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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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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打电话通知我,周日结婚。
我说好。
面对她我一直都说好,后来我什么都不说,来到帝都读书生活,和她联系很少。现在我仍然说好——三年来第一个好。也许是最后一个。
我在夏末秋初的时候请了婚假回家,同事们惊讶我不曾恋爱哪里来的未婚夫,老板问我什么时候请孕假,蜜月去哪里度。他也许计划着把我开掉,我摇摇头。我不打算请孕假,也不度蜜月。趁周末回家,结一下婚就回来。
是有繁花的婚礼,母亲从绣织世家订购了白色蕾丝花边的长裙,还有相配的捧花,头纱,头纱绣着白葡萄藤和鸟儿。母亲会为我上妆,盘我的发。婚礼会在离家不远处的小礼堂举行,场地提前三个月就定下,神父是年轻的预备生,但足够虔诚。宾客收到剪裁简洁的小信笺,信上邀请她们带着花来。宴席的酒杯会斟满母亲酿的白葡萄酒,每一颗白葡萄都是母亲亲手摘下,饱满、多汁、剔透,饮满同季的雨水,在秋天里睡三年。未婚夫是不饮酒的年轻男人,也许和我有远方血缘关系,也许没有。
我坐在窗前闭着眼睛,母亲的手拂过我的头发。她的指尖粗砺,我记得她五六年前重栽葡萄藤时受过伤。疤痕还在,拂过耳畔,从发丝间穿过,粗砺的感觉带来震颤,从上而下倾泻如下雨般。我受着暴雨冲刷。然后是暗河,飞鸟和船。光透过擦得不那么彻底的玻璃和灰尘照在母亲手指上,我的眼睑上,睫毛上,嘴唇上。属于夏末秋初的,略带凉意的光。母亲的手是温热的,当它擦过我的脸颊。我瘦了一点,它也是。
手掌离开我的脸颊,熟悉的纹路感淡去了。母亲拉开抽屉,我睁开眼睛。她在我身旁把化妆品一件件摆出,摆在窗前。我任由她洗手,为我擦拭脸庞,让我光彩照人。她像品鉴群山点翠一样抚摸我的鼻梁、眼眶和眉毛。她说,真像我年轻的时候啊。我只是闭着眼轻轻点头,像眼睑上停着童年造访我的红蜻蜓一样轻。睫毛微微颤抖。
我的睫毛足够长吗?接得住母亲细碎又绵长的呼吸声吗?为我描摹眉毛的,是黛笔还是她薄薄的指甲?比松雪还细的、拂过我眼睑的,是她比绒花还轻的睫毛吗?最后她认真以手指勾勒了我的嘴唇形状,那是唯一不像她的地方——像一朵花呀,她说。很配你的婚纱。
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睁开双眼,唇瓣是樱桃向晚的颜色。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母亲。母亲的臂弯穿过我的臂弯,像月亮环住月亮。她没有应答,只是缓慢收紧她的双臂,一寸一寸贴着我的脊梁。母亲说过我的脊梁上有蝴蝶骨,是真正的蝴蝶形状。她像一朵花,一朵将要凋零的花一样拥抱蝴蝶的痕迹,把香气传递出去。她的脸颊靠在我的脖颈旁,一缕头发垂在我的肩上。她的呼吸是轻轻的,但眼泪是烫的。我很轻、很轻的再唤,母亲。
这一季的白葡萄成熟了。母亲说。她松开了我,转过去背对我,把婚纱的一角掐起,给我。换上吧,我去洗葡萄给你吃。下午会很忙,吃不了什么东西的。
母亲。我唤了第三遍,让她看着我。我们一样高,一个年轻,一个年老。但我一直感到时间的流逝,母亲却好像一直停留在葡萄成熟甘美的岁月里,等我长大,等我走近她。
我和你结婚时一样大了,母亲。我要结婚了,母亲。
我什么也没说,我拥抱了她。像十一二岁时,第一粒白葡萄籽被埋进院落,第一只木架被种下,第一片雨水被葡萄匍匐的土地承接,在春雨里白葡萄叶片缠绕过木架,一圈一圈,一年一年,直到坚韧又依恋地缠住木架一样。她绵长的心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我,听了很多很多年了。雨水也行经过屋檐,访问白葡萄藤蔓又滴落在地上,一声声一片片,很多很多年了。
我要结婚了,母亲。和一个很多年里我们没有熟识的性别,和一个我并不熟悉的年轻人。我在友人的婚宴上见过他一次,模样清朗,但我没有听过他说话。我记得他不饮酒,但我,会喝尽每一杯斟满的白葡萄酒,因为你说他会很好,你祝福我们。
——母亲打电话通知我周日结婚,我说好。它是偶然发生的事情,但在我的未来途上已经埋伏多年。就像你种下一捧白葡萄籽,为它搭起架子,等它年复一年生长。它比柑橘甜蜜,比柑橘年轻,比柑橘饱满、多汁、剔透。它注定将成为我一饮而尽的酒,饮尽的夏末秋初里,我无法言说的往事。
我的酒杯被接过,我掀起的头纱被轻轻覆下。我的未婚夫——我的丈夫,代替我和来宾们碰杯,白葡萄酒沾湿唇瓣。他抿了抿,一饮而尽。在忽然模糊的背景里,在喧嚣声里,我辨认出他温柔的笑意和微不可闻的话语:未来多年,请多关照。
请多关照。
母亲,我也许要说三年来第二个好了——他很郑重地问我,我们在院子里,种玫瑰花好吗?