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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曾忆多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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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时分下了一场雨,我那时还醒着,雨下的十分急切,我披了件大氅坐在安宁殿门口。亲眼看着庭间的大丽菊被大雨冲歪了茎秆,满树的叶子哗啦啦地往下掉,池子里激起一阵阵水花。这样大的雨,那群可怜的孤鸟恐是没有活路。我突然想起去年初入宫时,也是这样一个秋天,只是那时凄风苦雨也好,寒风冷雨也罢,他总是在我身边。那时的他和我,是琴瑟和鸣的和睦夫妻。而如今,我只是空占着皇后这样一个虚位罢了。世间情动只一时,他不知此处正在那个妃嫔处临幸寻欢。也罢,父亲早就告诉过我,宫中从来都不会有长盛不衰的荣宠,爱意与温情从来都是男人谋取利益最锐利的刀锋。
我和那孤鸟又有何分别呢。一旦被抛弃,就别无活路。这是女人在皇宫中的宿命,荣辱兴衰都系于一人之手。不,这是世上所有女人的宿命。女人啊,干不了力气活,通不了圣贤书,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男人的附庸。可要是真的究根问底,父亲总会告诉我,这是古训,是伦常,是上天定下的道理。
“皇后娘娘,您还是回宫就寝吧。”一个细嫩却严肃的声音将我从悲情回忆中拉扯出来,原来是我的随身宫女海棠,“再过几日就是中秋国宴,您若是得了风寒,可就无人主持操办了。”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海棠是我的陪嫁侍女,从我入宫起,就随我和那些教养嬷嬷一起学习宫中规矩。我本不是宫中人,正如他所说,我出身卑贱,是市井小贩的女儿。
去年,北宸国太子娶妻。太子妃既不是他国公主,也不是朝臣之女,而是皇城根地下市井街头一个木匠之女。
我爹去年完成了他三十年来苦心研究的木结,刚做出来的时候跟我和我母亲夸口,这世上,除非诸葛再世,否则无人可解。我父亲手艺很好,在乡里这些年也算是有些声望。木结造出来的消息一时间传遍乡里,连那些自以为有点学识瞧不起手艺人的茂才举人也争相来解。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人能够解出来木结,可木结的名气却越来越大,不断有人意气风发而来,却都是垂头丧气而归。
直到这事上达了朝阳殿,皇帝陛下非要亲自试一试这木结。这一试,我父亲陷入了窘境,皇帝必须解开它,不然我赵家就会有灭门之祸。可,问题就在于我父亲也不会解。他精心准备了一个世上绝无仅有的难题,却没有给它标准答案。
我父亲在家里着急,却一筹莫展。皇帝一旦不爽,那让皇帝不爽的人就会遭逢大祸。这时太子乔装打扮来到我家,和我父亲在屋中闭门不出三日。三日后,我父亲拍着太子殿下的背,爽朗大笑,“小和,太子殿下真是天纵奇才,三日就将我三十年的心血破解的干干净净。”
“赵叔客气了,只是……”那个丰神俊逸的太子脸腾地红了起来,“不知道,不知道和赵叔之前的约定能不能兑现。”
父亲这才敛起笑来,神情正色道,“小和,你可愿意嫁给太子殿下?”
立时,我脑中仿佛钻进了一千只蜜蜂,我僵住了。我嫁给他?我以为门当户对才是正经嫁娶,太子娶我,倒不如说是太子纳了一个侍婢。良久,太子殿下的说话声才打破了这片死寂,“你,你放心,我宫中没有旁人,你嫁给我,就是,就是唯一的太子妃,是我的正妻,是我唯一的妻子,我绝对不会让你受苦的。”
他说这话时有些口吃,微微低着头的样子像是在掩盖自己的羞赧。他这样欲盖弥彰的行为将他的少年之气显露得淋漓尽致。这是我与他第一次见面,后来他成为我的丈夫,却再没有此时的赤子模样了。
我相信他此刻说的是真话,但是我也相信他以后会忘记今时今日这番肺腑之言。这个以后,也许是二十年,十年,甚至也可能是几个月,几天。承诺从来都不是做出承诺的人对以后的保证,而是一份证明,证明此时此刻的赤诚之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拒绝,那份皇家的气势与威严却好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只怕我吐露一个不字,那双手就会掐断我的喉管,再伸向我的家人。
“无,无妨,是我唐突,”他好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正在给我和他自己找一个台阶,“我不想强求,但我也不会轻易放弃的,我要让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那时我想,原来这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太子殿下,还是一个温柔的人。
隔了几天,我那时正在看着铺子,一抬头便见到他,第二次见到他,却是比第一次更加轻率了。一身素色衣裳,就将他隐匿在这一片平头百姓中了。倘若他真的是一个平民百姓,该有多好啊。
我知道他这是来践行他的话,他出现在此处,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嫁给他”。那一刻,我觉得贸然接受他的求爱太突兀,有些不矜持,甚至会显得有一些轻浮。我只好装作没看到他,眼神一掠而过,匆匆忙忙地躲开他。可是到了后院,四下无人。他却紧追出来,猛地攥紧我的衣袖,一带将我整个圈进他的怀中,死死地扣住我的脑袋,一下竟亲上了我。
现如今回忆起当时的想法,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愚蠢。在我们唇齿相触的那一刻,我认为我这一辈子就只剩下两条后路,嫁给他,或者死去。再有就是对他的看法了。
此等轻浮行径,放在寻常酒肉之徒富贵公子身上倒是十分相宜,可是放在太子身上,我却不知道该作何评价,该说他轻浮浪荡?可他待我之心明明如此赤诚热烈。该说他用心良苦一片痴心?可他竟然不顾我的名节犯下如此大错。我们就这么直愣愣地对视,我几乎可以看到他睫毛的颤动,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
良久,他把我的头埋入他的颈窝,“那日你父亲在场,我不好说什么。其实我知道你在意什么,无非是身份地位的差距,我可不管这些,我用我的太子之位,用将来的天下作保证,我会让你幸福的,”他凝视着我,“我偏要娶你,我只想娶你。”
他长得十分细皮嫩肉,剑眉星目,一身骑装,发髻高挽。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都和我这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之女格格不入。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可他说,他要娶我,他什么都不管,他偏要娶我。
然后呢,然后我这个一意孤行的女人就心动了。我向上天起誓,我赵子和从未有过一分一毫贪慕他的富贵荣华,如果说我真的有什么贪念,也只是贪他对我一片痴心。纵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如此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