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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一章
      初阳洒在苍翠的山林间,鸟儿在枝头啼啭。
      山间一条清澈的小溪旁,一名男子正提着木桶打水。
      他不过二十来岁,面目刚毅,脸部棱角分明,端正的五官透出一股帅气。他身着暗蓝色收袖布衣,头发在脑后高高束成马尾。
      “荆轲!你也太慢了!你想让老夫渴死吗?”一个苍老的声音丛林边传来,夹杂着不爽和恼火。
      荆轲不禁暗暗翻了个白眼,这老头子昨天下雨后腰疼,今天就变得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没办法,这人总是这样。
      “哎,来了!”他冲林边回喊了一句,便拎起水桶,匆匆往林子外走去。
      出了树林,便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坡地。山坡上长着嫩绿的草,风一吹。便迎风摇曳。坡地上掀起一片碧绿的波浪,甚为美丽。
      昨日的雨珠还挂在草间,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花与露水的芬芳。几只黄莺从蓝天中掠过,鸣叫着冲入树林,你追我赶,嬉戏欢悦。
      严冬已然过去,春天又降临在卫国的土地上。
      荆轲深吸了一口这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的凉意使他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遗憾的是,荆轲还未能在这初春的美景中陶醉多久,那头的叫喊声又响了起来:“你这小孩,怎么回事儿?还非得让老夫抬着轿子请你吗?”
      那敢情好。荆轲心中不悦地想到。
      他提着水桶,最后又留恋地望了一眼那片山坡,便匆忙往山下走去。
      穿过几个缓坡,他走入一片竹林中。在一条干涸的小溪旁,荆轲找到了一位正撅着屁股,手在嘴边作喇叭状的老人。
      “师父,你在干什么?”他好奇地问道。
      老人被吓了一大跳,噌得直起身子,一双恶狼般的眼睛死死瞅着荆轲。老人身着一件长长的白袍,一头灰发在脑后束起,以一顶碧石银冠挽在头顶。他怀中揣着一柄拂尘,几乎和他的白色长须融为一体。
      “老夫在喊你哩!”师父不满地皱皱鼻子。
      “那你为什么要撅着屁股喊?”荆轲将木桶放在师父的脚边,撩了撩额前碎发。“那样子可丑了!”
      师父的表情瞬间尴尬。“这是你师祖传给我的传音术,他告诉我要撅着屁股喊,这样既可以使声音传得更远,还可以使经脉通活……”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很明显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哎!不说了!来来来,给老夫倒杯水!渴死我了,讲了那么多话,都怪你!”
      荆轲一时无言以对。
      他用力换上一副笑脸,从一旁的石桌上抄起一个木杯,在水桶中舀上一杯水,双手给老人递了过去。
      师父仰起头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又扔回给荆轲:“差点渴杀我也!”他用袖口随意擦了擦嘴角,几滴水珠还挂在他的胡须上,“喂,你今天练剑了没?小轲子?”
      “练了。”
      “那看没看《太极剑法》?”
      “看……看了。”
      师父猛地瞪大眼睛,厚厚的唇颤了颤:“很好!那就告诉老夫,第二十八章第三十二节第一百五十六的剑法是什么?耍给老夫看看!”
      “呃……”荆轲语塞,神情尴尬又紧张。
      师父腾空而起,一头长发狂乱地甩动着。他气的胡须都在颤抖,大吼道:“哈!老夫猜对了,你肯定没看!臭小子还学会了撒谎!给老夫跪下!”
