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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四行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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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诗,
对天生的玫瑰我们要求蕃盛,
为美的玫瑰永远不会枯死。
一
《尼伯龙根的指环》在拜罗伊特首演那几天,这座不大的城市里几乎聚集了半个欧洲的贵族,剧院装饰华丽的包厢中更是安置着几大王室家族。
从大名鼎鼎的神圣罗马王朝后裔奥地利王室哈布斯堡到近来成为德意志皇族的霍亨索伦,素来长袖善舞擅长外交的英国王室夹在他们之间。而普法战争之后那个血统低微举止粗俗,向来不受王室圈子们待见的法国皇帝已经被他的人民推翻了,前来的法国贵族们身份上没有能与大佬一争高下的能力,只能安安稳稳的待在次一级的包厢里。
幸亏拜罗伊特节日剧院是由巴伐利亚国王出资修建的,要不然南丁格尔一个邦国公主估计是没法在最好位置的包厢里俯瞰剧场。
众所周知,歌剧院是个社交的好地方。然而路德维希二世向来不耐烦这些,把十八岁的妹妹留在贵族圈中,转头就跑去找他的心灵之友瓦格纳玩了。
南丁格尔比他更想溜,但今天是她订婚后首次在社交场所露面,不能太过分。
她微笑着和人交谈,笑容温柔,绿色的眼眸不经意的一抬,忽然对上了一双酒红色的双瞳。
那人站在光线较为昏暗的转角,面容模糊,身姿还是个少年,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她,仿佛猛兽盯视猎物。
南丁格尔和他对视着,忘记了自己本来要接的话。
是他?
她抛下正在交谈的公爵,向他跑过去。
二
半个月前,巴伐利亚公主,路德维希二世亲妹妹,索菲亚.阿玛丽亚.南丁格尔.维斯特巴赫殿下订婚了,这个被父兄亲切的称呼为“小夜莺”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并以美貌和艺术天分闻名。
和大多数王室子女一样,她对婚姻没什么自主权,和未婚夫从小认识,谈不上爱他,但也不反感,反正要是婚后夫妻不和她还可以找情人。
抱着这样不上心的态度,在整座宫殿的人为订婚礼忙碌的时候,她穿着礼服躲在一边弹钢琴。
一首巴赫的b小调弥撒,一首李斯特的幻影。两首曲子下来心里不明原因的烦闷被纾解,心思从键盘上抽离之后,她才意识到有人在看她。
那人站在阳台上,是个少年。
他没有穿礼服,身姿纤细,面容精致,脸色苍白,一双酒红色的眼睛凝视着她,眼里写满不容错认的占有欲。
南丁格尔心里一跳。
维斯特巴赫家族多出美人,她哥哥路德维希当年就是著名的美少年国王,她自己也以美貌出名,但是这个少年的容颜已经精致到超乎她的认识,超出她的想象,甚至于那些神殿壁画都远不能描绘。
他应该比她还小,脸上初显露出男性的特征,五官里还残留着女性化的温柔,又有着超乎少年的锋锐眼神,混杂着杀意,爱意和占有欲。
南丁格尔抬起脸和他对视,时间仿佛凝固了。白纱窗帘在他身后半掩,替他遮住了倾泻的日光,多余的光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身上似乎闪烁出细碎的,梦幻的光芒。
一阵微风吹来,南丁格尔终于反应过来,起身行了一个提裙礼,雪白的裙摆层层叠叠繁复又累赘,她尽可能让自己的动作优雅一点,可再抬起头时,他竟然向后退了一步,整个人都陷入了窗帘之中。
“上午好,先生”她温柔的说,声音轻柔动听,怕惊扰了这个少年。
他眨了一下眼,动作非常缓慢,一直凌厉的眼神中变得有点迷茫。又一阵微风拂过,窗帘微动,下一秒他就从南丁格尔的目光中消失了。
南丁格尔愣了一下,飞快扑向阳台。窗外阳光明媚,草坪被花匠打理的整整齐齐,偶尔走动的侍者步伐匆匆,并没有他来过的痕迹。
窗帘依旧随风拂动,留下一点冰冷的暗香。而那个少年仿佛只是个幻像,随风飞走了。
三
从拜罗伊特剧院听完歌剧出来已是深夜,墨色夜空背景上涂抹出绚烂星空,马车静静的走在星空下的街道,四周静悄悄的,马车夫尽量把车驾驶的安静又平稳,不打扰车内两位贵人的休息。
表姐艾丽西亚向来身体不好,南丁格尔特意陪她提前一点离场。现在艾丽西亚似乎快睡着了,头一点点靠过来,靠到她的肩上,而南丁格尔没有丝毫睡意,说不清是在回忆这场成功的歌剧演出,还是那个只对视过两眼的少年。
