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也无缘

9、九

　　扬州的雨下得很大，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宋婷躺在床上，呆呆的看着自己头顶的床幔，屋外是霹雳的雷声和雨水倾覆在地面上的声响，她觉得有些可怕，也觉得有些冷，轻轻的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被子——因为今天晚上的事情，她已然是动了胎气，如今孩子已经有五个月大了，若是引产对她的伤害也极大，宋青松到底对自己的女儿还是有那么一两分疼惜的意思，只让人开了些安胎的汤药，叫宋婷好好养着身子。

　　她不争气的流下了眼泪。

　　宋婷没有哭出声，抬手抹了抹自己面颊上的泪渍。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有一段不幸的婚事，因为这桩婚事，父母反目成仇，母亲在她记事前便因为郁结在胸去世了，她很小的时候还不懂男女婚嫁之事，只是偶尔听到两个下人在议论，说是“小姐也是很可怜，本来一出生就成了全江湖的女人最羡慕的人，现在倒好了……还没及笄便已经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另一个人便答道：“是啊……夫人也没了，以后的婚事恐怕艰难……唉，我昨天出去买东西，听到别人说……说是……我们堂主……”

　　路过的大丫鬟便立刻瞪了她一眼道：“不要命了！什么话也敢往外说，再让我听见，小心撕了你们的嘴！”

　　那两个婢女便连连谢罪，立刻跑走了。

　　小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越长大反而越是在意起来。

　　哪个女孩儿没有过一段金玉良缘的美梦呢？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飞驰而来，长亭玉立如青栢、意气风发似骄阳，宋婷也会幻想，如果亓官家没有出那样的事情，自己是不是很快就要成为武林世族中的“第一夫人”了？她的少年一定会比其他任何一个侠客都要俊朗、都要正义、都要温柔……但实际上，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曾经拥有过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亓官家和速水堂联姻，亓官家送来了麒麟剑——

　　速水堂收下麒麟剑三天之后，麒麟山遭受了一场屠杀。

　　她在最懵懂的时候成为了亓官楚辰的未婚妻，当了三天全江湖最叫人艳羡的“女人”，因为这三天，她在往后的十来年里都忍受着各种各样的非议和猜忌。

　　“亓官楚辰”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那天是正月十六，也是一个大雨的天气，她在花会上被扬州城里其他几个小姐排挤了，一个人坐在床边掉眼泪。

　　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从窗户里飞了进来，挟夹着雨水和血腥气，从头到脚都淋了个湿透，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惊人。

　　宋婷被吓了一跳。

　　那人却笑嘻嘻的开口道：“大晚上的，哭什么？眼睛都肿了。”

　　宋婷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因为宋青松的有意为之，她的功夫实在是不怎么样，若是面前的人想要动手，恐怕她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她颤抖着开口：“你、你是谁？”

　　那人便笑道：“你可是我的未婚妻，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

　　一个不可能的想法闪过了宋婷的脑海，她显然是被眼前的人惊到了呆滞，干涩的、磕磕绊绊的开口：“亓官楚辰？”

　　“亓官楚辰”眨了眨眼睛：“是我，来都来了，顺便来看看你？”

　　门外突然响起了别的声音，嘈杂凌乱的脚步声，外面有人恭敬问道：“小姐，今天堂里来了个贼人，听人说是往这个方向跑了，不知道小姐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动静？”

　　宋婷看着“亓官楚辰”似笑非笑的眼睛，鬼使神差道：“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后面是库房，你们去看看吧，别让家里的东西被人偷了。”

　　外面的人也是这么想的，这个方向除了宋婷的卧室便是宋青松自己的库房，里面放着不少的宝贝，那贼人入府大抵是为了那些宝物来的。

　　外面的人才吵吵闹闹的又走远了。

　　“亓官楚辰”笑道：“为什么帮我？”

　　宋婷一愣，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她和亓官楚辰其实并没有感情，甚至连名分也不算齐全，两人虽然已经下了聘礼，但到底没有正式成亲……宋婷的脸有些红，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亓官楚辰”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捏了捏她的侧脸：“真可爱。”

　　宋婷越发愣怔，“亓官楚辰”的举动实在是有些逾矩了，但她却一点都不讨厌。

　　那个人看了看窗外，外面已经没有了动静，又转过头问宋婷：“麒麟剑不在库房里吧？”

　　宋婷虽有些小女儿家的心思，但却并不是一个蠢笨的人，当下便就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到底是为何而来，她低了眼，心下失落的厉害：“应该不在……可我也不知道在何处……”

　　“亓官楚辰”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推开了窗户，转头对宋婷道：“我得走了……我们还会再见的……”