      荆轲耸了耸肩,双膝一屈跪了下来。
      师父来到他面前,俯下身子凑近他:“你怎么就是静不下心呢?光耍剑不读书,你能聪明吗?不过就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汉。”
      “可是那本书太无聊了,上面的那些招数都很扯,光看名字就是假的。”荆轲抗议道。
      他话音未落,师父就一佛尘抽在他肩上。荆轲浑身一哆嗦,乖乖地闭上嘴,垂下头去。
      “把你的那些话收回去。”师父冷冷地道。居高临下地瞅着他,“何为真?何为假?这岂是你口上说说的。你在没弄清楚真伪前就妄辩是非,这哪叫聪明?有些事的真伪是无法轻易看出的。你必须学会静下心来,去认真地分辨。而这些技能,剑术都不能教你,你只有在读书中才能修身养性,悟出真理。”
      荆轲很少见到师父这么严肃,他吸了一口气,双手抱拳,伏在地上,对师父深深一拜,“弟子知错。”
      师父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将荆轲从地上扶起,揉了揉刚才被打的肩膀:“行了,知错能改就行。老夫也不说你了。你这臭小子,从小就这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苍老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荆轲也笑了,他当然记得,小时候自己也没少被师父暴揍。多半是因为自己在练剑时偷跑出去在小溪边捡石子玩儿。
      “转眼间,就长这么大了……”师父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双老眼中忽闪出几缕复杂的神色,像是在怀念什么一般,“明明昨天还是个顽皮小儿,今日就已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
      荆轲也觉出了师父的感情变化,皱了皱眉,但没多说什么。
      师傅也沉默了一会,又换上一副笑颜。他从怀中摸出把碎银来,递给荆轲:“你下山去集市帮我买头羊回来,老夫今晚要吃肉哩!”
      “是!”荆轲接了银两,冲师父深深一躬,转身向山下冲去。
      师父盯着他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玉佩,在手中摩挲着。那玉佩用一条已经发白的红绳穿过,应是已有些年头了。

      山下,卫国热闹的集市中。
      大街上人来人往,偶尔经过的马车在黄土地上碾过,带起一阵尘土。卫国并不算富裕,地上一般不铺石板,街两边的房子也不高。街上的百姓都穿着布衣,只有有钱人才有马骑,更不用说马车了。
      荆轲却很喜欢来这逛。整天被困在山上令他有些难以忍受,他还是喜欢热闹。
      他四处转了转,最后拐进一间酒馆。师父给他的银两除去买羊还有诸多剩余,至少也够他喝一杯了。
      “荆轲!”一名年过三十的男子从一张桌边站起来,冲他热情地招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坐下,“今儿正巧赶上老王家儿子过生辰,在这儿包办酒宴,邀请咱们几个来捧捧场。”
      “哦,今天运气有些好过头了。”荆轲也不客气,走去径直在他身边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这男子是卫国的一名贵族,姓刘名宇,脸色黝黑,但眉宇间全是柔意,下巴上没刮的胡茬也突显他的随意。
      酒楼里全是富家子弟,身穿大红大紫的衣服,满脸傲慢,像一只只仰着脑袋攀比自己浑身俗气羽毛的大公鸡。
      荆轲环顾一圈,满脸厌恶。
      他不算贵族,只是个山上长大的土小子,连新衣裳都是他那位老师父深夜里挑着灯,弓着背,像个老母亲般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老头子当时边缝口中边骂骂咧咧着:“老夫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为什么现在要在这儿做这些女娃娃的活?我这老眼昏花的,不小心扎到手了咋办……”
      刘宇拍拍荆轲的肩,向最右边的一张桌子抬了抬下巴:“瞧,那个最肥的家伙就是王家儿子。”荆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端坐在那儿。肉乎乎的大脸上挤满了笑容。他一笑,浑身的肉一颤,看上去宛如一个肉球。
      “他很老了呀!”荆轲摸摸下巴,眯起了眼。
      “那是,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刘宇笑道:“他爹可疼他了,还在给他过生日。那王老头子都八十多了。他们家真有钱!”
      荆轲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神在人群中飘忽。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墙角边的一个人身上。
      那人年纪与荆轲相仿,面目清秀俊逸,皮肤白皙。长长的黑发有一部分在脑后盘起,其余的披在双肩。他身着黑灰相间的长袍,怀中抱着把琴…不,不完全是琴。
      像是感受到了荆轲的目光,男子抬起头望向荆轲。他的眉宇间有一种淡淡的忧伤,一双黑色的眸子流露出一种温和、随意又懒散的神情。与荆轲四目相对后,男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抹宁静的笑浮现在他脸上。
      荆轲呆呆的愣了几秒钟,再回过神来时,男子已经头扭开了。
      他用手肘撞撞刘宇,在他耳边问道:“那人是谁呀?就在那个角落的。”
      刘宇正忙着使筷子夹桌上的菜往嘴里塞,被他这一撞,差点将嘴里的饭菜吐出来。“干嘛呀!哪个人呀?”他不爽地用怀中的金边帕子擦了擦嘴,顺着荆轲的手指望去。“哦,他嘛。他是住在城东的,叫高渐离。好像来我们这儿没多久。穷鬼一个。若不是他击筑击得天下无双,咱们还懒得理他呢!”
