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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折 ...

  •   戏台搭在祭坛上,孟倏准备好了在黄昏时候奏乐,西域人精通胡琴、琵琶、羌笛等乐器,到了日落之时,戏台上就会是哀怨的弦乐之声。

      孟倏深知蜃公子并非凡间之人,甚至是人是妖都未知,但他是个戏痴,就算不予吩咐,只要管乐之声响起,他都会出现在戏台之上。

      “你并未告诉我何为戏?”女王让孟倏坐在她的身旁,为她讲解这新奇的事物。

      “戏是从日常点滴中提取出那些让人拍案叫绝或让人扼腕叹息的事情,并把它展示给人看。真正的好戏能传情达意,让人久久不能忘记之时又能在里面催生出更多想法来!”

      “那我就看看你到底要玩什么把戏!”女王听完他的解释后颇轻蔑地笑道。

      “陛下,这个是戏,不是把戏!”孟倏不卑不亢地回答。

      “那又有什么区别?”女王冷笑一声。

      孟倏沉默不言。

      一阵神奇的风把戏台两边大红的幕布拉上了。

      他们顿时屏住了呼吸,忽又见幕布拉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着戏服的官宦小姐并一个小丫鬟来。

      “她们是谁?”女王不禁心生疑惑,“我为何从不曾见过?”

      “那是戏里的角儿,那小姐叫杜丽娘,那丫鬟叫春香!”孟倏解释道,“戏里之人非现实中人,女王自然不曾见过,等这戏完了之后,那戏里的人就会消失,变成了现实中的样子!”

      “这么说,他们在戏里面是被鬼上身了么?为什么能变出个性情来?”女王颇为不解。

      “虽然不是,但也差不多,戏里的人物自有灵魂,上了那戏台,入了戏,便像是被角色的魂魄上身了似的!”

      “不存在的人哪儿来的魂魄?”女王挑刺道。

      “虚构的人物若取自日常,深入人心,便有魂魄,就好似死去的人,虽不复存在,但欢声笑语,却在脑中!”

      “这倒有几分道理。”女王开始有些兴趣。

      只听台上杜丽娘开始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这出戏可有名字么?”女王问道。

      “有!”孟倏答道,“叫《惊梦》!”

      “这就是你所说的传情达意之作么?它究竟是传什么样的情?”

      “《惊梦》是《牡丹亭》剧本里的一折戏,那《牡丹亭》题记里有一句话,恰恰可以作情之概括,女王是否愿意一听?”

      “说来无妨!”

      “那句话说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我还是不懂,什么又是生又是死的?”女王摇头叹道,“你所传新教比佛教还难许多,我也许是老了,总是不能顿悟!”

      “情只一字,顿悟虽难,但一旦悟出来了,却又很难了却情字艰辛!”孟倏有感而发,“中原人写下了诸多歌颂爱情的诗篇,但事实上他们对现实中的爱情却无动于衷,因为他们也不愿被情所累。”

      女王依然不明就里。

      孟倏从未见过如此端庄傲气却又单纯如水的女人,心中只觉惊奇。

      “我倒想看看,这里还有谁能悟出你口中这所谓的情!”女王只说了这一句之后便转身向后一看,见她的三个正值花季年华的女儿正坐在那里全神投入地看着戏。

      最左边坐着的是她的大女儿灵泽,女王十八岁的时候便生下了她,现今灵泽也快满十八岁了,但较之当年的自己,灵泽却少了许多帝王家的决断,她怯懦胆小,为人处事小心谨慎,总生怕被人猜透心事,她像是套在套子里的人,从未曾活得洒脱。

      右边两个女孩儿是一对双胞胎——在生下灵泽两年之后,女王生下了这一对双胞胎姐妹灵河和灵溪,那是女子国有史以来第一对双胞胎,但她们出生时却差点要了她们母亲的命,因为她们实际上是一对连体婴儿,虽然通身上下只有小姆指那一处的皮肉是连在一起的,但那个时候已经让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一对怪胎。