　　宋婷眼巴巴的看着那人，眼里满是不舍。

　　“亓官楚辰”便笑弯了眉眼：“你以后别哭了……你的眼睛那样好看，若是肿了便不美了……”

　　那人翻窗离去，留下了宋婷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愣愣的到了天明——她不敢睡觉，怕这只是自己一个美好的幻想。

　　十四岁的女孩儿所有的梦，在那个雨夜，在那个携带着冰冷的风和雨的人出现的那一刻，全都照进了现实里——她的少侠，比江湖上任何一个男人都要更加出色。

　　“亓官楚辰”来过几次，甚至还教了宋婷一套麒麟剑法，但宋婷很少与人有什么身体接触，去年五月的时候，对方最后一次出现，只告诉她自己要离开很久很久，归期不定，此后便再无音讯——所以当五个月前，黑着灯，她感觉到有人爬上了她的床，那个时候她又是娇羞又是兴奋，半推半就的答应了对方，对方比她更加热切，她那时不觉得惊惶，只觉得高兴，高兴于自己对“亓官楚辰”还是有吸引力的……两人甚至都没有说上什么话便就成了好事。

　　第二天一早，屋子里就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宋婷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个男人的身份，但她不敢细想，她也会害怕。

　　她在“亓官楚辰”面前卑微到了土里，她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能够配得上他的，现在甚至连贞洁也都没有了，她不断的告诉自己那天晚上的人一定是亓官楚辰，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现在好了，她连脸都花了，她自己下得手，因为她想告诉自己……她再也不可能与亓官楚辰在一起了。

　　她配不上亓官楚辰，她是一个丑陋的、放荡的女人，她的父亲贪了亓官家的传家宝，杀了亓官楚辰的堂妹，然后要用麒麟剑把她嫁去火雨山庄。

　　而林轩出现之后她知道了，和她有了夫妻之实的人并不是亓官楚辰，甚至连那个一直出现在她面前的人也不是亓官楚辰。

　　亓官楚辰已经死了。

　　她从未见过。

　　窗子被“吱呀”一声打开了。

　　宋婷呆呆的抬起了头，从窗户里钻进来了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

　　宋婷仍是呆滞的看着他，没有出声。

　　黑衣人却开口道：“我是亓官楚辰。”

　　宋婷冷笑了一声：“不，你不是。”

　　黑衣人挑了挑眉毛：“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见过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亓官楚辰。”

　　宋婷又道：“亓官楚辰已经死了，箫云山庄的林庄主亲眼所见、亲口所说，绝不可能有假。”

　　黑衣人答道：“你怎么知道他看到的那个人一定是亓官楚辰？”

　　宋婷抬起了头：“如果亓官楚辰没有死，那一定是之前我遇到的人……不论怎么样，你都不可能是亓官楚辰。”

　　黑衣人叹了口气：“不就是麒麟剑法，有什么稀奇的，我也会。”

　　宋婷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轻笑了一声开口道：“你也是来找麒麟剑的吗？”

　　黑衣人答道：“麒麟剑不是早就被劫走了么？”

　　宋婷摇了摇头：“不，我父亲送去火雨山庄的是一柄假的剑……真的剑，仍然留在了速水堂里。”

　　黑衣人似乎没有想到宋婷会说这些，忍不住开口道：“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宋婷答道：“若你真的是亓官楚辰……这消息就当是我还给你的，你给我下了聘礼，我却……”

　　黑衣人道：“你现在又相信我是亓官楚辰了？”

　　宋婷摇了摇头：“我不相信……但我想相信……你知道吗？我从十岁开始，做梦都想要遇到亓官楚辰，我可以和他离开，离开速水堂……但现在我不敢了……我不配。”

　　“你怎么知道你不配？”

　　窗子里又进来了一个人。

　　宋婷睁大了眼睛，看着第二个进来的黑衣人，那是她这三年里一直熟悉的“亓官楚辰”。

　　第一个男人却回过头道：“你怎么也来了？”

　　“亓官楚辰”答：“不来，看你欺负小姑娘么？”

　　第一个男人又道：“你不在的时候，她被欺负得可惨了，也不见你出手……怎么？发现麒麟剑是假的了？”

　　“亓官楚辰”沉默了一下，又叹了口气：“你来了，麒麟剑我就不管了……你去找剑吧……我、我陪陪婷婷。”

　　第一个男人没有制止，只是拍了拍“亓官楚辰”的肩膀：“亓官悦雨死了，是她的父亲做的，你若是能忍，那我便不管了……但你若是忍不下去了，就别让自己陷得太深，现在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