      “筑?那是啥玩意儿?”荆轲挠挠头,眼中满是不解。
      “喏,就是他怀中抱着的那个。像把铲子一样的。”刘宇搜肠刮肚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形容那筑,只能故作无所谓地摆摆手,“反正是乐器就对了。”
      荆轲不禁在心中吐槽着刘宇没文化。这些地主家的傻儿子读过的书恐怕还没自己多呢。
      正在他沾沾自喜时,却见那王家儿子猛灌一口酒,捏着个鸡腿站起来,也不管油渍滴到衣领上,大声道:“今儿可真是个好日子!我决定高歌一曲,一泻我胸中痛快!也让兄弟们饱饱耳福!”
      他扭头冲高渐离道:“小高,给我伴奏!”
      高渐离侧了侧身,嫌弃地躲开了他喷出的口水,随后将筑斜抱,准备击弦。
      满楼的公子哥们都开始鼓掌叫好。只有刘宇一人面如土色。荆轲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快捂耳朵,你不知道王家胖子的歌声有多美妙,听一遍,我保证你寿命短三年……”刘宇的话音未落,王家儿子的歌声就响了起来。那歌声是荆轲这一辈子听过最难听的了。赛猪嚎,又似恶鬼的尖叫,刺耳还找不着调。
      荆轲和刘宇忙着捂耳朵,可那杀伤力十亿的歌声刺痛他们的耳膜,直接冲击他们的大脑,使人头昏眼花,四肢酥麻无力。
      一曲歌完毕,吃酒席的人已经倒了一片。
      刘宇眼冒金星,瘫坐在椅子上,昏昏沉沉,人畜不分。荆轲和几个内力较好的公子哥勉强挺了下来,虽然一个个面带菜色。
      王家儿子搓搓大手,笑嘻嘻的问下面的人:“我唱得如何?是不是又进步了?”
      “小王呀,天籁之音,天籁之音呀!”众公子们立刻开始捧场,尽管大家都摇摇欲坠,面色苍白。
      王家儿子十分满意地颔首,随后将目光转向刘宇:“小刘,你咋躺着呢?评价评价!”荆轲扭头望向刘宇,只见他双目紧闭,嘴唇紧抿,明显在装死。“那个…王,王,他好像喝醉了。”荆轲尴尬地解释道,“他方才听到你的歌后热血沸腾,猛干了一坛酒就醉倒了。”
      “哦,真的?那么你听懂了我的歌吗?”王家儿子双目紧锁在荆轲身上,目中有几分对这个穷小子的嫌弃。
      荆轲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淡淡地道:“王公子年纪轻,有这么风流倜傥,鹤立鸡群。可惜一生碌碌无为。其实若你能去治理国家,必然一统天下,推翻周王朝,自为天子。但无可奈何,上天有眼无珠,不识你的大志。所以你刚才悲歌一曲,满是怀才不遇的苦闷与愤懑,令人热血沸腾。”他的神情十分严肃,坚定中透着呆萌。
      王家儿子一瞬间热泪盈眶,他一把握住荆轲的手,上下晃了晃,吸了吸鼻子:“荆轲,你乃吾知音!你居然听明白了!知音哪!知音哪!来,啵儿一个!”
      荆轲立刻闪开他那张大□□,心中惊道好险!差点自己的初吻就一去不还了。更何况自己还是个男的,那自己的贞操可就不保了。想到这儿,他后怕地摸了摸脸。
      身侧传来一声嗤笑,荆轲愤怒地扭过头去,只见高渐离正在辛苦憋笑,以袖掩面,浑身抽搐着。感觉到荆轲恼火的目光,他仰起头,笑道:“宝藏男孩啊!”