      黄池之水已历经千年,早已不如昔日灵澈明净,遇水感孕之后生下的后代也一代不如一代,畸胎怪胎层出不穷。连体婴儿的出世在诸位臣民看来实属凶兆。

      这件事情自然引起了诸臣的恐慌,而那时女王正继位不久,年纪尚小,她的臣民并未视她为继位国王的不二人选,朝廷之上未免有不臣之心,艰险的环境逼迫着她,让她顿生出了超越年龄的狠绝,她时常是在犹未来得及悲伤、痛哭、犹豫、反思之前就要马上作出决策,她的心向来不由自己掌控,每日仿佛在悬崖边行走一般——她永远忘不了那天,在对连体婴束手无策的亲眷与稳婆面前,她如何想都不想,就用剪刀铰断了她们连在一起的小指,任由流出来的血液沾染了床褥。

      女王坐在戏台前,那婴儿的哭声回响在她的耳畔,她心中千头万绪,一时竟忘记了看戏。

      在两个女儿还未满月之时,她请来巫医诊视,巫医表示在遇水感孕的女子国里,是很难出现双生儿的,于是断定她们虽是两个身体,但却只拥有一条生命,如果有一个人体力旺盛,那么就必定有一个人体弱多病,命不久长,巫医甚至怀疑她们俩是共用一个魂魄。

      她们静观其变,果不其然,在一年之后,灵河虽还算健康,但灵溪却像老年人那样,长出了满头白发。

      “那是罕有的早衰症!”巫医告诉女王,她上下观察了灵溪后又道,“她最多只能活到十八岁!”

      女王的脸上并未出现悲伤的神色,但那些日子,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她的女儿灵溪在不到两三年的时间里就变成一副老朽模样,那个老年人的可怖的模样让她在惊醒之后出了一身冷汗。

      她作了最坏的打算,就是被一个像自己死去的曾祖母一般老的女人唤作母亲,然而多年后,梦里出现的这个画面却迟迟未来,十六年过去了,现今灵溪非但没有继续衰老,还出落成了众姐妹中最美貌的那一个,即使是满头银发,也并未减去她的分毫美貌,反倒让她在人群中更为出众耀眼,但巫医依然坚持自己的说法,认为她只能活到十八岁,并在十八岁那年急剧衰老——女王也相信巫医的话,因为后者虽然在生活上疯疯癫癫,但却是个预言家,她过往的每次预言都相当灵验。

      女王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灵溪,与灵溪一同出世的灵河与她遭遇可谓天壤之别,灵泽作为长姐更是得到甚少关爱。

      灵泽与灵河表面不觉受冷落,因为她们的母亲把灵溪的情况告诉了她们,并下了谕旨,无论灵溪犯下什么过错,看在她并无几年可活的份上,都不要与之计较,而且不得让灵溪本人知道自己的寿命真相,因而灵溪自始至终都是蒙在鼓里的那个人,也被宠得像个全无心肝的孩子。而灵泽与灵河事实上却因长期得不到关爱而落落寡欢,尤其是灵河,虽然她与妹妹灵溪无论从容貌上还是性情上都十分相似——她们都喜欢站在旁边看着,却不喜欢亲历亲为,她们都很难进入到一种惯常的状态,但实际上灵河一旦进入到一种状态就很难再走出来,而灵溪却从未有过,所以她们虽同样性格孤僻却又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灵溪毫无情感可言,她的眼睛虽然美丽,但空洞无物,她从未曾正视过任何人,更无感于周遭的一切,包括母亲的爱,巫医称她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而灵河沉静的外表下则总藏着热烈深沉的感情,她怨恨自己只能止步于王宫的大门,无法认识外面的世界,在这局促的世界里,她的灵魂总像无处释放。她们孕育自同一个母体,同一天出生却如此不同,连思想行动上都未曾有过交织点,言语间也从不曾融洽过。