《尼伯龙根的指环》是瓦格纳精心创作二十多年的,结合了北欧神话和德国传说的歌剧,今天在巴伐利亚首演。它分四天演出,每天从下午四点演到深夜,今天才是第一天,北欧神话的壮丽宏大和布伦希尔德与齐格弗里德跌宕起伏的爱情已经吸引牢牢吸引了诸位贵族的心神,迫不及待想观赏明天的剧情。
瓦格纳精心编排二十年的歌剧果然不同凡响,也不枉巴伐利亚大公专门为这一场歌剧特意建造了拜罗伊特剧院。
如果他是来看歌剧的贵族,她还会再见到他的,至于见到之后会怎样,她没有去深思。
马车微微颠簸一下,艾丽西亚在半梦半醒之间皱了皱眉。
变故发生在一刹那。
失控的马匹,倒在血泊中车夫,颠倒的车厢,艾丽西亚开始尖叫,黑影闯进来捏住她的脖子,南丁格尔清晰的听见了骨骼碎裂的一声脆响,她还没来得及尖叫,那个刚刚还靠在她肩上小憩的表姐就彻底安静下去,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艾丽西亚没了呼吸,没了心跳,而那个闯进来的黑影伏在她颈边,大口的吮吸着,血从嘴边滴下来,落在南丁格尔浅玫瑰色的裙摆上。
吸血鬼。
南丁格尔惊恐的瞪大眼睛,她从已经翻倒的车厢中挣扎着摸索到一把镶嵌宝石的银色匕首,胡乱向它挥去,‘铛’一声,那感觉就像是磕到一块石头。
那个吸血鬼毫发无伤,但是他停下来吸血的动作了,他低下头看了她一眼,像是扔垃圾一样扔掉了死去的艾丽西亚,低下身用冰凉的手指掐着南丁格尔的脖子把她拎出车厢。
星光和她上车前一样灿烂美丽,月色也像她和艾丽西亚并肩从歌剧院走出来时那样清澈皎洁。
可是艾丽西亚已经死了。
她也要死了。
南丁格尔说不出话来,但她没放弃挣扎,尽管她的挣扎那样无力。
她瞪大眼睛看清了这个吸血鬼的面容,他惨白的脸上一双血红的眼睛格外瘆人,刚吸了血的唇色鲜红,外貌虽然和人类一样,甚至比她见过的大部分贵族都精致,但他的表情,行为,甚至气质,都更像是一匹捕食的野兽。
在这只野兽轻巧地捏死她之前,又一道黑影掠过来,撞飞了这个吸血鬼,南丁格尔被带着狠狠的摔到墙上又落到地上,连着打了两个滚,全身上下都在痛――有骨折有扭伤,脖子被掐出青痕,还有几处擦伤在出血。
她躺在地上,披风散乱衣裙染血,不远处那两个吸血鬼还在打斗,尽管求生希望渺茫,但等第一波剧痛稍缓过来,她还是扶着墙站了起来。
左脚肯定伤到了筋骨,动一下剧痛无比,右腿也很疼,根本没法撑起整个身体,但她依然用被大块擦伤还流着血的手臂撑起自己,扶着粗糙的墙壁,慢慢向街角挪去。
也许这样的行为很可笑,但她不能放弃一丝求生的可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几分钟,或许一个世纪,忽然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她停住了动作,慢慢抬起头。
街角的暗影中站了三个人,两男一女。他们披着黑色镶金边的斗篷,胸口金色的V型纹章闪耀着金属冷酷的光辉。他们都有着苍白的皮肤和血红的眼睛,每一个长相都精致的不可思议,比之前劫持她那个好看百倍。
纵是疼痛又狼狈,南丁格尔的目光还是被其中的那个少年吸引住了,他看她的眼神和半个月前一模一样,只有瞳色变的鲜红。
吸血鬼。
半个月来对他身份的猜测有了答案,可是纵使答案摆在面前,她却不想相信。
“你是来杀我的吗”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开口,声音又软又委屈,完全就是在撒娇“我很疼。”
她抬头看他,星光倒映在她透绿色的眼瞳里,宛如点点泪光。
少年没说话。他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塑钉在那里,只有脸部表情略微改变,像是咬了一下牙,整个人更加紧绷了。
“你想要她么?”他身边的吸血鬼少女微微笑了,笑容冷酷。
他没回答,表情都没动,但是那个金发少女似乎已经得到了答案,瞪了南丁格尔一眼,然后用请求的语气朝站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说:“凯厄斯,我们想带她回去。”
“歌者?少见。”那个叫凯厄斯的吸血鬼也漫不经心的扫了南丁格尔一眼,然后看了一眼已经绷成雕塑的少年,“那就带回去,亚力克,别在这僵着了。打扫一下,走吧。”
得到指令下一刻,那个少年风一样的消失在她眼前,南丁格尔眨了眨眼,发现刚刚说过的那个少女又开始凶狠又挑剔的打量着自己。
南丁格尔勇敢的和她对视。
一秒钟后,她被扛了起来,这女吸血鬼带着她跑了几步,又把她丢了下来,她皱着眉下达命令“把你的血止住。”
南丁格尔被这几步颠的晕头转向,低头看了看自己流血的伤口,又一脸迷茫的抬起头,这时一件黑斗篷从空中抛下,带着比夜更凉的温度和一点染着血腥气的淡香。
香柠檬,雪松,柏树,紫罗兰。
那个叫亚力克的少年已经跑的离她远远的了,好像她身上有什么让他不堪忍受的东西一样。
他有什么毛病?