      荆轲这才发觉四周的公子哥们也正忍俊不禁。
      王家儿子并未发现荆轲话语中的暗讽,他的脸上早已堆满了肉和笑容:“既然大家都那么喜欢,我就再来一首吧。虽然浪费点口水,但能造福众人嘛!”他回头刚想叫高渐离,却发现后者已如幽灵般迅速溜出了房间。
      “干嘛呀,伴奏都走了。”王家儿子不满地嘟囔着,将双手上的油往腿上随便一抹,大步走上舞台,“反正我清唱也不错,来——”
      方才宛如死狗般的刘宇忽然原地复活,打鸡血般跳了起来。“我要上厕所!小王,放我出去!”他双手合十,近乎是哭出来的,“求求你了,好人一生平安!”
      王家儿子不悦地瞅了他一眼,愤愤得从鼻孔喷出一个“哼”字,“去吧去吧,快去快回。我这么精彩的演出你可不容错过!”
      “对对对,此生之憾!”刘宇立刻将荆轲从座位上拽起,连拖带拉地将他推出门外。有几个公子哥儿也想尾随出去,全被王家儿子吼了回去。
      荆轲回过头,那几个公子哥儿面无表情地回到桌旁,那神色就像将要就义的英雄。看着他们的背影,荆轲加快脚步奔向门外。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偏西。
      荆轲昏沉地走在街上,想起师父的羊肉还没买呢。方才王家儿子的鬼哭狼嚎依然在他耳边回荡,余音绕梁,就像一千只马蜂在他耳边跳舞般难受。刘宇已经眼前发黑,直奔医馆去了。
      “嘿!”有人叫道。
      荆轲抬起头,是高渐离。他正斜倚在墙边,一手抱着筑,一手缠绕着耳边发丝,脸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什么事?”荆轲问道。
      “我是琴师高渐离,你是荆轲,对吗?”高渐离有点好奇地问道,“你唱歌应该不错吧?”
      荆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道:“还可以,虽没那么好,至少比王家那胖小子强多了。”他顿了顿,冲高渐离挑起了眉毛,“你不是卫国人?”
      高渐离微微一愣,随即又平静下来。“我是燕国人。”他点点头,一抹苦笑浮现在脸上,“你肯定是土生土长的卫国人吧,对你们的乡音那么敏感。我在卫国待了快一年,想不到燕国的口音还是那么明显。”
      “你为何离开故乡?”荆轲很好奇的看着他。高渐离应该二十出头,和自己差不多大,“离家出走?”
      “嗯,可以算吧。”高渐离叹了口气,眼中阴云密布,“我爸想让我继承他去屠狗,但我更爱音乐。我喜欢击筑,所以跑出了燕国。现在给这些公子哥的宴会伴奏击筑,也算是赚些银两。唉,我今晚就打算启程回燕国了。离家快一年,也不知道父母怎样了。”
      荆轲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羡慕:“快回去吧,别让家人担心。你真好,唉,我连我爹娘的姓名都不知道,更别提见过他们了。我师父提到他们又语焉不详……”荆轲的声音越来越低。
      高渐离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长叹一声。他白皙的手指轻抚过怀中的筑,满眼的不舍。他沉吟了一会儿,将筑背上,冲荆轲笑了笑:“走了。”
      他回过身,往街另一头走去。
      “但如果你有梦想,不要放弃呀!”荆轲冲他的背影喊道,“我师父教过我,无论做什么,都要坚守自我,无违本心。”
      他的话语被晚风带走,吹散。
      荆轲不知道高渐离听见了没有,他只是站着,望着琴师的背影消失在街上昏暗的灯光中。

      第二章
      这几个月来,荆轲发现师父的言行怪怪的,他总是望着远方发呆。自己要叫上他三遍,才有反应。而且师父很喜欢往怀中伸手,似乎那里有什么万分珍贵之物。他老是唉声叹气,望着荆轲的眼神很难过,这使荆轲郁闷极了。
      天下乱了起来。一直隐姓埋名在西边的秦国忽然无聊,点兵备马,来攻打卫国。卫国的多座城池都已丢失,老百姓们妻离子散,天各一方。田里的庄稼熟了没人收,街上满是流亡的百姓,官道旁尸体成堆。
      秦军已经打到山下,山下的那座小城一时人心惶惶,贵族豪门忙着从小道逃出城,很多人在小道上挤摔下悬崖。
      荆轲很担心刘宇,又无法下山,只能在山上来回踱步。一边眺望着山下云雾里的小城,一边在心中祈祷。
      不知何时,师父来到了自己身边,背着双手,目光也落在了山下。
      一阵山风刮过,将老人的白色长袍和长须向后吹起。他静静地嗅了嗅空气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血腥味,脸色微动,“太惨了!”
