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错位 第二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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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意四岁那年，他的生父谢昀因病去世，生母高煦芬也因承受不了丧夫之痛而选择随丈夫而去。
他刚踏进这个家门的时候沉默得仿佛不存在似的，身体因为缺乏照料而瘦弱不堪，他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警惕，眼神里充满哀伤，那并不是一个四岁孩子该有的神情——他总是默默地看着比他大一岁的慕清与邻近的小孩没心没肺地玩耍、嬉笑，而自己却不参与其中，他总是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明亮的吊灯发呆，他总是探头看着窗外，像是在等待着那个至亲的人来带他回去，然而终究是不可能的。
慕清和他的父母都忘记了家意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融入这个家庭的，他们只记得他小时候长得出奇地清秀，大大的眼睛配着宽双眼皮和长睫毛，眼睛里透着雾气，仿佛小天使一般迷人，黄素云打心里喜欢他，她带他去照相馆拍照的次数远远多于带慕清去的次数，因为那个时候的慕清长得实在不符合她的审美，他皮肤虽然很白但却胖的很，因为他总是毫无节制地吃，况且他那个时候调皮捣蛋远近闻名，不似家意安静听话。
时间一长，家意渐渐忘记了幼年时所经历的家庭变故，至少在外人面前，他从不曾提过自己的身世，但依稀的记忆让他明白，他并不是谢晖和黄素云夫妇的亲生儿子，慕清也知道，所以无论他怎么装作毫无关系，都无法阻止潜藏于内心对家庭的那种疏离感，即使父母对他异常亲切，他都不会觉得那是出自他们内心最原始的本能，而恰巧是因为见外。
因为性格不同，兄弟俩小时候都是各玩各的，他们从不打架，却也没有十分亲密。
读小学的时候，他们念同一所学校，慕清大家意一级，由于贪玩，慕清的成绩一直很糟糕，而那个时候沉默寡言的家意则一直在班里名列第一。他们的父母虽然为家意感到骄傲，但同样因此而苦恼，因为他们也不愿意看到有着自己遗传基因的亲生儿子在家意的对比下黯然失色，黄素云总会在慕清面前夸家意如何如何听话乖巧，以此来让慕清发愤，可惜慕清骨子里是瞧不起家意的，认为他不过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人而已，他无法接受母亲的规劝。黄素云为慕清耗尽心血，每天饭桌上尽是讨论他又如何被老师投诉了，又如何考试不及格了，唠唠叨叨，没完没了，而家意得到的永远是母亲温柔亲切的目光，里里外外的人对他的评价时常是：这孩子最不会来事儿！
这不但没有让他觉得是夸赞，反倒让年幼而敏感的他感到不安，他认为母亲并不待见自己比哥哥优秀，并总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他每天都因为母亲对他态度过于温和而浑身不自在，他总希望她能像对待哥哥一样地对他，每天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真要把我气死啊，你这个我前辈子欠你债的人，你是来讨债来的么？”
但他的这点儿小理想从来不曾如愿，他便开始讨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内向而自卑还是因为自卑而内向，渐渐地，他便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而如此小心翼翼地生活，他开始羡慕哥哥肆无忌惮的活泼性格，认为只有那样的人才是真正存活过有迹可循的人，而自己沉闷得形同虚设。
自此，哥哥成为了他人生当中第一位偶像，他愿意每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每天跟他一起上学放学，结识他所结识的劣迹斑斑的朋友，并公然模仿他的说话方式，走路方式，穿着打扮，甚至模仿他的字迹，并且渐渐地变得像哥哥一样厌弃学习，爱出风头，与社会上各种人打交道，他模仿得很好，而渐渐忘记了自己的本真。
当他基本上成了哥哥的翻版之时，他的哥哥却变了样。
慕清在父母的压力下，渐渐接受自己是个不争气孩子的事实，而让他受到最大改变的是他初中一年级的班主任方老师。
方老师非常年轻，脸上还堆满刚毕业学生的稚嫩和青涩，加上身材娇小，她总被人误会成学生，慕清当初觉得她柔柔弱弱软声细气地很好欺负，总是在她的课堂上起哄做小动作，但方老师并没有批评他，还说:“好动的男孩子大多是很聪明的，但凡你能稍稍静下来学习，都能取得不错的成绩！”
慕清这样的话听多了，根本就不为所动，认为这不过是方老师的苦肉计罢了，他每天还是照常地旷课迟到，但方老师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隐忍，每次慕清迟到被叫到办公室，她都不曾对他施予怒火，总是那么耐心得体地对他说:“像你这样子聪明，只要稍微一努力，别说是全班第一，就算是全级第一，都能被你轻松夺取！”