      就像那天,在黄昏之时的戏台下,灵溪频频地打着哈欠,灵河却像是发现了新的世界,她那流转的眼波之中又闪过一丝忧郁的微光,她听着戏台上杜小姐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不觉心神摇曳,在沉浸在那亦真亦幻的世界之后,却又骤然感到全身都被一阵强烈的孤独缠绕,那弦乐之声丝丝缕缕地化作了耳边缠绵悱恻的茧,她忽觉自己的魂魄飘忽着进了那女旦的身体。

      她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在那台上唱着自己也从未曾听说过的曲儿,诉说着以往未曾有过的哀伤:

      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昔日韩夫人得遇于郎,张生偶逢崔氏,曾有《题红记》、《崔徽传》二书。此佳人才子,前以密约偷期,后皆得成秦晋。

      ……

      唱着唱着,那个人就来了,他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手捧一枝不知名的树枝,他对她笑着,用她从不曾见过的最深沉的眼神望着她,对着她道: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她便觉摇摇曳曳地不知身在何方,脚下像是踩着棉团一样地软绵无力,周围的人似乎都不见了,她只任由着那个人、那个声音牵引着她,让她进入到如梦幻般扑朔迷离的世界。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她隐隐觉得他的手在她的身上乱摸,便只觉全身都僵化了,她感到无比孤独和惶恐,她的身子颤抖着,忽地整个人像是在极高的地方踏空了似的,直往下坠落,然又无处可倚,她慌乱之中闭上了眼睛,那灵魂竟似又回到肉身,戏台下面的人只见她坐在那里像打了个盹后又被唬醒了般,她也以为自己方才是在做梦,但抬头看戏,却又无可推脱地感到难过,脑海里只反反复复地出现那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台下的人开始隐隐地骚动,唯有女王与灵溪与人不同,她们都异常理智。

      女王对着孟倏道:“你口中所言的爱情,如果需要阴阳两方都俱备绝世的容貌才能永褒无虞,那也没什么值得称颂的,什么才子佳人的,说来倒是好听,实则是虚伪,那情明明就是因色相而起,却偏偏还要作情不知所起,所谓的情,若是离了修饰而赤裸裸示众,又有几个人愿意信它呢?”

      “女王说的极是,但中原也有一句诗叫作‘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孟倏接道。

      “你们中原的诗句可真多!”女王问道,“那西施又是什么人?”

      “西施是中原最有名的美人,历史上的吴王夫差曾因她而失去了大好江山,还要沦为阶下囚……”孟倏还未解释完就被打断。

      “因为女人失去江山?”女王怒道,“说得女人像是一件物事而非活生生的人,这个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在中原,美丽的女人被称为祸水,她们倾世的美貌会迷惑人心,更可以让男人发动战争,甚至让一个国家灭亡。”

      女王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为女人发动战争?说到底也就为了面子上的事,女人倒背了罪名。”

      “女人的确不应该背负这么多罪名,只是因为女国之外的世界大抵女弱男强,女人大多只为讨好男人而存在,因此善猜疑和嫉妒,气量狭小,极少会有自己的想法。”

      “你们中原女人的嫉妒、猜疑和卑贱尽皆因男人而起,可见没有了男人,她们会变得更好!”女王忽又笑道,“拐了弯说了这许多,却还不知道你刚才所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究竟是什么意思?”

      孟倏回道:“意思是情虽是基于色相,但色相并非情的全部,如果有了感情,眼睛对美的态度会有所转变,即使对方并非貌美之人,但因为爱情,也会认为对方有倾世之貌,事实上情之魅力并非凡人可以抗拒,但女王非凡人,瞧不上它,也不是奇事!”

      “我自然是瞧不上它的,如果你所传情教能让我的子民更安定,心有所寄,我自然会改变对你的态度,如果只是盅惑人心,让人分寸大乱,我也会唾弃它。”

      “那如果两极分化又怎样?”