      “师父,他们会打上山来吗?”荆轲扭过头,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师父。
      师父没有回应,只是呆呆地盯着远方,双目涣散。
      荆轲知道师父又在神游了,他大声挤出刻意的咳嗽,想引起师父的注意。待他咳到第五声,师父才回过神来。
      “唔,你刚才问我什么?”老人眨眨迷茫的双眼,转脸望向荆轲,“你嗓子是不是不舒服?”
      “师父!”荆轲几乎要暴跳如雷,他握紧双拳瞪着师父,“您最近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是有什么问题吗?告诉我啊!而且您看我的眼神很怪,您的手又总是习惯往怀里摸,那里藏了什么吗?”
      师父愣了愣,随后无奈地一笑,“臭小子,真眼尖。为师也瞒不住你了。”他微微颔首,抬手指向林中,“我们去竹林里讲话,好吗?”
      言罢,他也没等荆轲同意,径直掉头往竹林走去。
      荆轲暗暗翻了个白眼,小跑着追上去,与师父并肩而行。
      “你知道你的父母吗?”师父忽然开口问道。
      “从…从来没见过。”荆轲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师父见过自己的父母吗?那为何他从不与自己说?
      “你被我从山下捡上来时,估摸着不满两岁,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师父悠悠道,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讲一个故事,“我也不知道你的父母姓甚名谁,更不知道他们为何弃你而去,但他们在裹着你的包袱中留下一个玉佩,正是这个玉佩,使我对你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从怀中摸出那个穿着红绳的玉佩,只见那上面端正地刻着一个“齐”字。
      “荆轲,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先前齐国大夫庆封的后代。”
      荆轲双目一下瞪得溜圆:“师父!开玩笑要有分寸啊!我一个穷小子怎么可能是庆大人的后代?如果是,我又如何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师父停了下来,背对着他。“我说了我不知道。”
      荆轲叹了口气,用力跺了跺脚:“算了,反正都已然这样了,我还指望再回去当什么大夫,开玩笑吧。”一抬头,却见师父已经回过头,一双眸子炯炯有神。
      “荆轲,你不能再跟着我了,你走吧。”
      “什么?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荆轲大惊失色,他扑上去抓住师父的袖子,喊道:“你要赶我走吗?我做错了什么?”
      师父用力挣开他,阴沉着脸说:“你已成年,也该出师了。为师也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他回身从腰间拔出一把宝剑,又取出一壶酒洒在剑身上,伴随着晶莹的酒水散落,那剑竟闪出一抹寒光!噫,好剑!随后,师父将剑递给荆轲,郑重地宣布:“这把剑是你师祖传下的佩剑,老夫将其赐予你,我的弟子,荆轲。愿这把剑能助你自保。但千万小心莫要杀错好人,放过坏人。荆轲,接了!”
      荆轲屈膝跪下,颤抖着举起双手接过长剑。
      “记得我所教你的吗?”师父沉声问道。
      “无论何时,坚守自我;无论何事,不违本心。”荆轲的声音颤抖着。
      “好。”师父朗声道,“我相信你肯定能做到。现在,去吧。你已自由,去仗剑走天涯,闯天下吧。荆轲,我的好弟子,你已正式出师!”他五指张开,按在荆轲手中的剑上。荆轲伏倒在地,叩在草地上,浑身发抖。“谢师父!您的大恩大德,荆轲永生难忘!”
