他的责罚。他开始种桃，整整一片。他的生活中只有桃，他宁愿自己仍是桃。
　　她终于找到了他，她看着他发现他没有变。她心有欢喜，她很紧张，但她还是要去看他，她多么想和她说话，让他看着自己。当她出现在他面前，他一脸震惊，然后皱起眉。他说，“四仙女有何贵干？”她巧笑倩兮，“我不是四仙女，我是桃夭，桃夭。”他不可致信的捧起她的脸，瞪大了双眼。“桃夭，你真的是桃夭？那时的桃夭？”她不太明白他眼中浓烈的感情，她说，“恩，我是桃夭，那时蟠桃园中的那颗小桃树。大人还记得我？”她感动的笑，感激着他还记得她。
　　他放下手，不明白心中的感觉是什么。他确实不曾忘记她，却也不太想起，他经常想起的还是她。他有些恼怒。“你为什么要变成她的样子，为什么你也要变成桃夭的样子，戏耍我很有趣么？没错，我是傻，傻的可笑。明明只是一棵桃树，竟然会去喜欢上一个人。那又怎么样，不行么，不行么！”他突然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似乎那几千年前的感情突然一下子爆发出来。她却在听到第一句时就呆住了。她知道桃夭是他的名字，却没想到桃夭竟也是她的名字。那种虫咬的感觉竟然又跃出来。那个凶狠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回想，桃夭，桃夭，桃夭，桃夭，桃夭，桃夭，桃夭，桃夭。她逃出门去，她抱住那颗熟悉的桃树。那个凶狠的声音又抓住她，桃夭，桃夭，桃夭，桃夭，桃夭，桃夭，桃夭，桃夭。她眼前一片空白。
　　他有些心虚，有些后悔。他知道她并没有错，她修仙成人，追着他来得人间，最多也只是想他能快乐吧，他又怎么可以把莫名的气出在她身上。他看着躺在床上的她，那样娇弱的模样，像极了那日的她。他为何永远的忘不了她，她又为何要变做她的模样。他痛的皱起眉。
　　她想，这是做梦吧。茅草屋，那个是她继母的人凶恶的唤道，桃夭，还不快去把那些绣品都送走。她已经习以为常，没日没夜的绣花送绣品，不然就是拳脚相加。她如往常一样，送好后来到他的身边。他只是桃，但她却觉得他能听懂她的话。他总是会把美丽的桃花撒在她的身上，逗她笑，会用轻柔的枝叶抚她，安慰她。他对她来说不只是桃，是亲人，或者更是情人。她爱上了他。于是她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他。桃夭，她喜欢自己的名字，他摇动着枝叶，她觉得他也喜欢。她睁开眼，这是梦吧，却这么的清晰。她的头又痛起来，她想她原来竟是她。
　　他对她的话一笑置之。他不相信，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的巧合。她把名字给了他，他又给了她么。他笑着摸摸她的头，走开。他有些刻意疏远他与她的距离，他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与对其他的感情并不一样。但他不想让她代替她，他怕那样是对她的亵渎。
　　她环抱住他泪流满面，她的继母为了五千白银，答应将她卖入青楼。她知道她不会让自己活过今晚，她唯一舍不下的就只有他。他摇曳着，桃花独有的香弥漫着。他不知道过了这天将再看不到她。将颈项套入白绫前，她深刻的像佛企求。她下辈子要是一株桃，一株生长在她身边的桃。
　　他依旧对她的话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可是他不想面对。她与他生活在同一幢屋子中，可是碰面的时间却少的可怜。她也开始逃避，逃避什么，她也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时间的流逝之于她与他，有什么意义。太白敲开门，微笑着对他说，“王母娘娘已查明当日之事你并无多大过错，如今的责罚以可以抵过。你已被升为上仙，速与我回天庭复命去吧。”他摇摇头，“上仙多礼。我凡心太重，始终脱不出六道之中。还是请让我转投为桃吧。”太白满脸惊讶，她却料想之中。
　　可是她那满腹的心事他却永远不愿了解。他分明爱着她，却硬要把她和她分割，说着仙人殊途，他那样与仙又有何差别。她不愿流泪，她唤住太白。“上仙，我乃私逃的桃仙，请与我责罚，也让我再转投为桃，好与他在一起。”
　　他讶异的看向她。满脸的坚决，与那日她擦干泪转头与他道别的眼神，如出一辙。她原来真的是她。
　　他是桃。普通的桃，春花秋实，年年岁岁。
　　她是桃。普通的桃，春花秋实，年年岁岁。生长在他的身边。
　　秋至，芳华落尽，徒留得清香四溢，却像一声声无奈的叹息。
　　残花飘落，一片叠在另一片上，风却吹散，反反复复。
　　满地，苍白的红。
　　她与他终于得以长相斯守，即使永远再也无法相拥。那短短的触碰，也只有在这盛夏初秋，花落一瞬。
　　倾盆而下，雨还是泪，无所谓，无所谓。
　　空中的回响，是她唤他，是他唤她。
　　桃夭，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