她的耐心没有用，小时候的慕清是那种别人越劝他他越是要唱反调的人，那个时候要是不被点名了，他反而会觉得不太正常，就这样维持了半个学期。
之后，慕清想要再被叫到办公室都没有机会了——那个年轻的女教师在家里的阳台上意外坠楼，后来就再也没有走进教室。
这件事情轰动了整个学校，他们班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而且那个时候有两种说法，有人说方老师的死亡确是意外，有人说方老师是自杀身亡的，但究竟是为什么自杀他们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慕清以前一直是避开甚至根本就没有接触过关于死亡这件事情的，当初他叔叔去世的时候他也还很小根本不懂，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这么近。
“方老师自杀肯定是因为你，因为你总是惹她生气！”总有好事者会把方老师的死与谢慕清联系在一起，并故意煽动孩子们的情绪。
与此同时，周先生三岁的女儿晓晴生病住进了医院，慕清在之前曾因为贪玩而让她误食了爽身粉，他亦以为她的病与此事有关。
性情古怪的周先生那时总反感慕清对自己的女儿过份亲昵，并在慕清心情最低落的那段日子里到黄素云面前投诉他，让他往后不准再去看望晓晴……一系列事情扑面而来，让年少不经事的他全然失控。
黄素云因为他被三岁小孩的父亲投诉而恼羞成怒，气上来了便拿籐条抽打他，冲动之下说出了像后悔生下他此类的让人伤心的话。
但慕清从没有反驳过，也不像往常一样躲避母亲的抽打，他的内心笼罩着从未有过的悲伤，没有人知道他在得知方老师和晓晴的事之后曾躲在浴室里面哭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愧疚，包括他的父母和弟弟，他甚至好几天都不说话，并用不吃饭不睡觉来惩罚自己，他心中充满苦涩的悔恨，并因此消瘦了不少。
晓晴出了医院之后，慕清没再去看过她，他班里也换了一位新的班主任，慕清决定重新开始，他开始变得像弟弟之前一样沉默不言——不说粗话，不欺负女同学，并与一切损友划清了界限，他循规蹈矩，每天只知用功读书，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以免让人担心，他不想给这个世界再添任何麻烦，就像去世的班主任预言的那样，他在每次大型考试上都稳坐全校第一的交椅，一直到他考上大学的时候。
父母为他们两人性格和行为的巨大逆转惊诧不已，甚至怀疑他们俩是不是中了邪术，兄弟俩现在惟一的相同之处是他们的字迹，就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他们彼此的字迹。
之后让父母颇为头疼的孩子便由慕清变成了家意，他的放荡不羁让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总会有一堆道理——他们也不打骂他，也不曾想到这是造成孩子改变的最主要原因，家意只好变本加厉，他想看看父母能忍耐他到什么程度，他经常跟同学打架，几乎每天都有同学的家长或老师打电话到家里，黄素云依然忍耐着，直到那一次，家意因为打架而致使前来劝架的慕清右手被划伤，黄素云才开始显示出忍耐的极限——家意记得母亲在事后气得伸出手来要揍他，只是那只手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在这中间，家意眼睛也没眨一下。
他也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母亲开始喜欢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真是要把我活活气死不可！我养你有什么用？你别来我们家了！”
这让家意觉得是平生听过的最温暖的话了。
因为时常地让母亲操心，他与母亲的关系倒反而亲密起来，就像真正母子该有的样子，家意也总爱粘着母亲，而慕清虽然品学兼优，但却总是落落寡欢，他的脸上总难得见到笑意，他也从不跟父母透露任何心事，总像拒人于千里之外，由于整天忙于学习，他也很少关心家事，在家里他总是无法融入家人的谈话，渐渐倒变成一个局外人一般。
他们慢慢长大了，经历了时光的改造，本来被黄素云赞叹为天使化身的家意，在过了青春期之后却长偏了，皮肤被晒得黝黑，眼睛虽然很好看，但配合其它五官便显得平平无奇，并且身高在170公分之后就再没长过，而那个小胖墩慕清却像脱胎换骨似的，长成了女孩子们理想中高大英俊的少年，加上性格上的改变，越发显得含蓄而温文尔雅，相比之下，家意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孩子，性格在母亲的溺爱下显得既偏执又骄纵。
高中的时候，慕清就因为出众的外表和优异的成绩成了女孩子们默默爱恋的对象，每天放学回家，校门口总有女孩子自愿等他，收到的情书不下几十封，他从不拆开看，只有一次因为那个女孩找不到他而让他的弟弟家意转交，被家意恶作剧似的在晚饭时间当着家人的面打开了，多年后，慕清犹记得家意捏着鼻子念信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是控制不住，