      师父背过身,长须飘飘。“走吧,别回头。”
      “是!”荆轲缓缓从地上爬起,将长剑插在腰间,望着师父挺拔的背影,不争气的泪水夺眶而出。

      山下的小城早已空无一人。
      荆轲环顾四周,目之所及竟是满目疮痍。
      曾经热闹无比的集市如死般寂静,房屋有的倒了,有的被一把火烧去。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与腐尸的臭味。偶尔只有一两声犬吠或落荒的鸡路过。
      哎,人类打起仗来,鸡狗都活的比人久。
      他在废墟间行走着,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带着他来到一栋倒塌的房屋前,石块下压着的一块木牌使荆轲认出这是之前自己来过的酒楼。
      几个月过去,物是人非。
      他心中一疼,想起师父和山上曾经的家。他仍不明白师父为何要赶走自己。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碎瓦下的一只胳膊上,那只胳膊沾满浓稠的血,衣服也被扯烂了。只是小拇指上有一块微小的胎记。“刘宇!”荆轲惊叫一声,扑了上去,将碎瓦搬开。
      他昔日的好友正静静地躺在那儿,就像睡着了一样。他双目圆睁,双唇微启。一只长箭正中他额头,直直贯穿过去。血已经在他宽大的额头上凝成胭脂样的紫色。
      刘宇是在喝酒时被射杀的。
      荆轲呆呆地望着他的尸体,浑身颤抖。他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荆轲迅速将手搭上腰间剑柄,准备拔剑向后刺去。一个黑影子窜了出来,竟是那王家胖儿子!他衣衫凌乱,瘦了许多。心口处也插了一支箭,染满血迹。荆轲很奇怪他怎么没死。
      “王兄,这发生了什么?”荆轲上前扶住面色苍白的王家儿子,后者双唇哆嗦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荆轲扶着他坐下,拍拍他衣服上的尘土。
      “荆轲,你回来了!哦,太可怕了!那天我正和刘宇喝酒,忽然秦军就冲了进来,一箭要了刘宇的命。你可以想象一个人前一秒还活生生地和你说笑,下一秒就倒地身亡的画面吗?我躲起来,秦军一把火把这儿烧个干净,我逃出来,却找不到父母了。他们居然丢下我逃出城去。哦,天哪!”王家儿子语无伦次地说着,双手比划个不停,神情无比激动。
      荆轲从随身携带的水壶中倒出点水,递给他:“你先冷静一下,王兄。”他温柔地拍拍他的肩。
      王家儿子一口将那水灌下,胡乱抹了抹嘴;“好,好的。我,我先冷静一下。”
      荆轲直起身子,环顾四周。忽然想起曾经角落里的那个身影。“唉,不知道高渐离怎么样了,燕国还平安吧?”他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谁知,王家儿子闻言却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正常了许多:“你说小高?他刚准备回燕国。他父母竟搬来了卫国。据说是燕国闹了寇乱,待不下去了。”他顿了顿,摇摇头:“我当时躲着,看到了一切。秦军冲他父亲放箭,将他父亲扎得像个刺猬,那可怜的老家伙当场毙命。他母亲被扔进火堆。而小高自己被两个秦军拧着胳膊绑走了。估计要么被卖掉要么被砍死。”
      荆轲有些惊诧,心中一紧,他眨眨眼,使劲吞了口吐沫:“啊!他被抓住了,还能活吗?”
      王家儿子摇摇头,耸了耸肩。“不清楚,但我认为他会被卖掉,毕竟他会击筑。”他咧了咧嘴,“对了,我刚刚听说几个秦国士兵说话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打咱们卫国吗?他们要铲除先朝齐国大夫之后。”
      “啊!齐国大夫之后?是齐国大夫庆封吗?”荆轲一愣,双目圆睁。
      “应该是吧。反正他们说什么那小子的父母已死在秦国,但将儿子给了卫国的老隐士。刚刚有一队人马上山了,瞧,就是那座山。”王家儿子伸出手指向荆轲身后,“他们是去围剿老隐士的。”他声音越来越低,荆轲却无暇顾及。
      荆轲发抖着回过身,望向他指的山。
      完了!师父!
      自己花了一个时辰下山,那队人马又是较早上的山,那么……师父急着将自己赶下山,就是因为他早就预料到了吗?师父在救自己!