二
纵使爱情与死亡是文学艺术永恒的话题,南丁格尔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主角。
她好像在燃烧,是在中世纪焚烧女巫的火焰中吗?她的骨头正被石头一块块砸断,是在大革命时期的法国吗?她在地狱里吗?因为她的罪行?可她犯了什么罪?
她仿佛在空旷的荒野里哀嚎着,等她停下来,又好像听到了一整个世界的窃窃私语。
她终于睁开眼睛,明明是最暗的夜,沉闷密闭,阴暗潮湿的空间没有一丝光线,但她清晰的看透了黑暗的每一处细节。而密闭的空间里每一块古旧的砖石都似乎弥漫着灰尘,霉菌和绝望,这让她不适的屏住了呼吸。
这是哪里?她被绑架了吗?
她站起身,刚刚那么剧烈的痛楚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疲惫,她浑身充满了力量,身体强壮动作轻盈。
她开始回忆,然后毫不费力的想起了十八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包括那些她以为她已经忘却了的。
她抚了抚胸口,层层叠叠的繁琐布料之下,勒得紧紧的胸口已经再没有了心跳。
‘我变成了什么怪物?’
“艾丽西亚?”
她想起了那个死在黑发吸血鬼手下的表姐,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和她一样的处境。
‘我得离开这里。’她想着,试探着敲了敲墙壁,厚重的石墙被她敲出沉闷的巨响,她被自己的力气吓了一跳。
古老的城堡建筑样式很相似,这个密室的构造她从前见过。她尽量放轻自己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摸索出藏起来的精巧的机关,轻轻扳动,门无声的打开了。
这个暗室并不通向城堡内部,或者说,比起暗示它更像是刑房或者地窖。她沿着长长的通道走了很远,终于闻到了清新的空气。然后她才发现,从刚刚屏住呼吸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她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
‘所以我也没有了呼吸’。
她望了望身后那幢房子,静悄悄的远离了它。
三
南丁格尔从来没在这么晚的时候爬过山。
尽管树枝,碎石和黑暗都不能对她造成困扰,她站在山上遥望陌生的城市时,内心还是一阵迷茫。
“尊贵的小姐,有什能够帮助您的吗?”
!
被突兀的出声惊到了,南丁格尔扭头向发声处看去,从树木深处缓缓走出一位男士。
这位说意语的男士穿着古典宫廷衬衫长裤,衬衫由质地精良的灰白色的绸缎制成,装饰有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袖子及前襟处有灯芯绒线装饰,衣上有九个扣子,立领包住脖子,胸口处雪白丝缎和蕾丝层层叠叠,腰部饰奶油色的丝绸花,背面的裁剪处也以丝线缝缀。
他走在深夜的山林里,穿的却像是在王室舞会后花园散步的某位伯爵。
他在南丁格尔正前方两米处站定,笑容温暖而且带有安抚意味,她觉得他的表现就像站在一头随时会发狂的小鹿面前。
南丁格尔已经对这种不可思议的苍白俊美免疫了,但是还是对他温暖的琥珀色的瞳孔盯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晚上好,先生。这里离拜罗伊特有多远?”
“拜罗伊特?巴伐利亚的拜罗伊特?”男士有点吃惊:“这里是沃特拉城,佛罗伦萨的沃特拉”
“意大利?”南丁格尔惊讶的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