      “那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只需带着你的教义回中原,我们也不会用它。”

      女王再次回头看她的三个女儿,那时夜已降临,一轮新月爬上了天空,她只见月色之下,她的女儿灵河像是被勾了魂魄,呆愣愣地只坐在那儿,现出一副萎靡的状态。

      孟倏也循着女王的目光,转头望了那月亮下面纤尘不染的三个女孩子,他感叹这世上竟有十六岁就满头银丝的女孩,她的雪白的鬈发全部披散着,长长地垂到纤细柔软的腰间,月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皎洁的光芒,她那明亮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里透出慵懒不屑的神色,孟倏不住地望着她,像是在观赏一道比日落更加美好的风景,但他瞬间又替她惋惜起来,因为眼前女人的美貌将永远被世人忽略忘却,白白地留给了贪婪的时间之河,凋谢枯萎于贫瘠的沙漠。

      “他总是看着我!”灵溪对着她的姐妹们道,脸上未有任何感情的痕迹,仿佛轻描淡写般的,却让他无比难堪。

      孟倏回过头去,不再看她。

      “他看你,你就看他!”旁边的灵泽笑道。

      “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过觉得他奇怪而已。”灵溪公主也不正视他,只是用眼角略略瞥了他一眼,然后便继续自顾自地坐着,但仅只是这一眼就让孟倏无法忘怀了,他觉得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他在中原都从来未曾见过这样明艳绝伦的女子,在她面前,他似乎有丝自惭形秽,甚至还希望眼前这个女人是个瞎子,这样就不会因为自己的相貌奇怪而看不起他了。

      这样的女人,也就只配生在这样纯净的国度,因为谁也不配拥有她,她的美丽与傲慢注定她只能属于她自己。他正胡思乱想着,却听那白发女孩片刻又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听得我耳朵都不舒服了,你看来来回回地,都是那一个人在唱!”

      “那明明是好多个人!”最左边那女孩道。

      “他们是一个人!”白发女孩坚持道。

      “你别乱讲话了!”另一个女孩道。

      “嘴巴长我身上,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好过你们,每天说一大堆话,却没有一句是自己真正想说的。”白发女孩回道。

      “想与不想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该与不该,只逞一时之快会惹来麻烦。”

      ……

      孟倏在旁听见她们的对话,又想着那蜃公子的分身之术,心中一凛,再仔细看那上面来来去去的几个人,看着颇热闹,但细看竟又似浮光掠影似的,他不禁感叹那白发女孩眼光毒辣。

      那女王自然也听到了灵溪的话,她也不当儿戏,只问孟倏道:“那上面究竟是几个人?”

      “一个人!”。

      “就是那个戏子么?”

      “是的!”

      “他倒是有几分能耐,那他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女王不禁问道。

      “自然是男子!”孟倏如实答道。

      “他在上面假扮了这么多人,到头来,他竟谁也不是,他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这又算不算是作弄人?”女王不怒自威。

      “其实这正是戏的妙处!”孟倏颔首道,“好的戏文就是要让人觉得真有出处,不似凭空捏造之事,好的角色就是让人觉得那是真有其人,而非别人假扮而成,戏子自来也不是什么高贵的人,他们的万丈光芒都来自于角色所赋予的魅力!离开了角色,他们便黯淡无光了。”

      “我只是十分好奇,他能否扮演帝王?”女王突发奇想。

      “自然可以!”

      “那岂不是造反么?”女王冷笑一声。

      “当然不是,真正的戏子能够分得清戏与现实,不至于沉迷其中。”

      “戏子就算真想受万人膜拜,那也就只配在戏里演演王者,不像我是真真正正握着权柄的,我根本不需要看,我就知道他们怎么扮也是不会像的,帝王的心有多孤独,岂是他一介戏子能作体会的,他们也就扮演得了那表面的风光,因为他们眼里所到之处也就这么些境界罢了!”

      “女王英明!”孟倏不禁惊叹。

      “也不过是长得体面,却又不能否认他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小丑罢了,于人于国都是如此,这又有什么好值得高兴自满的?”

      “有女王你在,余人便都是附属,更何况区区一个戏子!”孟倏附和道。

      “可是现在,你看,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把我的风头全抢了!”女王登时变了脸色,她说完立刻下令拆了那戏台。

      王宫里上上下下的女子都如梦初醒,并陷入了绝望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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