      荆轲在心中暗骂自己的愚蠢,他低声道:“失陪一下。”便匆匆向外跑去。王家儿子在后面挣扎着爬起来,蹒跚地跟了几步,叫道:“荆轲,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我怕……”
      他的话音忽然止住。
      只听“扑通”一声,荆轲回过头,王家儿子躺在地上,双唇微微张开,像是还想说些什么。他的双眼倒映出苍白的天。
      他死了。

      离山顶越来越近,喊杀声逐渐传来。
      荆轲加快了脚步,腰间的长剑已经出鞘。
      师父正被十来个秦兵围攻。老头子手持一柄佛尘,身形飘忽,如影如风,让敌人捉不到逮不着。他的白发凌乱地飞舞,更添一份张狂。
      忽然,一个秦兵的枪正中他的右腿,师父重心不稳,跌倒在地。立刻被几个秦兵扭住胳膊,夺去佛尘。为首的士兵抹了把脸上的汗,奸笑道:“老东西,我佩服你的能耐。现在只要你乖乖交代,那庆轲被你藏哪儿了?”
      “你没脑子吗?”师父冷冷地开口,“老夫从小将他养大,早已亲如爷孙,你还指望我告诉你?呸!白日做梦!”他冲了士兵啐了一口。
      那士兵浑身一颤,眼神瞬间阴沉下来。他挥挥手让身旁的一个士兵递过来一把剑,在指尖细细摩挲一番,随后举起来,对准师父的胸口。
      老人微微一笑,仰起头,闭上眼睛。
      长剑捅入胸膛,从后背破出。师父抽搐一下,鲜红的血珠从白色长须间缓缓滑落。
      “不——!”荆轲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双目中冲出跳跃的火苗。“不要碰他!肮脏的家伙!把你的手拿开!”他举起长剑,纵身跃入敌群,杀戒大开。
      血溅在他衣服上、脸上,他的表情十分狰狞。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厮杀着。秦兵的枪捅入他的身体,疼痛反而激怒着他。他就像一头因血而狂的猛兽,身上的伤越多人越疯狂。直至最后一名秦兵倒下。
      荆轲立在血泊中,大口喘着粗气。血与汗珠混杂着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滴下。他回过身,来到师父身边。师父倒在草地上,身下已殷红一片。他苍老的双眸中擎着泪水,双唇微颤,血从嘴角不停地滴下。
      “荆…轲…”老人拉着荆轲的手细细摩挲着。师父的手因常年握剑而粗糙,结了许多茧子。正是这双手,这双褶皱、粗糙的手,从小抱着自己上山,二十年来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自己。
      师父将自己从小拉扯大,吃喝拉撒全要操心。自己在师父的臂弯下蹒跚学步,师父教会他开口说第一句话,教会他认第一个字。他还没能报答师父的恩情,师父却已经……
      掌中的手已经逐渐冰凉。
      荆轲跪倒在地,泪水奔涌而出。
      “师父!师父啊!”
      师父双目紧闭,像在休息。只是荆轲明白,他再也不会对自己笑,对自己吹胡子瞪眼,再也不会撅着屁股叫自己打水,再也不会因为下雨天而腰疼得叫唤了。
      师父与他,已阴阳两隔。
      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似无言的哭泣。

      荆轲也不知道背着师父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他只想找个好地方安葬师父。
      雨一直下着。
      最终,荆轲在一片视野开阔的山坡下停住。他用剑挖了个大坑,很深很深。直到自己四肢发麻,近乎失去知觉,才停下。
      他将师父抬入坑中,又将土埋好。
      荆轲愣愣地跪在坟前,不流泪,也不动弹。雨水流进伤口,剧痛难耐。荆轲浑身无力,直接躺倒在地,怅然望着灰沉沉的天。这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那个墙角的背影,那个昏暗灯光下的背影在荆轲心头浮起,只怕是高渐离也不在这世上了吧。朋友也没了。
      荆轲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想起从未谋面的父母,死去的刘宇和王家儿子,生死未卜的高渐离,还有师父那白须飘飘的慈祥笑脸……
      泪光中,荆轲似乎看见师父张开双臂,召唤自己。黑暗逐渐将他吞没。
      真好,一切都消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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