我真的很喜欢你
每当看到你经过我的教室门口……
那时候慕清差点被饭咽到，他抢过信，脸上满是尴尬，之后他对每个写信给他的女孩子都写了回信，信的内容如下：我们都还太小，还不能理解爱情的真谛，希望你能把心放在学习上，别让你的父母担心……
总之在家意心里，慕清已经是个非常无趣的人，再不是他崇拜的偶像，虽然他活得像个神话，他自己也潜移默化地接受着各种完美男人应该具备的优秀品质，他的人生路也特别顺利，初一的时候他因为成绩优秀而申请跳级到初三，高一的时候又神奇地跨级直接上了毕业班，十六岁时就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大学，二十五岁成了那所大学最年轻的教授，此外还是一名颇有名气的作家，他虽年轻，却总是高高在上，受人敬重，但正是因为太过庄重而显得刻板无趣，每天被工作和学习填满，毫无生活过的痕迹，他至今似乎还没有女人，没人知道他有没有爱上过一个女人，除了读书的时候女孩子们暗恋他的那段过往和那些情书，就连他的父母，都认为他的感情世界就是一片空白，而每当周围的人询问他关于感情上的话题时，他总会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现在忙得抽不出时间去爱一个人！”
家意从小就不曾在哥哥面前讲过过火的玩笑，也从不谈论那方面的事情，他显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他只是习惯把哥哥当成一个像唐僧、孙悟空或者是法海那样的人，甚至把他当成超出男女性别之外的人，那像是对他别有用心的敬重，又像是对他的漠视
而家意在感情上则非常随意，他总是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对自己有好感的女人，无论对方长相如何，品性如何，所以到头来，他也算得上阅女无数，只是从不曾和交往过的女人走到谈婚论嫁的那一步，因为他是个自由惯了的，他的世界压根就没有结婚两个字，他甚至记不清和他好过的女人都长什么样，也从不一一分析她们是否真心地与他交往，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未必真心地付出，生意场上的惟利是图，人生路上的玩世不恭让他背负了一个坏男人的骂名——虽然他现在的性格和小时候截然不同，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的内心其实也非常孤独，甚至时常夹杂着丝丝忧伤，他只是惯用外表欺骗人。在智商上他其实并不比哥哥差，只是他从不想正常地过生活，时常表现出行为懒散，意志力不坚定的状况，他从改变性格以来就蔑视各种规矩，厌烦学校和老师，但即使如此不屑，天赋异禀的他依然能考上一所不错的师范大学，虽然比不上哥哥，但他并不觉得有压力，他唯一感觉不好的是，他考的这所大学只能让他成为一名教师，而这正是他平生最不喜欢的职业。
“好不容易才逃离了学校的牢笼，末了却还要进去！”还没毕业的时候，他就这样灰心丧气地告诉他的家人，“这样有什么意思？”
虽然迫于父母的压力念完了大学，但他又不走寻常道路——毕业后他成了一名生意人，在社会上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练就了一副好嘴皮子，他给自己定义的人生理想就是赚钱而已，从不存任何虚无缥缈的想法，也从不碰高雅的东西，母亲当初为了培养他而购置的钢琴早已变成了他哥哥的所有物，他从不听安静的曲目，从不看文艺小说，也不喜欢安静地思考，他总躲避着一切令人惴惴不安且总能勾起忧伤情绪的氛围，因为他不想触碰到自己真正的内心。
在社会的历练下，他渐渐脱离了学生时期的青涩，而变得俗气而世故，总是满腔的生意经，而家里都是些斯文的人，他和他那谈吐文雅的哥哥交接自然也变少了。
很快他便成立了一家公司，一开始赚了点钱，可是后来却因为经营不善而出了问题，现在终于还是倒闭了。
“其实你并不适合做这一行！”在此之前黄素云就这样不带拐弯抹角地劝他，“你还是安安稳稳地当一名教师吧！”
对此他只是笑了笑却没有说话，他母亲是全世界最会中伤他的人，因为她的预言总是对的。
“家意其实并不像他外表那样！”即使是不怎么评价别人的哥哥也这样说过他，哥哥其实很了解他，就像了解自己一般，尽管他始终将哥哥视为内心嫉妒和不屑的第一对象，但也总不得不承认哥哥其实也是他唯一的知己，他们除了性格和追求不同，其它生活喜好一概相同，他们爱吃同样的水果和蔬菜，喜欢同一种颜色，爱听同一首流行歌曲，对女人他们甚至有共同的审美，总会欣赏同一位女明星，他们小时候也都同样宠爱晓晴，而且他们至今还写着连彼此都无法辨别出来的一手字迹，比起他的父母，哥哥更容易让他感到亲切并推心置腹，况且当初他在学校跟同学打架的时候，他的哥哥还因为他而被持刀的同学划破了手背，有两个多月无法用右手写字，至今手上还有那道疤痕。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错位 第二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